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彩陶上的生命
自然界有许多石头,把石头打磨成器具,便是石器了。这虽然是重要的发明,但把黏土做成适用的形状,然后再用高温的火来烧制,以成陶器,却是更重要的发明。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祖先们到底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现了用火可以把黏土烧制成坚硬、光滑、不漏水的器皿。有人猜测,史前人首先是把黏土制成土器皿来用,后来偶然发生了大火,人们四散而逃。等大火熄灭后,人们回到原处,结果发现未能带走的土器皿变成了坚硬的、不漏水的器皿,于是人了解了火对黏土的作用,学会了烧制陶器。这种猜测有些想当然。由土到陶的转变,是我们祖先们智慧的闪耀。有学者认为,岩画是游牧生活的作品,陶器则是农耕生活的标志。有了陶器,便有了此后的陶塑、砖瓦,再后来有了至今还被广泛使用的瓷器。
1975年,在中国西安东郊的半坡村,发现了一个保存完备的新石器时代的原始村落遗址,这里生活着公元前7000年的人类。他们傍河而居,建立村寨,以打鱼、种植水稻为生,可能兼有狩猎,显出丰衣足食的、休养生息的最初定居的面貌。其中发掘出的大量物品主要是陶器,有罐、钵、盆、瓮、壶等,它们的造型非常质朴、简洁,也非常可爱,透出人类在早期的稚气和充满淳朴的活力。这些陶器有一种装饰性的红色作为底色,就像我们在庙宇的墙上看到的那种颜色,它至今还显得鲜艳、明朗,令人陶醉。更令人难忘的是这些红色陶器并不是只有颜色,它上面还有许多精美的图案,或在陶器外腰,或在内壁,或在内底,或在肩部,或口边(图1-2、图1-3)。
这些精美的彩陶,在黄河流域的青海、甘肃、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地均有发现。唯一非黄河流域的类似发现,是浙江余姚的河姆渡。它们都属于仰韶文化的不同类型。河姆渡陶器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这就是黑陶。这种黑陶是在陶土里加炭做成器皿,烧制而成(图1-4、图1-5)。大家可以看到刻画在陶钵外壁的一只猪。轮廓线具有岩画的遗韵,但猪身体上的毛状涡旋是用圆圈、树叶状图案画出来的,颇具装饰性,与现代的儿童画相似。
图1-2 半坡彩陶钵
图1-3 半坡彩陶钵
图1-4 河姆渡彩陶片
图1-5 猪纹黑陶钵
图1-6 三角纹彩陶壶
大多数彩陶画都具有抽象的几何形元素,或是三角形,或是八角形,或是平行四边形,或是鱼网状,或是旋涡纹。就形式而言,它们则主要是直线、曲线、点和圆圈,构成了一些现在看来很抽象的图案,极少写实的形象。发现于甘肃的三角纹彩陶壶(图1-6),在壶的底圈有两个白底黑色线,黑色线上有均匀分布的白色圆点;中间是正三角形和倒三角形的交错放置,非常奇特;在壶的肩部是左右两个白底黑色圆圈线,中间夹着黑白相间的旋涡纹;壶口很高呈漏斗状,上部有白黑相间的小圆圈,中间是一个黑点。这个壶的造型非常质朴,但这样的图案组合却使它变得如此精美、和谐,甚至透出某种我们现在难以理解的神秘气息。如果说旋涡纹是水的象征,那么,那些三角形又是什么意思呢?壶口的白黑相间的圆圈又象征着什么?我们却不得而知。看着这些相当抽象的几何图案,我们想起的是西方的抽象表现主义的绘画,这真是难以置信。祖先们的生活虽然是朴素的,甚至是简陋的,但是,这些流传下来的彩陶画却是如此抽象,这些抽象图案除了是一种装饰外,应该还有丰富的含义,我们却不得而知。看来,我们的祖先虽然生活俭朴,却充满智慧,并富有丰盛的想象力。
图1-7 涡旋纹双耳彩陶瓮
在甘肃发现的绘有涡旋纹的两个彩陶瓮(图1-7、图1-8),上面的旋涡纹的构成是非常奇妙的。它们的下层是由波浪线交织而成的,状似水的波纹,上层则是用许多旋涡形成了浪涛翻滚、涡流连绵之势。这样,上层的波纹和下层的连绵旋涡就构成了惊涛骇浪、水流浩淼的江河图。这个构图表面看来是抽象的,但仔细体会,你就会发现它的巧妙和高明。
图1-8 涡旋纹双耳彩陶瓮
这些旋涡纹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古人的故事呢?看来,生活在甘肃一带的祖先们,对水有着一种独特的体会和兴趣,而且对水的流动之势有着特别的敏感。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画出如此复杂和精妙的水的造型的祖先们,不就是智者吗?
