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伊晚期录音小记

遭遇艾莉·奈伊(1882—1968),是由一个贝多芬的第四、第五钢琴协奏曲和小提琴协奏曲的合集,因为乐队指挥都是伯姆,而唱片封套上显目的又是巴克豪斯之名,所以就没深究,满以为得了键盘狮王不为人知的贝多芬协奏曲录音,一听,演奏果然比他后来的DECCA立体声高出一截,而“贝四”和“贝五”相比,尤以后者更富神韵,那种大处着眼、胸襟开张的气魄,跟印象中恪守古典风范的巴克豪斯完全两回事,说来惭愧,一直把这个1944年的“皇帝”录音(伯姆/维也纳爱乐)当作战时偶露的一个巴克豪斯神迹,直到一日在他名字下瞥见Elly Ney字样,才知张冠李戴久矣。

这个“贝五”,真正超脱于尘世之音的,是第二乐章开首,钢琴在带弱音器的弦乐组吟唱后接过的独白,纯是一派温暖之光普照,非人间之声,是神力依附于贝多芬之魂,借了自然鸣响回**于历史的见证,它超越了演奏,超越了技术,也超越了音乐本身,是难以解释的神秘存在—印象中的“贝五”钢琴协奏曲,数肯普夫20世纪50年代版和阿劳80年代版构成两极,那是丰沛朴素之灵光和精微入神之妥帖的各擅胜场,谁曾想绝世之演早已在前,其风华气韵,即便借了晚近录音术的烘托也难以企及,如此巨擘,却又未被战后唱片业的黄金时代所看重,岂非怪事?

传奇

奈伊先是在科隆跟维尔纳和赛斯学习,后转到维也纳跟莱谢蒂茨基学习,但真正的精进是在李斯特的学生绍尔处获得的,她的另一位老师是著名的弗雷伯格,她曾亲聆克拉拉和勃拉姆斯的教诲—她身上的19世纪钢琴派别传承,毋庸置疑。1904年欧洲巡回演出后,奈伊迅速成名,除了独奏还涉及室内乐演出,小提琴搭档霍格斯特拉登后来成了她丈夫,这段婚姻持续到1930年,但两人的合作并未因此断绝,事实上,后来成为指挥的霍氏晚年为奈伊的协奏曲演出提供了最理想的乐队支持。

和不少第三帝国御用艺术家一样,奈伊战后遭冷遇,尽管她一再强调平生从未接触过希特勒,“我只是在一次轮船试航仪式上演奏贝多芬的三重奏,当时有200多观众在场,希特勒在第一乐章结束后离开了”。然而,她的名字却位居炙手可热的帝国艺术家行列,她的书信显示她和戈培尔间的良好关系,战时有幸聆听其演出者,对她身着戎装登场记忆犹新,而她的自传《为了音乐的一生》对自己的行迹又多有掩饰。短暂的禁演后,她的活动范围基本上被局限于小镇,唯一一次伦敦演出,主办方也并未安排她最擅长的贝多芬,而是代之以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

战前,奈伊的极弱音八度连奏,受到评论界一致推崇,但她盛年期的唱片现在仍未见专门套装推出。同一时代的钢琴家评价过奈伊的,以肯普夫和里赫特为代表,前者称她“能从那隐藏在人类灵魂最深处的根源汲取力量”,后者当被问及受谁的演奏启发最多时说:

没有什么大师,只有一位女士,她叫艾莉·奈伊。

“贝多芬遗孀”

晚年的奈伊因为演出曲目基本上局限于贝多芬,且她从小生活在波恩,因而得此“贝多芬遗孀”之名。2002年,Colosseum公司在奈伊的女儿和学生协助下发行了她1960年至1968年间的录音,计10张CD,附赠的2张里,含有奈伊的朗诵,内容为贝多芬的海利根斯塔特遗嘱和一篇题为“我如何发掘贝多芬”的文稿,前者一直收藏于波恩的贝多芬故居,是奈伊被视为贝多芬代言人的一份象征性遗产。这个套装的第二张,更是一份奇特的礼物,时值1965年,奈伊在贝多芬故居用乐圣使用过的钢琴,演奏了《可爱的行板》、《致爱丽丝》和《6首变奏曲》,乍一听,早期钢琴音域狭窄平板几近吉他,但这却是最大限度复原历史的演出。这张唱片的主打曲目是贝多芬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听奈伊的演奏,可以想象140多年前,乐圣在这架钢琴上殚精竭虑的姿态,但琴键上流出的又是简洁平易到极点的句子,这是奈伊回归历史本真的一份纪念。

