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皆备,无乐不臻——收藏通俗的卡拉扬(上)
一
20多年前,坊间只能买到卡拉扬的几盒磁带,后来CD大潮涌来,选择指向多元,到互联网普及,资讯形式变化引发认知变化,“迷途”和“今是昨非”之感,一轮轮生成消散,未曾想到今天,又有心情重读卡拉扬。国内“60后”这拨爱乐人,大都有类似的阅读史,先是对他的神化与追逐,继之是多方参照阶段的贬低,现在看来,就带点忘本之意了。新一代乐迷大约很难体会当年卡拉扬在中国市场的一家独大,2008年,百代唱片公司(以下简称EMI)的卡拉扬遗产全部廉价发行,规模有158张CD之巨,而卡拉扬的全部录音则在900种以上。当年人们贬低他,主要是其音乐商业色彩过于浓重,但这个事实也可理解为,他是战后唱片业黄金时代的最早预见者和身体力行者,等到大家都想分一杯羹的时候,卡拉扬的地盘已庞大到难以撼动。
卡拉扬战后通过制作人莱格的努力取得了盟军特许,开始为EMI录制唱片,莱格为此还专门成立爱乐乐团供其训练录音。细细打量他最初的EMI曲目,不难发现在重量级的保留曲目之外,他总要给通俗的管弦乐作品留出相当大的空间,当然这跟莱格用小作品争取吸引固定受众群的市场策略有关,但入主德国柏林爱乐乐团(以下简称BPO)的卡拉扬毕生未曾小觑通俗曲子,境界随音效而精进,这就很难仅仅归因于商业考量了。
本文的用意,其实是想对手里的卡拉扬唱片做一次通俗名作范围的梳理,且挑乐于常听的唱片随性评说。旧上海“美丽”牌香烟的广告语里说到“有美皆备,无丽不臻”,卡拉扬指挥的管弦乐通俗作品,其华丽高贵和堂皇帅气,也达“有美皆备”之境。为行文方便,暂且想把那些作品分成三类,一是本文要说的30分钟内的乐队作品,一是各种舞曲,包括芭蕾、民族舞曲和圆舞曲,一是歌剧序曲和前奏曲,它们在卡拉扬的指挥棒下,都竭尽完美之相,称其为“无乐不臻”,并未夸大。
二
许多年后,回想卡拉扬带来的最难忘的撞击,非柴科夫斯基《意大利随想曲》开头那段小号莫属,嘹亮、悠长、气足,此版演奏时间近17分钟,其他录音一般不到15分钟,这差不多也是卡拉扬品牌的一个标志,他需要有时间上的宽裕,来布排他情绪酝酿起伏消散的过程,而乐队各声部的雕琢打磨,在令音乐呈现一种物理性华美的同时,多少也削夺了音乐本身所具备的热情,而这又是卡拉扬颇受诟病之处。然而此曲中,弦乐组随后奏出的威尼斯船歌曲调,却悲凉到令人动容,卡拉扬整体上对此曲、对老柴忧郁气质的把握及其说服力无出其右。
如果说他的《意大利随想曲》是一曲刻意延宕的悲歌,那么他的老柴《斯拉夫进行曲》则是一曲热血正气歌,BPO在卡拉扬手里的节奏掌控和**段落的辉煌攀升,如此清晰从容,整齐奋发,有人说卡拉扬的指挥风格带有“条顿骑士”色彩,那么此曲的豪气干云,的确堪比条顿军团的威严仪仗。他的《1812序曲》有两个录音,德国留声机公司(以下简称DG)的1967年版15分钟,EMI的1958年爱乐乐团版长达17分钟,DG版开头是哥萨克合唱团演唱的圣咏《上帝拯救子民》,有一种莽原上呼号的凄厉和凛冽,EMI版则纯是弦乐组的低沉称颂,各擅胜场。两个录音,虽然没有真炮助阵,但音乐的衔接无与伦比,1958年版对于老柴描绘的俄罗斯人的和平记忆,铺陈极为有力,这是令人更倾心于它的理由。
卡拉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有黛卡公司(以下简称DECCA)的维也纳爱乐乐团(以下简称VPO)版本和DG的BPO版本两种,以DG1963年那个更具备**气回肠的戏剧性,曲中爱情主题最后虽然转入悲叹境地,但在卡拉扬手里,这悲调,竟也有冲决尘世网罗的浩大声势,那就很有超越了人间生死的一种高度,晚年在DG,他又录了一次,那种听觉里的视觉宏大,当可想象。老柴说过,弦乐编制越大,越符合他的C大调弦乐小夜曲演奏效果上的意图,如果要在此寻找夜的色彩,那必定是响彻于空寂夜色里的那份纯净与浩瀚,从这点上看,此曲很难有比卡拉扬更理想的传达者,BPO的光泽度、紧密度和层次的细腻度,以及弦乐在音乐发展过程里的力度增强的规律性和始终如一的透明,让他1982年的那张唱片,几乎成为室内乐录音的王者。
