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年孤独》

马尔克斯的名字与魔幻现实主义密不可分,而魔幻现实主义的称谓则是与《百年孤独》联系在一起的。作为马尔克斯展现其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代表作,《百年孤独》描述了虚构的马孔多镇布恩迪亚(亦译“布恩地亚”)家族百年七代的兴衰、荣辱与爱恨、情仇,揭示了文化与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孤独。全书近30万字,其内容涉及社会和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制”。

《百年孤独》写的是布恩迪亚家族100年的兴衰史。西班牙移民的后代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亦译“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表妹乌苏拉(亦译“乌尔苏拉”)结婚后,乌苏拉担心他俩会像姨妈与姨夫那样因近亲结婚而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因而拒绝与布恩迪亚同房。一次,布恩迪亚与邻居阿吉拉尔斗鸡并发生口角,阿吉拉尔就以他被老婆拒绝同房的事嘲笑他,他一怒之下用长矛刺死了阿吉拉尔。从此,死者的鬼魂日夜出没于布恩迪亚家,搅得他们寝食不安。为了躲避鬼魂,他们搬到了一个梦中曾见过的被称为“镜子城”的小村马孔多定居。不久以后,又有许多人迁居到马孔多,布恩迪亚家族也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在保守党和自由党于小镇发动的内战中,布恩迪亚的次子奥雷良诺率土著村民举行了32次起义,但均告失败。内战后,马孔多升格为市。铁路修通了,外国种植园主、冒险家蜂拥而至,布恩迪亚家族却由盛及衰,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第六代子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时,由于他和姑妈阿玛兰坦·乌苏拉近亲**,生出了长猪尾巴的女孩——这个家族的第七代。此时,奥雷良诺·布恩迪亚破译了吉卜赛人一百年前用梵语写就的羊皮密码。当他看到密码中所写的“家族的最后一人正在被蚂蚁吃掉”时,果然发现一群蚂蚁正将女孩咬烂后往蚁穴里拖。随后,一阵飓风将马孔多从地面上吹得无影无踪。命运注定百年孤独的家族,不可能在地球上第二次出现了。

《百年孤独》所展示的是一个建立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重复循环的象征框架中的迷宫般的现代神话。整部小说讲述的是马孔多由衰及盛、由盛及衰的历史,100年的历程,最后回到了原地。这是一个大循环怪圈。布恩迪亚家族中的前辈近亲结婚生出带猪尾巴的小孩,到第六代近亲结婚再生出带猪尾巴的小孩,这是一个大循环怪圈。时间的轮回重复,使小说隐含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循环怪圈,所有的人与事都镶嵌于这些怪圈中,小说也就成了一个魔幻的世界。在小说所描述的这个令人迷惘困惑的魔幻世界中,既有古老的拉美文化心理与精神意识的凝结,也有哥伦比亚和拉美国家真实历史的展现;既有人类千百年生存斗争中积淀而成的深层情感、经验和原始意象的显现,也有现代人对人类前途与命运探索的焦虑与困惑。这是一部意蕴丰富的史诗性作品。

小说第一章的第一句话是:“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189]接着在后面的几章中经常出现类似的时间叙述:“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将回忆起,墨尔基阿德斯给他念了几页那本深奥著作时他惊奇得震惊的情景。”“若干年之后,当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一定会记得六月份一个**雨连绵的下午,他踏进房去看他头生儿子时的情景。”……这些描述中,每一次都隐含了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时间循环与回归,每段所描述的内容先后又互成对照、互成轮回与循环,因而,这里描写的是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循环怪圈。

这个家族中第一代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后半生在小屋里制作小金鱼,这个过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重复着,其中隐含的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轮回往复。或不停地缝制裹尸布,或反复地修理门窗,或每天都花许多时间洗澡……小说中布恩迪亚家族很多人这样的行为都与何塞·阿卡迪奥制作小金鱼相似,每人都处在过去、现在与将来的重复之中,各自的行为又互成对照,互成循环,构成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循环怪圈。

小说中的人物姓名与秉性也是循环往复的。布恩迪亚家族中的男性,始终是阿卡迪亚与奥雷良诺的重复或相加,秉性也依次延续,其中隐含的也是时间上的轮回重复。小说中活得最长久的乌苏拉,阅尽了布恩迪亚家族的盛衰演变。在她眼里,一切都无非是过去的重复,她惊呼时间在打圈圈,因而她以后永远沉湎于对过去的回忆之中。她的这种始终如一的对过去的追怀,也是一种时间的重复与轮回。

如果说历史是一个大循环圈的话,那么,某一时期的现实社会则是依附于大循环圈中的小圈。似乎由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所决定——布恩迪亚家族的结局,一开始就在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密码中预示了,因此,无论这个家族中的成员如何苦苦挣扎,终究逃脱不了衰亡的命运。一百年的兴盛衰败史,更是一百年的时间打圈圈的历史。这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是什么呢?从作品的具体描述中可以看到,那就是文明程度的低下、政治上的麻木不仁、经济上的贫困落后以及思想观念上的保守陈腐。

