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唯美主义

“为艺术而艺术”,乃唯美主义的理论纲领。唯美主义的要旨,首先在于强调艺术的纯粹性,认为艺术“旨在求美”,所以“为艺术而艺术”实质上是为美而艺术;其次,在于倡扬艺术的独立性,否定艺术秉有政治、道德、认识等任何功利目的,认为一切有用的东西都与美无涉,都是丑的。

作为总体艺术观念形态的唯美主义,其形成过程复杂而又漫长:其基本的话语范式奠基于18世纪德国的古典哲学,其最初的文学表达形成于19世纪初叶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其普及性传播的**则在19世纪后期英国颓废派作家那里达成。唯美主义艺术观念之形成和发展在时空上的这种巨大跨度,向人们展示了其本身的复杂性。

如果愿意,像对待所有观念一样,人们完全可以将“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萌芽一直上溯到西方文化的源头——古代希腊。但毋庸置疑,这一观念的直接理论渊源却是德国古典哲学。随着美学在德国古典哲学中越来越成为一个独立建构的哲学知识领域,唯美主义之艺术自律的观念开始形成。从18世纪末首先在德国开始流行的这一观念,将艺术活动理解为某种不同于其他一切活动的活动;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各种艺术从日常生活的语境中被抽离出来,被设想为某种可被当作一个整体对待的东西。作为一个无目的创造和无利害快感的王国,这一整体与社会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期间,康德(1724—1804)与席勒(1759—1850)“审美不涉利害”“审美不涉概念”“审美只涉形式”等美学创见无疑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1790)中对审美活动的论述,出发点依然未能超出把人的心理功能划分为知、情、意三个方面的传统思维套路。“知”就是认知功能,它的活动空间是知识的区域;“意”就是意志的功能,它的活动空间是道德与伦理的区域;“情”就是情感功能,审美活动就是其活动的区域之一。康德划分审美活动边界的逻辑便由此而起。他认为审美判断不同于认知活动。认知活动是一种定性判断,它的对象是事物的客观属性,其结果是获得概念知识;而审美活动属于反思判断,它只涉及事物的形式而不涉及其内容意义,其结果仅仅是一种主观的情感。与之相似,康德还进一步把审美活动与功利性活动划分开来。康德认为,审美活动是一种只涉及事物形式的静观行为,而功利性活动则是一种关乎事物的具体存在的实践行为。概而言之,康德认为:审美活动既不涉及事物的具体存在,也不涉及具体的实践行为;因此它既不是一种认识活动,也不同于功利的以及道德的活动,而仅仅是一种只涉及事物的形式、只涉及主观的情感的静观活动。这样,康德就从审美论的角度在人的总体活动这一层面上把审美活动与其他活动分割开来,从而确立了其独立的界域。值得强调的是,康德无论是从审美论角度还是从创作论角度去确定审美活动的独立区域时,都是把审美活动与其他活动并置于同一个层面之上。另外,康德还强调审美活动中理性因素的参与作用。康德称:艺术甚至也和手艺不同,前者可以叫作自由的艺术,后者可以叫作雇佣的艺术。我们把前者看作好像它只能作为游戏,即一种本身就使人快适的事情而得出合乎目的的结果;而后者却是这样,它能够作为劳动,即一种本身并不快适而只是通过它的结果吸引人的事情,因而强制性地加之于人。

很明显,康德在这里强调的仅仅是人的艺术活动区别于人的经济、物质性行为的自由性品格,从而将美以及艺术与人类的个体精神自由连接了起来,并没有完全否认其含有认知以及其他主观意识性因素的存在。主体的自由在康德以及席勒的美学体系当中主要是指一种人的各种心理因素的和谐状态,而到了极端唯美主义者那里,这种自由却进一步演进成为一种拒绝接受甚至拒绝承认世界存在的“纯粹意志”的“绝对自由”:经由“纯粹意志”,他们否定了艺术活动过程中极其重要的认知性心理因素;经由“绝对自由”,他们事实上割断了艺术活动与生命活动整体以及作为生命存在基本方式的“共在世界”之间的关系。

