雨天读马勒——《忆马勒:回忆录与书信集》

雨天不适合听马勒。试想想,在雨天,马勒交响音潮伴随雨水汹涌而下,不管这雨水是大还是小,热烈还是阴冷,都会带给听者全湿的感觉。读读与马勒有关的文字吧,比如马勒写给妻子的信件、评论家写马勒的传记,大可不管外面**雨霏霏,—何况昨日,到了大雪的日子,外面的云飞得很低,似在酝酿一场更盛大的萧飒和寒冷。在室内,读一读这本《忆马勒:回忆录与书信集》就温暖多了。今年开春我去上海听美国指挥家卡普兰指挥的马勒《第二交响曲》,年终我又有幸读到了这本《忆马勒:回忆录与书信集》,在马勒逝世一百周年的日子,文字带给了我音乐以外的马勒。读一读百年前阿尔玛和马勒在维也纳酝酿的情爱(书的第一部阿尔玛·马勒:忆马勒),再读一读马勒写给阿尔玛的书信(书的第二部:古斯塔夫·马勒:致阿尔玛·马勒的书信),你想到同为奥地利人的卡夫卡和女友密伦娜了吗,以及他们之间的情书来往?这就对了。但,阿尔玛·马勒和古斯塔夫·马勒非后二位也首先两人是夫妻,卡夫卡和密伦娜是恋人关系,你尽可以对阿尔玛和她的五大情人关系大加挞伐,以致对阿尔玛在回忆录中所写的“马勒纪实”不无微词(喜欢马勒的人肯定偏向马勒)。其次本书从阿尔玛角度回忆马勒,始于他们1901年在维也纳的一次邂逅,终于1911年马勒去世共10年时的夫妻生活,也是马勒创作最丰沛的时期;马勒从认识阿尔玛时起留下日记,将她作为自己的倾述对象虽不能与卡夫卡和密伦娜书信相提并论,亦为音乐家中不可多得的好文字。

书的第一页是马勒生前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1911年从美国返回欧洲的轮船上,马勒头戴礼帽,手持柺杖,脚穿皮靴,身体倚靠在轮船的护栏上。蜡黄的脸,与同样发黄的天色映衬,先天性心脏病使得这么一个大天才虚弱不堪,从照片上可以瞧见死亡的阴影。我们想起马勒交响曲里描写死亡的许多篇幅,大女儿玛丽五岁死于白喉的190年被阿尔玛描述为“痛苦和恐惧”的一年。与死亡对应的是大自然的生机盎然,一张照片中有美丽的湖畔小屋,宁静、朴素,与水相依,马勒有一段时间居住在小屋里,创作了《第二交响曲》和《第三交响曲》。目录前一张是马勒墓碑照片,维也纳格林岑公墓,墓碑简简单单,只有他的名字“Gustav Mahler”,镌刻在大理石顶端。马勒去世前叮嘱家人:“那些来寻找我的人知道我是谁,其他人不需要知道。”卑谦了,但卑谦后面是一颗隐忍的心。读完这些照片后开始读两篇序,李欧梵先生写的推荐序《音乐巨人马勒》,作为一位超级马勒迷,李先生掌握的马勒资料非常翔实,从书到唱片到影碟娓娓道来,最后一定要在他钟爱的纪录片上落定。本书译者高中甫先生写了篇译序《阿尔玛·马勒-韦尔甫和她的〈忆马勒〉》,十年前他翻译的一本《古斯塔夫·马勒 未来的同时代人》曾一度被马勒迷奉为圭臬。

“多年前我就写了这本书,唯一和仅有的原因在于,没有人像我如此清楚地熟悉马勒,因为我不想把我记得的共同经历和重要的言论陷入遗忘。红尘庞杂纷扰,生活匆忙迅急,这是很容易发生的。”阿尔玛颇有小说家风范,不由得令人想起“多年前”开篇的名著来,她如此告白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写马勒非她莫属,二是历尽红尘后就有书写的愿望了,你别忘了,在那个时代阿尔玛可是维也纳第一才女和美女。阿尔玛原本没有打算出书,当她看见维也纳在抹杀他丈夫的位置,有点坐不住了,她将马勒移出理查·施特劳斯和纳粹投下的阴影,一九三九年世界开始关注起马勒,“他的时代会到来”。阿尔玛写回忆录不能说没有想“不朽”的念想(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不朽里提出的词,比如贝蒂娜在歌德笔下的“不朽”)。无论怎样,我们仍相信妻子笔下的丈夫马勒,他的才情、性格、疾病和虚弱,这个马勒比交响乐里的任何一个他都更准确地指向作曲家自己。马勒与阿尔玛“光荣的孤立”期(1903年到1906年)里,他们夫唱妇随,一个作曲,一个聆听。阿尔玛听完《第三交响曲》后流泪满面,完全为马勒的伟大所折服。“马勒在秋天给我弹奏了新曲笔者最关心的《第五交响曲》”,二人手挽手登上了林中圣地,阿尔玛在聆听完后指出结尾处对布鲁克纳式宗教圣歌的模仿。他性格本质上有一道裂痕,时常在交响乐中表现出来,一丝像钢丝刮擦玻璃的疼痛,皈依天主教成为马勒交响曲里命定的元素。阿尔玛写到一个细节,有一次去维也纳的路上,《第七交响曲》手稿已经装入箱子里了,马勒神经质地命令搬运工拿出来放在上面,过一会儿又一定要把总谱拿在手里才行,如此反复无常令他周围每一个人不安。阿尔玛与马勒生活有着巨大压力,她要搁置自己所有的快乐与悲哀,只为马勒的快乐与悲哀。阿尔玛与马勒结婚后,马勒限制她作曲,他可以剥夺她作曲的权力,但女人的蓬勃性欲已由不得马勒了。按照奥地利哲学家奥托·魏宁格《性与性格》理论划定,天下女人分“母亲型”和“妓女型”两类,前者占了大多数,只能作为庸人的朋友,后者是天才的朋友,能够参与促进文化进步。阿尔玛是两种类型女人的混合物,在马勒前是一个“母亲型”的女人,方方面面为马勒打理好生活,马勒依赖她像孩子依赖一位母亲;在其他男人前面则是“妓女型”的女人,才华横溢,且**四射。马勒在世的时候阿尔玛只是丈夫的一个抽象物,一旦他去世,阿尔玛被还原成女人,“妓女型”占了上风,与情人建筑师格罗庇乌斯结婚,从此维也纳的男人如油灯般在她身边升起又寂灭。马勒发现了妻子婚外情后找弗洛伊德长谈,马勒的心被抚平,还将最辉煌的《第八交响曲》献给了阿尔玛。阿尔玛与马勒的夫妻关系止于1911年5月16日马勒长逝的那一夜,阿尔玛痛不欲生,场面读来令人唏嘘不已,这位维也纳艺术界的才女比马勒多活了53年,先后成为格罗庇乌斯、策姆林斯基、韦尔弗等人的妻子或情人,晚年以马勒遗孀自居,守望他的音乐遗产。

最后,读一读印在书封底上的话:Für dich leben! Füdich sterben! Almschi(为你而生!为你而死!阿尔玛)是马勒献给阿尔玛最忠诚的词。生到死,还有什么比得过它?理解了它,你也就理解了未完成的只有草稿的《第十交响曲》慢乐章马勒留下的叹息和告别了。

2011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