**关系的存在,百年如旧,体现着婚姻观念上的蒙昧,那猪尾巴的轮回出现便是最好的说明。面对吉卜赛人的磁铁和放大镜,马孔多人反复上当受骗,足见他们对现代科学的陌生,他们采取的是拒不接受的排斥态度。正因如此,他们才把火车看成怪物,电灯又使他们彻夜难眠,电影更使他们恼火不已。显然,远离科学与文明,是马孔多人隐于百年依旧的时间轮回中的重要原因。

马孔多人在党派斗争中常常糊里糊涂地充当工具。32次起义都告失败,政治上的不觉悟,使许多村民为之白白献出生命,无助于社会的进步。马孔多社会政治的昏聩,是使马孔多陷于轮回重复的第二重内驱力。

面对种种落后与愚昧的现实,马孔多人不是面向过去追怀昔日的宁静与淡泊,就是关在小屋里沉湎于毫无意义的“制小金鱼”“织裹尸布”“修破门窗”“洗澡”等。因此,他们只能等待着“猪尾巴”的重现。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自觉的行动走向未来。这种保守封闭的思想观念是产生贫困与落后的土壤,是使马孔多陷于重复轮回的另一重内驱力。

时间在重复轮回,便是历史在原地打转;愚昧、落后的亘古不变,便将导致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消亡。这就是马孔多人的命运,于是就有“马孔多被一阵飓风刮走”的结局。《百年孤独》中的大大小小的循环怪圈,象征了哥伦比亚甚至整个拉美的社会现实。荒谬的时间循环观念,正是拉美落后的民族精神的体现:逃避现实,眷恋过去,抱残守缺,民族压迫越重,恋旧情绪越浓。这种落后的民族精神与心理的恶性循环,正是拉美社会进步缓慢的内在原因。所以,《百年孤独》这个魔幻的世界是具有真实性与现实性的,体现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既有神奇性又有现实性的基本特征。

马尔克斯是一位具有强烈现代意识的作家,他是站在现代人的高度去审视拉美的现实与历史的,《百年孤独》中的循环框架是现代意识与传统的民族意识碰撞后的产物。马孔多人在生存斗争中的循环,拉美的社会历史循环式的停滞,固然有其社会和民族素质的原因,但从整个人类从远古到现代的发展史的大背景中看,现代人不同样重复着蛮荒时代的古人那种与命运不断抗争又不断失败(指更高意义上的)从而陷于抗争—惩罚的循环怪圈之中吗?现代人并不因为自己有了科学和文明的长足进步而忘乎所以,恰恰是这种进步使他们感到了人的无能为力与前途的渺茫,感到陷于更深的迷惘与困惑之中。这不正与马孔多人面对放大镜和磁铁时的困惑、迷惘与冷漠心态有质的相似吗?现代人的生存处境在本质上与马孔多人、原始古人以及拉美人的生存处境相一致之处,从超现实的意义上讲,这不正是一种历史的大循环吗?所以,《百年孤独》的时间循环结构,从象征隐喻的层次上看,不仅体现了哥伦比亚和拉美大陆的现实矛盾,传达出作者对拉美深层民族精神与心理的开掘与把握,而且也体现了作者对人类原始意识和情感经验的体悟,表达了其对人类命运深深的关切与痛苦的思索。所以,《百年孤独》直接表现的虽是拉美民族精神,但内里实却凝结着整个人类的心理情感。

《百年孤独》作为魔幻现实主义这一文学流派最重要的代表作,充分表现了“魔幻性”特征。

第一,小说通过运用神话、传说显示魔幻性特征。印第安传说、东方神话以及《圣经》典故的运用,加强了本书的神秘气氛,如写普罗登肖的鬼魂日夜纠缠布恩迪亚一家,便取材于印第安传说中冤鬼自己不得安宁也不让仇人安宁的说法;有关飞毯以及俏姑娘蕾梅黛丝抓住床单升天的描写是阿拉伯神话《天方夜谭》的引申;而马孔多一连下了4年11个月又2天的大雨则是《圣经·创世记》中有关洪水浩劫及挪亚方舟等故事的移植。所以有人说《百年孤独》是以“创世纪”开始,以“启示录”结束的一部拉丁美洲的《圣经》。