把康德对于人的审美活动特殊性的界定完全移植于文学艺术领域,并创造出“为艺术而艺术”理论,这基本上是素来喜欢趋新求异的法国作家及批评家的发明。“为艺术而艺术”口号最早形诸文字是在1804年。法国浪漫主义作家、自由主义思想家邦雅曼·贡斯当最早使用了“为艺术而艺术”这种表述。1818年,法国美学家维克多·库申(1792—1867)在其巴黎大学的哲学讲座中明确声称:艺术不再服务于宗教和道德,正如它不服务于快适感与实用一样。艺术不是手段,它本身就是目的。为宗教而宗教,为道德而道德,为艺术而艺术。

不久,泰奥菲尔·戈蒂耶(1811—1872),那位曾在《欧那尼》首演时因身着奇装异服充当浪漫派啦啦队队长而闻名遐迩的雨果的追随者,进一步系统地表达了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激进热忱。他1832年发表的《〈阿贝杜斯〉序言》是唯美主义的第一篇重要的理论文献。在这篇序言中,戈蒂耶声称他写诗,是为了找借口以游手好闲;他游手好闲,是因为他有写诗作为借口。稍后,在1834年发表的《〈莫班小姐〉序言》中,他继续重复其在《〈阿贝杜斯〉序言》中的老调:真正称得上美的东西只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丑的,因为它体现了某种需要;小说和诗歌不可能、永远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实际用途。在写于1857年的《艺术》一诗中,戈蒂耶写道:只有“对形式反复雕琢,才能产生出佳作,大理石、玛瑙、珐琅和诗歌……为保住纯美的轮廓,去和坚硬珍奇的大理石,进行韧性的拼搏”。至此,康德的“游戏说”以及“审美不关利害说”与浪漫主义那种高标“自我”的思想取向进一步聚合,终于在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尾声中无奈而又合乎逻辑地最终凝成了“为艺术而艺术”这一奇特的观念晶体。但对当时的大多数浪漫派作家而言,这一观念尚处于一种模模糊糊的不自觉状态。戈蒂耶的创作亦以创造纯艺术美为旨归,典型的如诗集《珐琅与雕玉》(1852),运用“艺术移植”手法,把语言变成颜料、大理石、金属一样的“语言马赛克”,形式极惹眼。法国唯美主义颇具代表性的作家稍后还有“帕尔纳斯派”(高蹈派),其名称得自抒情诗合集《当代帕尔纳斯》(1866),主要成员有邦维尔(1823—1891)、普吕多姆(1839—1907)等。“帕尔纳斯派”诗人师宗戈蒂耶,其共同特点是,强调客观描写和外在形体的再造,忽视主观观照和内在情思的捕捉。

在唯美主义展开的过程中,历史之手在19世纪末叶抓取了英国上流社会一个公子哥式的、时髦的乃至以喜欢行为出格而博取眼球注意力的二流作家,此公令人侧目的辞色举止使唯美主义在巨大的非议声中得到了进一步“普及”。这个人就是被很多人误当作唯美主义代表人物的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他声称“艺术除了表现自己以外从不表现任何东西”“艺术家总是从风格之美和描述之美的角度看待艺术品”。但这里“艺术自身”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呢?王尔德循着康德“纯粹美”的思路,把文学艺术的本质界定成了“纯形式”:“形式就是一切”“从崇拜形式出发,艺术就向你显示其一切奥秘。”在《英国的文艺复兴》一文中,王尔德曾这样写道:诗的真正特质,诗的快感,绝不来自主题,而是来自对韵文的独创性运用,来自济慈所说的“诗句的感性生命”。作为其唯美思想的形象化,长篇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1891)描写美少年格雷为求青春常驻,请画家朋友画了幅肖像。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痕,但他一切不道德的生活却使肖像日渐衰老,绝望中他刀刺肖像,结果刺中的是他自己。倒地的格雷形容枯槁,画像则恢复了青春。小说在美和道德的冲突中融贯着以感官享受为依归的唯美情思。另外,独幕剧《莎乐美》(1893)也是体现其唯美主义理念的名篇,作品以《圣经》故事为题材,描写犹太公主莎乐美向被幽囚的施洗者约翰求爱而遭拒,遂诱使继父希律王杀之,以吻约翰血淋淋的嘴唇而满足。作品把莎乐美**的爱表现得宗教般圣洁。