同一张唱片还收了德沃夏克的E大调弦乐小夜曲。卡拉扬和BPO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但也并没有耽于感官的沉溺,而是让音乐通体的温顺畅达,来传递中欧的乡村和原野的投影,并且,他让音乐构架于一种大气豁达之中。第二和第四乐章里的三段体卡农反复,在卡拉扬手里做得轻缓悠长,有直升到夜空里去和点点繁星交织的幻想气息,不愧为大手笔。
三
说到小夜曲,就要提莫扎特,卡拉扬1984年的K.239(DG)和1961年的K.525(EMI),都是极为考究精致的演奏,但卡拉扬的莫扎特,总让人觉得形式大于内容,富丽堂皇的宫廷色彩多过质朴真挚的平易表达。而1997年,EMI出的卡拉扬战后历史录音系列里有他1949年的K.525,和VPO合作,相当的质朴本分,也难怪,这是他受莱格支配时代的成果。
收录上面说到的莫扎特K.239小夜曲的那张唱片是一张巴洛克作品专集,内收有阿尔宾诺尼的弦乐柔板、巴赫的咏叹调、帕哈贝尔著名的卡农。这些曲子,DECCA在20世纪60年代有个门兴格尔指挥斯图加特室内乐团的录音很是有名,门兴格尔的古风传达是学术和欣赏价值并重的。卡拉扬则更多地注入了自己的精神气质,让一堆古意曲调,焕发出令人肃然起敬的气象,巴赫的咏叹调里,卡拉扬达到了独对上苍娓娓倾诉的平静之境,这是他的音乐陈说里的罕见时刻——他的古意更多的是与他浪漫严谨结合的一种想象力呈现。
要说古意,没有作品比莱斯庇基想象中的罗马气象更古,卡拉扬的指挥表明的真正古风,大概也只存在于发思古之幽情的个人内心。莱斯庇基的罗马其实是现代人对于罗马往日荣耀的缅怀通道,卡拉扬让这通道切实地跟今人的感觉世界相通,那是现代人的精妙配器编织而成的另一个仿古建筑,是色彩的逼真描绘和故国情怀的混合体。《罗马之松》和《罗马之喷泉》,在卡拉扬手里,散发出一流的光芒和气派,远胜于作曲家好友托斯卡尼尼局促**的那个罗马。大概《罗马之节日》的整体高度难以入卡拉扬法眼,所以他选择了莱斯庇基的琉特琴古调和舞曲的第三组曲来为DG20世纪70年代录制的这张唱片做补白,卡拉扬此版,也许只有莱纳的美国广播唱片公司(以下简称RCA)版(也只收《罗马之松》和《罗马之喷泉》)可以一比,虽然《罗马之松》里作曲家指定的夜莺的鸣叫之声,在卡拉扬的录音里,被一种学名为“山鸫鸟”的飞禽的叫声取代了。
四
斯梅塔纳《我的祖国》里的《伏尔塔瓦河》,加上新近发行的战时录音,卡拉扬一生录过多次,可见此曲在他心目里的位置。他的任何一次演录,都是声势浩大的壮观之景,但缺少一种发自肺腑的自豪流露,这是庄严有余的滔滔大河,非观之可亲关乎血缘的母亲河。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卡拉扬的录音来收藏,建议选他1984年的DG版。
穆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的拉威尔配器版,唱片录音何可胜数,卡拉扬1967年DG版音效未必出彩,但此版就其整体气势之贯通不绝、漫步主题的从容充沛、牛车酷似罗马军团的阵势、基辅大门的巍然不可撼动几个方面评估,的确鲜有对手。说到强力集团,里姆斯基-科萨柯夫的《天方夜谭》不容遗漏,卡拉扬60年代的录音是他盛年时期散发力度强势和浪漫柔情的代表录音,现在的各种卡拉扬柔板合集里,第三乐章“王子与公主”总是少不了被选中,需要指出的是,担任小提琴独奏的米歇尔·施瓦伯,是BPO的小提琴首席,卡拉扬后来的维瓦尔蒂《四季》录音,以施瓦伯独奏的那版更有听头,虽然更多的人会选择少女时代的穆特独奏的录音。