让我们来看图1-2的半坡村彩陶,把鱼的头简化为一个小锐角三角形,把鱼身也简化为一个大锐角三角形,再把这两个三角形的一个边接在一起,把鱼眼简化为一个中间加点的圆圈,放在小三角形的中间,把大三角形的锐角相交的两条线延长一点,就成了鱼尾。这样,一条鱼就画出来了。令人吃惊的不仅是这个彩陶钵上的鱼的简洁图案,彩陶钵内壁上还有两个几何形的人头像图案,头像中嘴的两边噙着两条鱼;在头像耳朵的位置,也是一边一条鱼,只是较小而已。耳朵位置的鱼形的画法,有一个独特之处,这就是鱼身的三角形从鱼骨处分成两个更小的三角形,上部涂黑,下部留白。这使鱼的几何图案具有某种立体感。
这个陶钵中对人头像的画法也值得玩味,头的整个轮廓被画成了圆形,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圆的头;面部的眼睛被画成了两条短的横线,仿佛沉浸在某种陶醉状态;鼻子则像是倒放着的一个钉子;头顶仿佛戴着一个饰有羽毛的高冠,也呈三角形。再来看对额头的处理,以鼻梁为轴线,额头分成两部分,右半边整体涂黑呈三角形;左半边一部分涂黑呈半月形,一部分则留白。两个头像都是这样画出来的,为什么把额头画成这样?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可以断定,这样来画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某种寓意。主要是由三角形和圆形组成的头像,给人一种和谐的印象,却又不乏神秘之感。
还有一件作品是在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出土的彩陶盆(图1-9),它的非同寻常之处,是在它的内壁的中间,有四条平行排列的黑色的线,仿佛是水的波纹;在黑线的上面有两组跳舞的姑娘,她们手拉着手,在舞者身体的腿腰结合部,有一条向左伸出的黑线,像是摆动着的裙裾;在姑娘们的头部,有一个扎着的小辫,却都翘在头的左边,仿佛在随舞蹈动作上下跳动。奇妙的是,每一组舞者两边的姑娘空出的一只手,却画成了两条线,用两条线来表示手臂摆动的不同位置,就像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慢镜头分解动作!这是一群姑娘们在波浪起伏的水边,轻歌曼舞。看着这个画面,我们仿佛听到了先祖们曼妙的歌声,看到了轻盈的舞步。
图1-9 舞蹈纹彩陶盆(局部)
这些彩陶画虽然看起来有些抽象,也是平面的,但它们却是由线条构成的生命体。我们的先祖虽然生活在文明的最初阶段,但他们的想象力却是如此丰富,他们显然不会让陶器身上空无所有,留下一片空白,而是要打扮它们,在上面装饰,把他们的生活情趣刻印在上面,以至于今天的我们,还能听到远祖生命的回声。这些看来简朴的陶器,也不再只是木然无声的器具,而成了一种活生生的人类的伴侣,在先祖们的屋角、厨房、井畔,在生活的每一个场景,与祖先们进行日常生活的对话,唱着永恒不息的生命之歌,使我们的祖先不再孤独,不再触手所及碰到的全是冰冷的、无言的、无生命的自然物。这些彩陶的每一件,都是一首诗、一支歌、一个如泣如诉的旋律。
图1-10 彩陶宽口瓶
新石器时代许多地方的彩陶画、岩画,在形式和构图等方面,都具有共同的特点。在保加利亚发现的一件公元前6000年的彩陶宽口瓶(图1-10),我们可以把它的图案与中国黄河流域的彩陶图案进行比较,你会发现,它们之间有一种遥远的相似。
我们的绘画艺术,就这样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