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主张,其观念上的绝对化借助其行为上的招摇出格而声名远播。但王尔德被当作唯美主义的代名词显然是历史的一个误会。人们粗心大意地错把他当作了“唯美主义”的发明者。其实,王尔德仅仅是唯美主义的传播者,或者是为唯美主义做广告的人而已。事实上,与瓦尔特·佩特(1839—1894)、约翰·罗斯金(1819—1900)等其他英国唯美主义者相比,王尔德的文学观念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之处。他那种片面、绝对化、自我矛盾的唯美主义学说更接近于法国的浪漫主义者戈蒂耶,而戈蒂耶在19世纪后期的法国显然已是被自然主义者和象征主义者淘汰了的“过气”人物。

一般说来,传统文本的意识形态性质是很明显的。对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狄更斯等活跃于19世纪中叶的西方作家来说,在叙事过程中直接或间接地明确表达自己道德上或政治上的好恶,乃是非常流行的做法。随意中断叙事,或对社会、文化、宗教、道德、政治问题发表滔滔宏论;或来上一小段格言警句般的说教;或对书中人物及事件直接表明自己的看法;或借书中人物的嘴间接贩卖作家本人的主张等,在他们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传统作家的文学创作往往直接受其社会政治、宗教、道德观念的主导,这直接导致“观念统摄型”的宏大叙事。由社会意识形态观念统摄的传统文学,显然具有鲜明的“依存性”。这种“依存性”被意识形态劝诱引导而成为某种习惯性生存姿态的时候,文学作为艺术的“独立性”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取消了。

基于这样的文学语境,从作为伦理学附庸的地位中解脱出来,乃是历史赋予19世纪中叶以来西方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的主要任务。作为19世纪末叶西方文坛上的文学主潮,自然主义被很多人看作为找到文学能赖以避开棘手的伦理选择这样一种结构所做的斗争。泰纳的实证主义美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将小说的目的和方法同科学研究的目的和方法等量齐观。科学当然是没有认识的禁区可言的,因此他认为小说家可以触及任何题材——即使是最猥亵的题材,也不存在道德上被申斥为“**书”的理由。“善与恶,就像硫酸、食糖一样,都是一种产品”,因此,在泰纳的表述中,作家、艺术家常被比作植物学家或解剖学家,他们应该像科学家研究动、植物的机体一样研究人的肉体和心理。也就是说,伦理的态度或立场并非文学家的职业态度或立场。而左拉在为自己的小说辩护时也称:“在科学领域,对伤风败俗的指责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不知道我的小说是否有伤风化,我承认自己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让这部小说多少变得清白些。”于斯曼在界定自然主义时说得更为透彻:“艺术同贞洁与否根本风马牛不相及。所谓下流的小说就是写得糟糕的小说。……写真实即是写道德。”自然主义旗帜鲜明地反对所有形而上学、意识形态观念体系对文学的统摄和控制,反对文学沦为现实政治、道德、宗教的工具。这表明,在捍卫文学作为艺术的独立性方面,与同时代的象征主义作家一样,自然主义作家与唯美主义者也是站在一起的。

基于某种坚实的哲学—人学信念,自然主义和象征主义在诗学、创作方法、实际创作各方面均有着系统建构和独特建树的文学思潮。相比之下,作为一种仅仅在诗学某个侧面有所发挥的理论形态,唯美主义自身并不具备构成一个文学思潮存在的诸多具体要素。质言之,唯美主义只是在特定历史语境中应时而生的一种一般意义上的文学观念形态。这种文学观念形态因为是“一般意义上的”,所以其牵涉面必然很广。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将19世纪中叶以来几乎所有反传统的“先锋”作家——不管是自然主义者、象征主义者,还是后来的超现实主义者、表现主义者……都称为是广义上的唯美主义者。广义的“唯美主义”这个概念的无所不包,本身就已经意味着它实际上只是一个“中空的”概念——一个缺乏具体的作家团体、独特的技巧方法、独立的诗学系统、确定的哲学根底支撑并对其实存做出明确界定的概念,一个从纯粹美学概念演化出的具有普泛意义的文学理论概念。所有的唯美主义者——即使那些最著名的、激进的唯美主义人物也不例外——都有其自身具体的归属,戈蒂耶是浪漫主义者,福楼拜是自然主义者,波德莱尔是象征主义者……而王尔德则是公认的颓废派的代表人物。“狭义”的唯美主义一般就是指19世纪末王尔德为代表的欧洲文坛上的“颓废派”;可事实上,“颓废派”同样是一个“能指”飘忽不定的概念。