第二,小说混淆真假,通过对生活中似是而非的神奇事物的描写,表示魔幻性特征。例如,吉卜赛人带来的飞毯可以载人在空中飞翔,他们拖着磁铁在街上走过,磁铁便把各家各户的铁锅、铁盆都吸走,连门铰都吱吱作响。又如,当何塞·阿卡迪奥被人枪杀在家中时,那鲜血流淌成河,穿越大街小巷流到老宅向他母亲乌苏拉报信,血流穿越几个房间,为了不搞脏地毯还懂得拐几个弯贴壁而行。再如,奥雷良诺第二与情人佩特拉·科特**时,就会把极其旺盛的生育能力带给周围的牲畜和家禽,使家中财富剧增;俏姑娘蕾梅黛丝最后被飞起的床单裹着升上了天空……马尔克斯遵循“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经过巧妙的构思和想象,把触目惊心的现实和源于神话、传说的幻想结合起来,使读者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形象中,获得一种似曾相识又觉陌生的感受,从而激起寻根溯源去追索作家创作真谛的愿望。例如,大屠杀后会下4年11个月又2天的雨;又如,写政府把大批罢工者杀害后,将尸体装上火车运到海里扔掉,那辆火车竟有200节车厢,前、中、后共有3个车头牵引。这种虚实交错的描写意味深长,极富艺术冲击力。

第三,小说模糊生死界线,通过描写人鬼混杂的奇异世界表现魔幻性特征。例如,阿吉拉尔的鬼魂不断地出现在布恩迪亚夫妇家园,一直追踪着他们,迫使他们离家出走,直到马孔多重创家园才得以摆脱。又如,留下记载马孔多历史羊皮书的莫尔吉阿德斯,他早就死在亚洲的一片海滩上,但是他又复活于马孔多。在马孔多他又再次死去后,他那不甘寂寞的灵魂却依然还会在这里出现,为布恩迪亚的子孙指点迷津。这体现着拉美印第安人对生死的看法:生死相通;死亡并非生命的终极,人们以死来满足生的无限欲望。

第四,小说运用了大量的象征主义手法,展现魔幻性特征。例如,关于不眠症的描写。得了这种病,人们会失去记忆;马孔多全体居民在建村后不久都传染上了这种不眠症。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在物品上贴上标签。他们在牛身上贴标签道:“这是牛,每天要挤它的奶;要把奶煮开加上咖啡才能做成牛奶咖啡。”这种莫名其妙的不眠症所派生出来的健忘症,事实上正是作者对民众遗忘历史的象征性表达。作品中,一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事物往往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黄色往往象征死亡,族长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去世,天上普降黄色小花,墨尔基阿德斯泡在碗中的假牙长出开黄花的植株。蝴蝶象征爱情,“一天晚上梅梅正在洗澡间里,菲南达(亦译“费尔南达”)偶然地踏进她卧室,房间里的蝴蝶多得使她透不过气来”。蚂蚁象征着毁灭,所以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七代,那个长猪尾巴的孩子被蚂蚁咬死拖到蚁穴中。

第五,小说采用了一些很有特色的艺术手法,加重了小说的魔幻色彩。比如,循环往复式的叙事方法和结构。小说一开头,作家就这样写道:“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短短的一句话,实际上容纳了未来、过去和现在三个时间层面。紧接着,作家笔锋一转,把读者引回到马孔多的初创时期。这样的时间结构,在小说中一再重复出现,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不断地给读者造成新的悬念。

马尔克斯借助象征、映射、夸张、意象、神话典故等“魔幻”的方式展现现实生活。他的细腻不失狂放、戏谑不失锋利、飘逸不失厚重的笔触,不仅描绘出哥伦比亚和拉美国家在独裁统治下的愚昧、落后和贫困,表现了拉美人民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与愿望,而且也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现实处境与未来命运的理性思考。所以,马尔克斯的小说不管怎样充满魔幻神秘的色彩,却都是对本身充满神奇的现实生活的真实再现。

思考题:

1.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主要有哪些?

2.简述《百年孤独》的思想意蕴。

3.《百年孤独》怎样架设了“循环”框架?它的寓意何在?

4.如何理解《百年孤独》的魔幻性特征?

5.为什么说“《百年孤独》直接表现的虽是拉美民族精神,但内里实却凝结着整个人类的心理情感”?

原典选读

《百年孤独》(节选)