这套唱片里贝多芬后三首钢琴协奏曲(1960年至1962年间录音),乐队均为霍格斯特拉登指挥的纽伦堡交响乐团,音效相当令人满意。据称,公司和奈伊之间关系融洽,年届八旬的钢琴家在时间上拥有充分的自由度。如果将奈伊晚期的艺术之境跟他同辈的钢琴家们考校一番,会发现她的演奏,并无技术退化后的捉襟见肘,反而是静修中得来的洞察力,让音乐显出一种大气堂正的风范。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结尾段落的华彩,在奈伊手里抑扬顿挫,如同一个后来居上的神奇反弹,将整个宏大的乐章终结于强力的戏剧性场面中,这是显现奈伊本色的一手,她的触键一如她严峻坚韧的外形,不容分说又胸次高蹈,视线永远向上升腾,仿佛只有高华之境,才容得下她所理解的自由。而“贝四”第二乐章即常说的“奥菲斯驯服地狱鬼怪”一幕,钢琴于叹息中独行时,有个夜色里拨亮火苗般的经过句,奈伊弹来如同黑暗里的砰然跃起,一入而至澄明之境,整个乐章局面为之一振!再听这版立体声的“皇帝”协奏曲,格局和气魄依然延续了1944年版的宏伟,但琴音的透彻和清亮,仿佛指明了她晚期转而向内宇宙拓展的踪迹,次乐章更有一层静穆之美逸出,所不同者,后者过于纯净的音效,将听觉上的一种历史沧桑感轻轻拂去了,这是奈伊长久远离尘嚣,纯精神层面跟乐圣晤谈的写照,是她对贝多芬个体认知精进的体现,境界自是不同凡响。

风骨无量,光照青史

这个套装的核心,应该是贝多芬奏鸣曲,计有第四、第七、第八、第十二、第十四、第十七、第十八、第二十一、第二十三、第二十九(只有一个慢板乐章),以及最后三首,另有几首小品—根据F大调创作的《6首变奏曲》、C小调《32首变奏曲》及《随想回旋曲》。奈伊完全有机会留下全套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但她宁愿守着自己对贝多芬的一份自律,“只有百分百地痴迷于一部作品,愿意为它付出哪怕最后一样东西,才能真正理解它贯彻它”。从这一系列录音来看,晚年的奈伊更倾心于独奏形式,因为这能够百分百地体现她对作品的全部理解,琴音响起,势如千钧,奈伊在琴键上奋击之时,也打造出了一个神奇的氛围,如静谧之夜的星光,高悬于前方又近在咫尺。奈伊的面相颇具阳刚气,那是精神之力的某种外化,而她的演出,更有力压群雄之势,放眼望去,也只有里赫特和吉列尔斯庶几仿佛,这又是何等的骨力!

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几十个录音听下来,老实说真正挂在心头的没几个,绝大多数是第一个重板断奏一出来就倒了胃口,力不够,悲又何来?音乐本身要是不动人,一切说辞都是空谈,有多少名家,仅仅把这个开头当作一瓢温吞水啊,而老太太开首断奏的力度,却是举世无双!这个“悲怆”的慢板让我感到,即使是巴克豪斯那种无懈可击的结构控制也只是一家之言,而奈伊致力于作品浪漫气质的极端开掘,同样可以找到贴近贝多芬之道,甚至是更显神韵和张力。然而奈伊的演奏,又并不让人感到做作,经其一辈子的锤炼打磨,音乐呈现出一派无限的清澈坦**迹象,听她弹“月光”首乐章,低音和弦何其出色,音量未减半分,旋律线却明晰如破空而来的钟声,如此连贯不绝,不错,这“月光”是弹得稍慢的,但缓慢里又分明包含着静穆的伟大,那是对贝多芬浪漫精神的极端表达,她把握的乃是一种拓展了精神边界后的新结构。再听她的“热情”,自始至终各声部清晰明了,气魄雄强盖世,骨子里却是非同寻常的冷静,以不动如山之心传递丘峦崩摧之势,如此心胸,足以睥睨天下、俯视苍生,闻之不禁想到歌德《浮士德》结尾,“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演奏贝多芬晚期奏鸣曲的后世大家,说到对乐圣精神的重构,施纳贝尔的整体高度从未被超越,特别是慢乐章里的夫子自道,简直鬼斧神工。而老迈的奈伊则令贝多芬的晚期奏鸣曲,达到了另一番辽阔境界,那是抛开一切条条框框,以充分的自由呼吸,借由无限入神冥想找到精神归路的一个过程。以“汉马克拉维”的第三乐章为例,奈伊弹来,方知贝多芬此曲“世间全部苦难的坟场”之称,专门指的是音乐里那种悲怆之情的自我消解,是以宁静之心抚平尘世纷扰,开出圣洁之花的一种洗礼过程,奈伊说到底还是站得高,这坟场经其娓娓道来一路守护,一步步过渡到润泽明朗之境—后面三首奏鸣曲,占据核心位置的慢板,在奈伊手里,哪一个不是举重若轻、一步步登临的,竟如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之所在,这也真是应了她的话,“愈去钻研贝多芬,就愈会感到,这是在拓展自己的精神境界”。

