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猿》

《毛猿》是奥尼尔的代表作之一。该剧描写的是航海工人的生活。在一艘横渡大西洋的邮船上,烧火工人们居住在拥挤的前舱。他们生活穷困,性情暴躁,形容古怪。司炉工扬克是他们当中最有威信的。他和其他人一样,穿一条斜纹布裤子,着一双笨重难看的鞋子,光着上身,胸脯上毛茸茸的,长臂,小眼,力大无穷,凶恶、愤恨的小眼睛上面,额头低低向后削去。他比别人更显得健壮、凶猛、好斗、自信和骄傲,人们也因此而惧怕和尊重他。他文化水平低下,头脑简单,对生活向来充满信心,根本不感到自己是处在社会的底层,终日悠然自得,认为自己是世界的基础,代表着一切。他的伙伴派迪和勤昂则不同意他的观点。有一天,资产阶级小姐米尔德里德来到船上,把他称为“肮脏的畜生”,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决定要进行报复。以后,他在大街上向一位有钱的绅士大打出手,发泄心头的仇恨,结果被警察抓进了监狱。出狱后他打算炸毁米尔德里德父亲的钢铁公司,又没得逞。几番碰壁后,他十分沮丧地来到动物园,与关在笼子里的猩猩诉说衷肠,并打开铁门,让猩猩走出笼子。正当他想拉猩猩一起去报仇时,猩猩一把将他抱住,掰折他的肋骨后扔进了笼子。在笼子里,扬克痛苦地站起来,迷惘地环顾四周后,像一堆肉,瘫死在地板上。

《毛猿》共分八场,不分幕,剧情简单,但含义深邃。奥尼尔在此剧中探讨的是人的归属与现代人的命运问题。

人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什么力量主宰着人的行动?……这一连串的问题,困扰过一代又一代的哲人。到了西方现代社会,高度发展的工商业活动和科学技术成为一种强大的异己力量,使越来越多的人感到精神的压抑与自我的丧失,人的异化成为一件普遍现象。因此,在这一连串古老的问题面前,人们感到的是更多的困惑与迷惘。生活在20世纪初的奥尼尔与往昔的哲人们一样,面对高度发达的美国文明社会,也苦苦追索着人生意义与归属的“司芬克斯之谜”。正是这种追索,才使他萌生了写《毛猿》一剧的想法,也是他写其他许多剧本的动机所在。作品中主人公扬克的抗争,代表着人与命运、人与异己力量的抗争。

扬克的身份是邮轮上的烧火工人,实际上他是不断进取、不断探索的原始人类的象征。他脾气古怪,外貌像毛猿,缺少文化教养,但有强健的身躯和过人的体力。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世界的动力。他说:“我是原动力”,“我就是使煤燃烧的东西,我就是喂机器的蒸汽和石油,就是使你听得见的噪声里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烟,就是特别快车、轮船和工厂的汽笛,我就是使金子铸成钱的那种东西!”“我是终点,我是开始,我一发动,地球就转了。”[180]他充满自信,完全沉醉在自我崇拜的安慰与快乐之中。其实,他不过是任人摆弄的被压迫者,“命运”的奴隶。他和他的工人伙伴们都生活在现代社会的“笼子”里。

剧本开始时展现的邮轮的前舱,就是现代社会“大牢笼”的象征。这里,“一排排窄窄的铁床,三层,四面都有……排排铁床支持它们的立栏交叉起来,很像一个钢铁笼子。天花板压在他们头上,他们直不起腰来”。在这里烧火的工人就是“笼子”里“疯狂而愤怒地挣扎与反抗”着的“野兽”。他们的形象正如远古的毛猿;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乱得一团糟;他们处于现代化机械社会中被奴役的地位,已堕落为机器的奴隶,兼之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法律的控制,他们完全丧失了自由,甚至难于视听呼吸。扬克自然没有逃脱此种悲剧命运,但剧本开始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处境,自恃力量无穷,以为了不起,看不上那些有钱的资本家,认为炉膛口的烧火工人比头等舱里的那些“废物”高明,“谁开动这条船?难道不是我们这帮人吗?那么谁顶事呢?难道不是我们吗?我们顶事他们不顶事,就这么回事”。然而,资本家小姐米尔德里德却把他看作怪物,“肮脏的畜生”。这使他大为震惊,自我崇拜的梦幻被打破,他领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是值得怀疑的。他开始重新评价自己,同时因为心中愤愤不平,采取了向“上等人”复仇的行为。他要在现实中证明自己的位置与价值,从而维护自身的尊严。在大街上,他故意向先生太太们寻事挑衅,但这些人却若无其事、爱理不理地走开了。这说明,扬克对现代社会中这些缺乏生命力的人也无能为力。这可悲的事实更激怒了扬克,他就挥动拳头大打出手,结果被警察投入监狱。于是,这个自以为力量无穷的扬克从邮轮这个“笼子”进入了监狱的牢笼。这是对扬克上的第一堂最深刻的现实教育课。