由于种种社会—文化方面的原因,19世纪中后期,作家与社会的关系总体来看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作家们普遍憎恨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时代。他们以敏锐的目光看到了社会存在的问题和其中酝酿着的危机,看到了社会生活的混乱与人生的荒谬,看到了精神价值的沦丧与个性的迷失,看到了繁荣底下的腐败与庄严仪式中掖藏着的虚假……由此,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愤怒,愤怒控制了他们,愤怒使他们变得激烈而又沉痛,恣肆而又严峻,充满挑衅而又同时充满热情;他们感到自己有责任把他们看到的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同时,另一些人则开始绝望,因为他们看破了黑暗中的一切秘密却唯独没有看到任何出路;在一个神学信仰日益淡出的科学与民主时代,艺术因此成了一种被他们紧紧抓在手里的宗教的替代品。大致来说,那些愤怒但却依然扭住真实不放的作家基本都属于自然主义文学阵营;而那些绝望并在绝望中奇怪地对艺术生发出某种宗教迷狂的人,大都成了坚定的唯美主义者——唯美主义的艺术观念源于最杰出的作家对于当时的文化与社会所产生的厌恶感,当厌恶与茫然交织在一起时,就会驱使作家更加逃避一切时代问题。当然,这种事实上乃是对人之极端复杂的精神状况所进行的分类,明显的是太过简单了,——因此,必须立即再附加一句:实际的情形远比书面的归类要复杂得多——各种程度不一的交叉混合也许是更为普遍的情形。比如说,象征主义的主要代表魏尔伦和马拉美,都有诗作入选唯美主义诗集《当代帕尔纳斯》,作为象征主义的奠基人,波德莱尔同时也是唯美主义代表人物。而作为自然主义代表作家的于斯曼与龚古尔兄弟等人同时也是著名的唯美主义者。而自我中心、神经质、清高,对喧嚣的政治、经济、社会问题不屑一顾,对丰富、鲜明、细腻的印象风格之追求,这堪称是唯美主义者福楼拜的精神肖像。由于唯美主义的观念框架下面无所不包,所以就有各式各样的唯美主义者。在最早明确提出唯美主义“为艺术而艺术”口号的19世纪的法国,实际上存在3种唯美主义的基本文学样态,这就是浪漫主义的唯美主义(戈蒂耶为代表)、象征主义的唯美主义(波德莱尔为代表)和自然主义的唯美主义(福楼拜为代表)。而在19世纪后期象征主义者与自然主义者从不同的领域、角度、程度上对浪漫主义所展开的批判中,浪漫主义的唯美主义者很大程度上退出了历史舞台。这就是说,在19世纪后期的法国文坛,唯美主义的具体表现形态就是自然主义和象征主义。而在19世纪后期的英国,被称之为唯美主义者的各式人物中,既有将“为艺术而艺术”这一主张推向极端的王尔德,也有虽然反对艺术活动的功利性但却又公然坚持艺术之社会—道德价值的罗斯金;如果前两者分别代表该时期英国唯美主义的右翼和左翼,则瓦尔特·佩特的主张大致处于左翼和右翼的中间。

思考题:

1.自然主义得以形成的文化背景是什么?

2.在对人的审视和表现上,自然主义有什么新的拓展?

3.自然主义文本建构的基本特征有哪些?

4.象征主义与自然主义有哪些相通之处?

5.唯美主义是一个独立的文学思潮吗?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