(哥伦比亚)马尔克斯

第一章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芦苇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条河边。清澈的河水急急地流过,河心那些光滑、洁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动物留下的巨大的蛋。这块天地如此之新,许多东西尚未命名,提起它们时还须用手指指点点。每年到了三月光景,有一家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家到村子附近来搭帐篷。他们吹笛击鼓,吵吵嚷嚷地向人们介绍最新的发明创造。最初他们带来了磁铁。一个胖乎乎的、留着拉碴胡子、长着一双雀爪般的手的吉卜赛人,自称叫墨尔基阿德斯,他把那玩意儿说成是马其顿的炼金术士们创造的第八奇迹,并当众作了一次惊人的表演。他拽着两块铁锭挨家串户地走着,大伙儿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了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墨尔基阿德斯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任何东西都有生命,”吉卜赛人声音嘶哑地喊道,“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一位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人物。他的想象力常超越大自然的智慧,甚至比奇迹和魔术走得更远。他想,这毫无用处的发明倒可以用来开采地底下的黄金。墨尔基阿德斯是个老实人,他早就有言在先:“这玩意儿掏金子可不行。”可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那时信不过吉卜赛人的诚实,他用一头骡子和一群山羊把那两块磁铁换了过来。他妻子乌苏拉·伊瓜朗饲养这些家畜,原是想用来振兴每况愈下的家业的,但她劝阻不了他。她丈夫回答说:“不用多久,咱们家的金子就会多得用来铺地的。”一连数月,他执意要证明自己的设想是正确的。他拖着两块铁锭,大声念着墨尔基阿德斯的咒语,一块一块地查遍了整个地区,连河底也没有放过。他唯一发掘出来的东西,是一副十五世纪的盔甲。盔甲的各部分已被氧化物锈住。敲起来里面空洞有声,活像一只装满石头的大葫芦。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他的远征队的四名壮士拆开盔甲,发现里面有一副石化了的骷髅,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铜盒,盒内有一绺女人的头发。

翌年三月,吉卜赛人又来了。他们这次带来了一架望远镜和一具放大镜,有鼓面那么大。他们公开展出,说这是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让一位吉卜赛女子坐在村子一头,把望远镜架在帐篷门口。人们只要花五个里亚尔,然后把脑袋凑到望远镜后面,就可以看到那吉卜赛女郎,仿佛伸手可及。“科学把距离缩短了,”墨尔基阿德斯吹嘘说,“要不了多久,人们不用离开家门,就能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炎热的中午,吉卜赛人又用那块巨型放大镜做了一次惊人的表演:他在街心放了一堆干草,借助阳光的聚焦把草堆点燃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虽然对磁铁试验的失败尚难以**,但这时,却又想出一个点子:利用这项发明制造作战武器。墨尔基阿德斯又一次劝阻他,但最后还是收下了两块磁铁和三块殖民地时期的金币,把放大镜换给了他。乌苏拉伤心地哭了。那三块金币是她父亲劳累一生积攒下来的一盒金币的一部分,她一直把钱盒埋在床下,想等个良机作本钱用。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根本没想安慰她。他以科学家的献身精神,甚至不惜冒生命的危险,一心扑到武器试验上去了。为了证实放大镜在敌军身上的威力,他竟亲自置身于太阳光的焦点之下,结果多处灼伤,经久方愈。他妻子被这危险的发明吓坏了。但是,他却不顾妻子的反对,差一点又把房子烧掉。他终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计算着他的新式武器的战略威力,最后还编出了一本条理清晰得惊人、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的教科书。他在书中附上了不少实验例证和好几幅图解,派一位信使把书送交政府当局。这个信使翻山越岭,在无边的沼泽地里迷过路,后来又跨越了许多奔腾的江河,在猛兽的袭击、绝望和疫病的折磨下险些丧生,最后才找到了驿道,跟骑骡的信使接上了头。虽然当时要去首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保证,一旦政府下令,他将去尝试一下,以便把他的发明向军事首脑作实地表演,并要亲自为他们操演复杂的阳光战战术。他等候回音达数年之久,末了,等得不耐烦了,便当着墨尔基阿德斯的面哀叹试验失败。于是,吉卜赛人表示了他那令人信服的诚实品格:退还金币,换回放大镜,另外又送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几幅葡萄牙地图和几架航海仪器,还亲笔书写了一份关于修士埃尔曼的研究成果的简明提要,让他学会使用观象仪、罗盘和六分仪。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长达数月的雨季中闭门不出,躲在住宅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免得别人打扰他的试验。他完全抛开家务,整夜整夜地观测星辰的移动。为了获得测定正午点的正确方法,他差一点中了暑。当他能熟练地操作仪器时,他对空间有了认识。这使他足不出户就能泛舟神秘之海,漫游荒漠乏地,还能跟显贵要人交往。正是在那时,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独自在家中晃悠,对谁也不理睬。与此同时,乌苏拉和孩子们却在菜园里胼手胝足地管理着香蕉、海芋、丝兰、山药、南瓜和茄子。不久,也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中断所迷恋的工作,变得神志颠倒起来。连续几天他像着了魔似的,低声咕叨着一连串惊人的猜测,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直到十二月的某个星期三午餐的时候,他才一下子卸脱了那折磨他的包袱。孩子们也许终生难忘父亲那天坐在饭桌上首时那副威严神态。长期的熬夜和过度的思索搞垮了他的身体,他发着高烧,抖抖索索地向他们透露了自己的发现:

“地球是圆的,像一个橘子一样。”