一个浪漫主义者的归宿

尽管奈伊晚年基本上沉浸在贝多芬里,但她的德奥作品涉猎仍有评说的余地,虽然很大程度上,这些作品更像是传递她的浪漫主义气质的质料,或者说,她用自己的大手笔,挖掘出了这些不同时代之作里的浪漫品性。

奈伊曾说,“罗伯特·舒曼的作品中,感人的精神深度与无休止的愁绪并存,所以,要体验他饱受苦难的心灵,必须重拾那被今人嗤之以鼻的浪漫主义,只要抛弃其中多愁善感的表达就行了”。这套唱片里所收的舒曼,主要是一个主题和12段变奏构成的《交响练习曲》,奈伊选择它,或许是因为“练习”味浓而易于将“多愁善感”剔除得更彻底些,于是此曲纯然一派宏大气象,连舒曼标志性的那种“阴影美”,也被磊落澎湃之风遮蔽,奈伊重构了舒曼精神大厦,音色的亮度和动态的幅度惊人,她是以一己的浪漫体悟,充溢了舒曼本来就不无忧郁的雕凿,那是对舒曼并非浑然天成的乐思的一次活力注入。舒曼不常见的5首踏板练习曲里,奈伊有教科书般精准明晰的踏板演示,琴音的延伸、力度的递增以及音色的光泽剔透均有令人咂舌的呈现。

奈伊“重拾”的浪漫主义,根子上讲,乃是她的一种雄浑阔大而又谨严冷静之风的无所不在,而在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里,她既有开首乐章阳刚气的喷薄,也有第二乐章的如歌吟唱,插入句的低咏旋律线的勾勒,自有直入心脾的温和隽永之功,在舒伯特这里,“浪漫”一变而为性格相反的两类乐句的交织与对照,而她的舒伯特即兴曲(D899之三),尽管外观上沉静如海,仍有阵阵激动的波澜涌起,此曲为舒伯特的大热门,由少见的降G大调写成,但不少人乐用常见的G大调演奏,典型的例子就是霍洛维茨的1953年RCA版—奈伊用三段体的对比,弹出了音乐里隐约可见的悲凉,作品于流动中闪现出自在的沉重,尽管在外观上它依旧纯真质朴如歌,这一路说到门德尔松,这套唱片收了5首无词歌,不同于巴伦博伊姆那种轻巧如流水的演奏,奈伊即使是在“春之歌”里,也让琴键唱出了一种重力感,更不必说像Op.62之三“葬礼进行曲”这种原本就含有悲愁之气的曲子了,它的开首雄强铿锵,正好为奈伊所拿手。

勃拉姆斯的第三钢琴奏鸣曲,以前听过柯曾、鲁普及卡琴的录音,觉得前两位弹得未免过于持重圆润了,只有卡琴弹出了一种锐气,发挥了勃拉姆斯独有的钢琴效果,奈伊一路弹来,竟比卡琴更显精神抖擞,即便是次乐章“年轻人的恋爱”,也呈现雄阔气象。我的感觉,奈伊是用自己的浪漫主义瓶子,直接装了勃拉姆斯的浪漫主义美酒,因为她追求的,乃是一种竭尽所能的绽放,让贝多芬热情奏鸣曲后另一首由F小调写成的杰作,显现出了它最本质的一面—真正意义上令德国浪漫主义钢琴音乐收尾的厚重一笔。

这套集子的第十张是莫扎特专集(1961年录音),一首回旋曲(KV.511)和第十、第十一两首奏鸣曲(KV.330和331),其中的KV.331后来做过巴克豪斯的告别演出曲目,那是典型的古典风范,琴音澄明简约到极限,第一乐章优雅的行板里,稍快的步幅奏出的是那个著名主题的各个侧面,玲珑晶莹,又含着轻微的叹息,奈伊弹来,五个变奏层层深入,显露的是无从排遣的寂寞和伤怀,对莫扎特来说或许显得过火了,是浪漫意味的极端外露,不过对于奈伊,一切均属意料—“音乐的精髓是无法言说的,它由技术、音调、精准度、速度和力度构成,又远不止这些,它们只是工具,我们要借助它将背后深藏的精神展现出来,这和灵魂息息相关。”

在最后两张CD里,奈伊除了朗读了贝多芬的遗嘱,还在每段演出的间隙自己报上曲名,感觉上,这不是很正规的录音室制品,而是某些私人场合演奏的记录,却因演出水准不俗且含着奈伊深沉的语调而倍显珍贵,Colosseum公司的搭配奉送体现出了一种诚意,那是对奈伊最后岁月的一种致敬,这位从19世纪走来的大师,就这样吐纳着真实的历史气息,跟我们完成了不仅仅局限于音乐的沟通,诚哉斯言—“一部音乐作品的核心不应只有演绎者单方面的揣测,它也该融入听者鲜活的经历或记忆,两者俱足时,它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