在监狱里,扬克并没有放弃报复的念头。狱中那幻化的“七嘴八舌的声音”一再地嘲笑他,说他是被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猿人。而他原以为自己是钢,“是钢里面的肌肉,钢背后的力量”,但在思考以后他终于明白:自己已被钢的“笼子”所囚监,坐在他头顶上的是“钢铁托拉斯的总经理”。认识进入了这一层,也就使他的关于自我价值与意义的想象同现实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他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也进一步加剧。他怒不可遏,想如火一般烧毁这钢的牢狱,要冲出这铁的“笼子”,要与那些“上等人”抗争到底。他凭借自己那原始人般的强大体力,用力扳开了监牢的铁栅逃了出来。软弱无力的警察拿他没办法。当他来到世界工人联合会,声称要用暴力对付压迫工人的资本家炸毁钢铁制造厂时,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力量,认为自己一人就能完成任务,可他又被人们当作奸细赶出了工人联合会。从此,他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不知道该到哪里寻找归宿,精神失去了常态。在茫然中,他来到了动物园,和关在笼子里的大猩猩展开了意味深长的对话。此刻,他承认自己和猩猩都是“毛猿俱乐部的会员”,所不同的只是猩猩在笼子里而他在笼子外,但他们同时都关在一个更大的无形的“笼子”里。如果说,猩猩可以冲出那有形的笼子,扬克则无法冲出那无形的“笼子”,而且,对于人来说,在无形的“笼子”里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笼子”。扬克的抗争无非是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笼子”而已。事实也正是如此。他离开邮轮那“笼子”,又落进监狱的“笼子”;他引猩猩为自己的知己,他想联合它去推翻那些制造“笼子”的人们,于是他打开笼子放出猩猩,可猩猩将他掐死并扔进了笼子。这意味着人类要退回到原始时代也是行不通的。

扬克的悲剧发人深省。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看来,宇宙是个美好的花园,人类是宇宙的灵长。在奥尼尔看来,社会处处是牢狱,人是无法找到归属的流浪儿。确实,在西方文明世界中,人丧失了自我及其与大自然的协调一致,社会越发展人类越往前走,这种丧失就越严重。扬克的抗争,正代表着现代人与不可知的命运的抗争。但扬克的抗争不被人所理解,他自己最后也不知应走向何处才能找到归宿。他只觉得自己“在天地之间”,挂在半空中没处着落。他无法向前走——向更高度的文明社会,因为那意味着他将更深重地被异化;于是,他只好向后退——走向猩猩怀抱正是这种倒退行为的表现。

然而,扬克最终被猩猩掐死在笼子里。“笼子”成了他的归宿,死亡便是他的结局。现代人在寻找自身价值与位置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失败和痛苦,因为他们永远挣脱不了现代社会的牢笼。人与命运抗争和寻找归属难免有失败与痛苦,但这绝不意味着人生的绝望,相反,人生的意义正寓于这种悲剧性的抗争之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才是人生意义的极致。扬克的抗争尽管以悲剧告终,但他始终百折不挠,即使在临死之际他仍在拼死抓住笼子上的铁栅栏想站起来。《毛猿》通过对扬克抗争过程的描写,将人类的命运和人生的意义做了深刻而透彻的表达。