……

(《百年孤独》,黄锦炎、沈国正、陈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第十二章

……

腐坏的屋顶在巨响中四分五裂,那男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就已摔得头破血流,当即死在水泥地面上。从饭厅闻声赶来的外乡人匆忙抬走尸体,他们在死者的皮肤上闻到了美人儿蕾梅黛丝那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气息深深渗入尸体,连头颅裂缝里涌出的都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饱含那种神秘香气的琥珀色**。于是他们明白美人儿蕾梅黛丝的气息仍在折磨死者,直到尸骨成灰也不放过,然而,他们并没有将这桩恐怖的事件与其他两个为美人儿蕾梅黛丝而死的男人联系起来。要等到另一个牺牲者出现,外乡人以及马孔多的许多老住户才会相信关于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传说,即她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召唤。证实这一点的机会出现在几个月后,那天下午美人儿蕾梅黛丝和一群女友一起去见识那些新奇的种植园。对马孔多的居民来说,这是一种新兴的消遣:在香蕉林中弥漫着湿润气息又杳无尽头的小径间漫步,那里的寂静仿佛刚刚从别处迁来,崭新未用,因此还不能正常传递声音。有时候在半米的距离内听不清别人说话,但在种植园另一头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新游戏为马孔多的少女带来欢笑和惊奇,引发惊恐与戏嘲,直到晚上她们还会谈起恍如梦境的散步经历。那里的寂静如此出名,乌尔苏拉也不忍剥夺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乐趣,便同意她那天下午出门,但要衣着得体并戴上帽子。从少女们走进种植园的那一刻起,空气中便有致命的芳香满溢。在沟垄间劳作的男人感到自己被奇异的魔力所控制,面临着无形的危险,很多人甚至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美人儿蕾梅黛丝和她受惊的女友们险些落入一群凶暴的男人手中,好不容易才躲进附近的一户人家。没过多久四个奥雷里亚诺将她们救出,他们额上的灰烬十字引发某种对神明的敬意,仿佛那是门第等级的标志、免受伤害的印记。美人儿蕾梅黛丝没跟任何人说起有个男人趁着混乱在她的腹部摸了一把,那只手更像是攫在悬崖边缘的鹰爪。那一瞬她惊愕地望着袭击者,那双绝望的眼睛像灼人的炭火印在她的心里。当晚,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吹嘘自己的勇气,炫耀自己的幸运,可几分钟后一匹马就从他的胸前踏过,众多外乡人看着他在街上垂死挣扎,直到在自己吐出的鲜血里窒息。

四桩无可置疑的事例证实了美人儿蕾梅黛丝拥有致命力量这一猜测。尽管不乏言语轻薄的男人乐于宣称与这样令人心动的女人过上一夜死了也值,可实际上没人敢去尝试。或许想要征服她乃至祛除她带来的危险,只需一种最自然最简单、被称为“爱”的情感,但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乌尔苏拉不再为她费心。曾几何时,她尚未放弃挽救她令她融入现实的努力,试图让她对家务产生兴趣。“男人比你想的要求更多。”她故作神秘地说道,“有很多饭要做、很多地要扫,还有很多小事要忍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乌尔苏拉试图训练她为家庭幸福作准备的想法不过是自我欺骗,因为她早已确信一旦欲望得到满足,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哪怕一天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懒散。最后一个何塞·阿尔卡蒂奥降生后,她一心要将他培养成教皇,也就不再为曾孙女操心。她任由她自生自灭,相信早晚会有奇迹发生,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总会有一个耐性足够的男人能接受她。很早以前,阿玛兰妲就放弃了将她改造成贤妻良母的一切努力。在缝纫间里那些被遗忘的午后,她这个侄女连对帮忙摇缝纫机摇柄都不大感兴趣,那时她便得出明确的结论:她脑子有问题。阿玛兰妲奇怪她竟会对男人的甜言蜜语完全无动于衷,便对她说:“看来我们得卖彩票才能把你推销出去。”后来,乌尔苏拉坚持要美人儿蕾梅黛丝用头巾蒙脸去望弥撒,阿玛兰妲认为这样平添了神秘感,很快就能吸引某个好奇的男人耐下性子来寻索她内心的弱点。然而当阿玛兰妲看到对那个在各方面都胜过一位王子的追求者她竟愚蠢地不屑一顾,便不再抱任何希望。费尔南达从未试图去理解她。她在血腥狂欢节上见到美人儿蕾梅黛丝一身女王打扮,觉得她真是个出众的美人。可看到她用手抓饭吃,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显天真,费尔南达只有在心里哀叹,家里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尽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依然相信并再三宣扬,美人儿蕾梅黛丝实际上是他平生见过最有智慧的人,这一点从她不时嘲弄众人的惊人能力上就可以看出,但他们还是对她不闻不问,任其自然。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魇的梦境中,在费时良久的沐浴中,在毫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深沉的寂静中,渐渐成熟,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费尔南达想在花园里叠起她的亚麻床单,请来家里其他女人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妲就发现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