卡拉扬的李斯特(DG),总令人想起瓦格纳。李斯特喜欢即兴发挥甚至逞才使气,终究没有像瓦格纳那样,把乐思凝练熔铸成浩大不绝的篇章。卡拉扬指挥李斯特的交响诗,其浓墨重彩随意挥洒,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可谓并世无两,其中最值得一听的是《前奏曲》和《匈牙利幻想曲》,《前奏曲》曲风,也最具备瓦格纳源头意味,卡拉扬在曲中灌注之雄强精神,的确令人震惊。《匈牙利幻想曲》的关键,还是俄罗斯钢琴家切尔卡斯基的非凡演奏,印象中,这是卡拉扬指挥的含有独奏声部的录音里钢琴表现最抢眼的。卡拉扬和李斯特相通的地方,都是进入某种境界以后,对于人世间的傲视睥睨,骨子里,还是他身上的一种冷的特质在支配着音乐整体流程。
五
卡拉扬的冷,用在两位北欧作曲家这里,颇符合音乐的地域气息,无论是格里格还是西贝柳斯,从未被传达得如在卡拉扬手里那么绵远辽阔而又周天寒彻,卡拉扬对这两位的关注也非比寻常,他显然在作品里找到了擅长表达的元素。法国DG版的小双张里几乎把卡拉扬20世纪六七十年代指挥两者的录音给囊括了,这也是平素听得最多的格里格和西贝柳斯。
格里格的《培尔·金特》组曲,卡拉扬在DG留下两个录音(BPO),在DECCA则有一版VPO录音,比较起来,是DG录音把音乐深远的意境推到更高处。《培尔·金特》之“晨景”里牧歌风格的长笛与双簧管呼应的起首句子,早已经成为心目里典型的卡拉扬之声,而“奥丝之死”里的乐队绵密肃穆的上升和下降的呼吸,显示出BPO高超的整体素质,这差不多也是弦乐声部的完美示范。而“索尔维格之歌”的演奏,则将格里格音乐里冥思意味的陈说推向演奏境界的极限。
卡拉扬指挥的西贝柳斯交响诗合集,至少出过三个版本,20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的DG录音,70年代的EMI录音,乐队都是BPO。就精神气质的奋发激扬而言,60年代的《芬兰颂》是最值得聆听的,那种璀璨夺目和不灭斗志,由艺术上处于盛年期的卡拉扬来传达,真是到位极了。80年代版本里比较出色的是西贝柳斯为亚尼菲尔特的剧作《死》所写的第三段配乐《忧郁圆舞曲》,晚年卡拉扬沉迷于管弦乐造型的精美追求,听来竟有月光下泛出青辉的悲凉,它的宁静与哀怨,比卡拉扬前面几个录音都更深入了一步。得益于录音技术的支持,卡拉扬80年代的《黄泉的天鹅》,同样也是效果极为动人的一份遗产,比起他以前的演录,境界上也有较明显提升,英国管的诵唱和弦乐声部的和鸣,有着更为从容的回旋空间。听罢《黄泉的天鹅》和《忧郁圆舞曲》,一个结论大致可以得出,凡是节奏舒缓的曲子,卡拉扬80年代的最后录音一般均完成了对自身的超越,虽然技术因素也多少帮了他的忙,但根子里的原因也许是,晚年的卡拉扬的心态,在那些需要缓慢叙说的音乐里,找到了最好的寄寓之地。
拓展开去,大约也可以对卡拉扬晚年的重要曲目录音的褒贬问题找到一种规律性解释,为什么他最后的那套贝多芬交响乐较少佳评,为什么他的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交响乐的意境反倒是老而弥深。还有,他晚年在录音中的种种投入和修饰,也可以看成是老人心态的某种流露,那是他明白自身某些条件不再具备往日完满度以后的掩盖,和对仅存元素的某种强调,他深知自己的超越不能脱离技术,当然他更清楚自己的晚年,究竟哪些认知,是站在更高的位置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