“你不舒服吗?”她问道。

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

“正相反,”她说,“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从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

(《百年孤独》,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

第二十章

……

加斯通已经回到布鲁塞尔。他厌倦了苦苦望天的等待,有一天把来往信件和生活必需品塞进一只小箱子,抱着乘飞机归来的希望离去。他一心想要赶在一群德国机师前面,因为他们已经向省政府当局提交了更为雄心勃勃的计划。从第一次欢爱的那天下午起,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直在利用她丈夫难得的疏忽冒着风险幽会,紧张地避免发出响动,却几乎总被她丈夫无从预料的返家打断。然而一旦有机会在家中独处,他们便彻底沉浸在迟来的爱情狂潮中。那是一种癫狂失常的**,令费尔南达的骨骸在墓中惊恐地颤抖,令双方耽溺于持久不衰的亢奋中。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尖叫、**时的歌唱响彻家中,或在下午两点的餐桌上,或在凌晨两点的谷仓里。“最让我难过的是,”她笑着说到,“我们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意乱神迷间,她看见蚂蚁横扫花园,受远古的饥饿驱使啃食家中的一切木制品获得餍足,看见有生命的岩浆洪流再次席卷长廊,却只是在卧室里发现敌踪时才去费心抵挡。奥雷里亚诺丢下羊皮卷,不再出门一步,对加泰罗尼亚智者的来信也胡乱答复。他们丧失了现实意识、时间观念和日常生活节奏。他们重又紧闭门窗为的是省下宽衣解带的工夫,就像当初美人儿蕾梅黛丝期待的那样在家中赤身来去,在院中泥地里一丝不挂地嬉闹,一天下午在水池中欢爱时还险些双双溺死。短短时间内他们造成了比蚁灾更大的破坏:客厅里的家具四分五裂,曾经承载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军旅生涯中哀伤情爱的吊床被疯狂撕裂,床垫的芯子被剖出洒满地板,扬起满屋飞絮几令人窒息。奥雷里亚诺这位狂野的情人比起对方并不逊色,但却是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凭借自己荒唐的才华和饥渴的柔情统治着这座灾难的乐园,仿佛在爱情中秉承和凝聚了高祖母制作糖果小动物时的无穷精力。当她为自己的新花样欢快歌唱或纵情大笑的时候,奥雷里亚诺却变得越发沉默入神,因为他的**是在内敛中暗自烧灼。他们的情爱技艺登峰造极,在**后的疲惫中也能另辟佳境。他们全心膜拜对方的肉体,发现情爱的低潮里存在着未开发的领域,那比欲望的空间更丰饶幽美。他蘸着蛋清揉搓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挺立的乳峰,或用椰子汁润滑她充满弹性的大腿和仙桃般甜蜜的小腹,而她则把奥雷里亚诺超群的**当作玩偶摆弄,用口红给它画上小丑眼圈,用眉笔给它描出土耳其人胡子,为它戴上透明的硬纱细领带和锡纸小帽。一天晚上,他们互相用桃子糖浆从头到脚涂满全身,像狗一般彼此舔舐,像疯子一样在长廊地板上欢爱,直到被蚂蚁的洪流唤醒,险些被活活吞噬。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迷狂的间歇回复了加斯通的来信。她感觉他是那样遥远又那样忙碌,似乎不可能再回来。在最早的一封来信中,他提到合伙人的确已将飞机发出,但布鲁塞尔的海运公司错运到了坦噶尼喀交付与当地散居的马孔多人村社。这一失误导致诸多耽延,仅将飞机讨回就可能拖上两年时间。于是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不再担心丈夫不合时宜地归来。至于奥雷里亚诺,他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加泰罗尼亚智者的来信,以及那位沉静的药房少女梅尔塞德斯转达的加布列尔的消息。开始的时候这些联系还很真实。加布列尔退掉了返程票留在巴黎,把多芬尼大街上一家阴森旅馆的女招待扔出来的过期报纸和空酒瓶拿去换钱来度日。奥雷里亚诺能够想象他整日穿着高领红绒衫的样子,只在春天来临,蒙帕尔纳斯的路边咖啡馆坐满一对对情侣时才脱下;白天睡觉、晚上在弥漫着煮花椰菜气味的房间里写作以转移饥饿感,而日后罗卡玛杜将在同一房间离开人世。然而,他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含糊,加泰罗尼亚智者的信件也越来越稀少,愈显颓伤,奥雷里亚诺慢慢习惯了这种疏远,一如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对丈夫的感觉。两人飘**在一方空渺的天地,在那里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现实只有爱情。

突然间,这个幸福的梦幻世界中响起了一声晴天霹雳,传来了加斯通返家的消息。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睁开眼睛,审视各自的灵魂,手抚胸口相对而视,心下明白两人已连成一体,宁可死也不愿分开。于是她给丈夫写了一封信,信中饱含真情又自相矛盾,重申了对他的爱意和想见到他的渴望,同时也坦承由于命运的捉弄,自己无法与奥雷里亚诺分离。出乎两人的预料,加斯通的回复十分平和,甚至显出父辈的温情,那满满两张信纸都在提醒他们提防**的起伏无常,最后一段更明明白白祝他们幸福,就像他在短暂的婚姻生活中经历的那样。这态度太过出人意表,令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有蒙羞的感觉,仿佛主动给了丈夫期望的借口抛弃自己。六个月后她的愤恨更加强烈,因为加斯通从利奥波德维尔写信来说,他终于在那里等到了飞机,请求将自行车寄过去,称那是他在马孔多唯一割舍不下的东西。奥雷里亚诺耐心地承受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怨气,努力向她证明无论顺境逆境自己都能成为一位好丈夫。加斯通留下的钱财用尽了,迫在眉睫的窘困在两人之间促生出一种新的紧密关联,虽然不像**那样令人迷醉,但仍能使他们与情欲泛滥的日子里一般的相爱、同样的幸福。庇拉尔·特尔内拉去世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期待新生命的降生。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孕期的昏倦中试图经营鱼脊骨项链生意,但除了梅尔塞德斯买了一打,再无他人光顾。奥雷里亚诺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语言天赋、百科全书般的博学,以及不需实地了解便能对远方事物了如指掌的罕见能力,都像自己女人的那匣珠宝一样毫无用处,尽管那时马孔多所有剩余居民的全部家资加在一起才抵得上那些珠宝的价值。他们奇迹般地勉强度日。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仍能保持良好心态,继续制造情趣花样,但她也养成了午饭后坐在长廊里的习惯,似睡非睡,若有所思。奥雷里亚诺则在一旁陪伴。有时两人会一直默默坐到傍晚,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在静谧中相爱,并不比当初在癫狂中相爱减色。未来的不确定使他们的心绪回到了过去。他们看见自己置身暴雨时期失落的乐园,在院中的泥坑里玩水,捕杀蜥蜴挂到乌尔苏拉身上,拿她玩活埋游戏。这些回忆令他们恍然察觉,两人自从记事以来共度的时光总是十分的幸福。追忆往事时。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记起一天下午她走进金银器作坊,母亲告诉她那个小奥雷里亚诺不是任何人的孩子,因为他是躺在一个篮子里顺水漂来的。这一说法似乎让人难以置信,但却没有任何真实的信息可以取代。在研究过所有可能性之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费尔南达不是奥雷里亚诺的母亲。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倾向于认为他是佩特拉·科斯特的儿子,尽管她只是记得那女人的一些丑闻。这一推测使两人内心因恐惧而纠结。

想到妻子竟是自己的姐妹,奥雷里亚诺心悸不已,便去了一趟神甫的住所,期望在那些潮湿又遭虫蛀的档案中找到有关自己身世的蛛丝马迹。最久远的受洗记录可以追溯到阿玛兰妲·布恩迪亚那里,她是在年轻时由尼卡诺尔·雷伊纳神甫施洗的,那也正是神甫凭借巧克力戏法四处证明上帝存在的时期。他甚至幻想自己可能是十七个奥雷里亚诺之一,在四册洗礼簿中遍查他们的出生记录,但受洗时间与他的年龄相比都太过于久远。患关节炎的神甫躺在吊**一直观察,见他迷失在血脉的迷宫,因犹疑而颤抖,不禁同情地问起他的名字。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他回答。

“这样的话你不必拼命找了,”神甫以确信无疑的口吻说道,“多年以前有条街叫这个名字,那时人们就形成习惯,用街名给自己的孩子起名。”

奥雷里亚诺愤怒得浑身颤抖。

“哈!”他说,“这么说您也是不相信了。”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三十二场内战但全部失利,”奥雷里亚诺回答,“不相信军队包围人群并开枪杀掉三千工人,然后把死尸装上两百节车厢的火车丢进大海。”

神甫用怜悯的目光打量他。

“噢,孩子,”他叹息道,“对我来说,只要能确定你我在这一刻的存在就够了。”

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接受了篮中弃婴的说法,并非因为相信,而是因为能够借此脱离恐惧。随着产期的临近,两人渐渐变得仿佛一人,不分彼此,在那幢吹口气就会倒塌的房子里的孤寂中融为一体。他们退到一个仅能栖身的空间,从费尔南达的卧室,在那里他们得以享受情爱的静谧之美,到长廊的起点,在那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坐下来为即将降临的孩子缝制小靴子和小帽子,奥雷里亚诺则在一旁回复加泰罗尼亚智者偶尔的来信。家中其他地方已在毁灭的重围中沦降。金银器作坊,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当年料理之下的原始而沉寂的王国,都已沦陷在一片家居密林的深处,没人胆敢涉险探入。在大自然吞噬之力的重围中,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仍然栽种牛至与秋海棠,保卫自己用石灰圈出的领地,为永恒的人蚁之战挖出最后的战壕。长发久未梳理,清晨起来脸庞生出瘀斑,腿上出现浮肿,当初饱含爱意如鼬鼠般的胴体也脱了形,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已不复当年带着一笼不幸的金丝雀和俯首帖耳的丈夫回家时的青春模样,但她依旧未改欢快的心境。“见鬼,”她常常笑着说,“谁能想到我们最后真变成野人啦!”她怀孕六个月时,一封明显不是加泰罗尼亚智者写来的信斩断了他们与外界的最后一线联系。信从巴塞罗那寄出,但信封上是用常规的蓝色墨水写就的公文字体,带着不祥邮件特有的无辜而漠然的气息。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正要拆开,奥雷里亚诺一把从她手中抢了过来。

“这一封不看了,”他说,“我不想知道里面说些什么。”

就像他预感的那样,加泰罗尼亚智者再没来过信。那封陌生人的信件无人拆阅丢在费尔南达曾经遗忘结婚戒指的壁架上任凭蠹虫吞噬,被信中噩耗燃出的火焰焚烧渐渐成灰,与此同时那对孤独的情侣顶着末后的时光之潮逆流而上,这顽固的不祥时光枉费力气,未能将他们引向幻灭与遗忘的荒漠。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察觉到了危险,最后几个月手挽着手,让那源自癫狂私情的小生命在忠贞爱情中孕育而成。夜里,两人相拥在**,蚂蚁在月光下激增的响动,蠹虫搞破坏的轰鸣,杂草在邻近房间里持续而清晰的生长之声都无法令他们产生惧意。许多次两人被鬼魂的忙碌声吵醒。他们听到乌尔苏拉为了使血脉流传与造化法则抗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探索伟大发明的神奇原理,费尔南达忙于祈祷,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战争的幻象和打制小金鱼的辛劳中日渐木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狂乱的欢宴中深感孤独苦苦挣扎,便明白生前的执念能够战胜死亡,于是重又欢欣鼓舞,确信他们变成鬼魂后还会继续相爱,确信即使有朝一日蚂蚁从人类手中夺取的这座破败乐园又被其他物种夺走,那时他们仍会一直相爱下去。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六点,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迎来了产前的阵痛。那位一脸微笑、为卖身糊口的女孩们接生的产婆,让她躺在饭厅的餐桌,跨坐在她的腹部,粗暴地摆弄直到她的尖叫被一个巨大男婴的洪亮哭声压过。透过朦胧泪眼,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看到又一个真正的布恩迪亚,如同所有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般粗壮任性,如同所有的奥雷里亚诺一般大睁着洞察一切的双眼,注定要从头更新家族的血脉,涤除其中顽固的恶习和孤独的天性,因为他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一个在爱情中孕育的生命。

“完全是个野人样,”她说,“叫他罗德里戈吧。”

“不,”她丈夫表示反对,“要叫他奥雷里亚诺,他会打赢三十二场战争。”

剪断脐带后,由奥雷里亚诺举着灯,产婆用布擦去孩子身上的淡蓝色黏浆。直到把他翻过身来,他们才发现他比其他人多了些什么,于是弯下眼去仔细查看。那是条猪尾巴。

他们并没有慌乱。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未曾听闻家族中的先例,也没能想起乌尔苏拉可怕的警告,产婆最后还安慰他们,估计等孩子换牙的时候就可以把这条多余的尾巴顺便切掉。后来他们便无暇顾及这个问题,因为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下身血如泉涌,无法止住。他们试图用蛛网和厚厚的尘土敷上止血,却像用手捂住喷泉一样徒劳。最初的几个小时,她努力保持乐观。她握着惊恐的奥雷里亚诺的手,请他不要担心,说像她这样的人只有想死的时候才会死去,同时还为产婆各种耸人听闻的止血方法大笑不已。然而随着希望一点一滴弃奥雷里亚诺而去,眼前的她渐渐模糊仿佛在光线中慢慢消失,最终陷入昏睡。星期一清晨,他们请来一个女人在床前念诵对人类和动物一向灵验的止血咒,但爱情之外的任何方法面对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澎湃的血液都无能为力。经过绝望的二十四小时,当天下午当那泉源无助地耗尽,他们知道她已经死亡。她的侧影更加线条分明,脸上瘀肿散尽显出雪花石膏般的光晕,并且重又露出了笑容。

“什么朋友,都是婊子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