象征与内心独白的成功运用,是《毛猿》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

剧中的人物大多具有象征意义,整个剧情也构成了一个象征的框架。扬克象征着不断进取的人类精神,他是全剧的核心人物。邮轮、监狱、动物园的铁笼都是现代社会的象征,扬克辗转奋斗于其中。他的抗争先是在邮轮,继而在监狱,最后死于关猩猩的铁笼。他从“牢笼”到“牢笼”的悲剧性奋斗过程,隐喻了人类寻找自身位置与价值的艰难历程,象征性地揭示了现代人难以摆脱异己力量的悲剧命运,同时也表达了不屈不挠、永远进取和不断探索的人类意志。所以,《毛猿》虽然剧情平淡,但寓意深刻,耐人寻味。

在《毛猿》中,作者还常常用大段的内心独白来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如《毛猿》的结尾扬克对大猩猩的那段著名独白,是表现这一人物心灵世界最淋漓尽致的片断。扬克在一连串的挫折之后,精神失常,茫然地来到动物园后和猩猩交上了“朋友”:“不错!你是个好样的!你会坚持到底!我和你,嗨?——我们俩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我们打一次最后的漂亮仗,把他们从座位上打下去!等我们打完了,他们会把笼子造得更坚固一些!(猩猩使劲地拉扯铁栅,咆哮着,两脚交换着跳跃。扬克从外衣下面掏出一把短撬棍,撬开门上的锁,把门拉开了)州长赦免你了!出来,握握手吧。我带你到马路散散步。我们要把他们从地球上打下去,我们要在乐队伴奏中死去。走吧,兄弟……”这是作者借助于幻觉手法描写的一段人物独白。扬克此时已把猩猩当作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联合、可以倾诉衷肠的朋友,他们之间有一种和谐的关系,这意味着扬克已退回到了原始时代。这段下意识的独白,展示了扬克内心深处的非理性内容,同时也表明了其不屈不挠的抗争意志。

思考题:

1.奥尼尔的主要剧作有哪些?

2.《悲悼》三部曲与《俄瑞斯忒亚》三部曲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3.《毛猿》的主题是什么?

4.《毛猿》的艺术特色是什么?

5.《毛猿》中的扬克是一个怎样的悲剧形象?

原典选读

《毛猿》(节选)

(美国)奥尼尔

第一场

一条横渡大西洋的邮船离开纽约作远洋航行的一个钟头之后,船上烧火工人的前舱。一排排窄窄的铁架子床,上下三层,四面都有。入口在后面。铁床前面地板上有一些长凳子。屋里挤满了人,他们喊呀、骂呀、笑呀、唱呀——一种混乱的、刚开始的吵闹逐渐高涨为一种统一体、一种意义——关在笼子里一个野兽的疯狂而愤怒的挣扎与反抗。几乎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许多只酒瓶手手相传。所有的人都穿着斜纹布裤子,笨重难看的鞋子。有几个人穿着背心,但绝大多数光着上身。

本剧的这一场或其他诸场的处理方法决不应该是自然主义的。我们追求的效果是,被白色钢铁禁锢的、一条船腹中的一种压缩的空间。一排排的铺位和支承它们的立柱互相交叉,像一只笼子的钢铁结构。天花板压在人们的头上。他们不能站直。这就加重了由于铲煤而引起的背部和肩部肌肉过分发达所赋予他们的那种天然伛偻的姿态。工人们本身要跟图片里所设想的旧时器时代中期尼安德特人的模样儿相类似。所有的人胸脯上都是毛茸茸的,长臂,力大无穷,凶恶、愤恨的小眼睛上面额头低低地向后削去。所有的文明的白色民族都全了;这些人除了头发、皮肤、眼睛的颜色稍有差别之外,都很相像。

幕启时一片吵闹声。扬克坐在前台上。他好像比其余的人更健壮、更凶猛、更好斗、更有力、更自信。他们尊重他的强大的体力——因为畏惧,不得不表示的那种尊重。畏惧扬克强壮的身体,不得不表示的那种尊重。同时,对于他们,他也代表着一种自我表现、他们身份的最后评价、他们的最高度发展的个性。

七嘴八舌的声音 喂!给我来一口!

来一口威士忌!

敬礼!

Gesundheit![181]

干杯!

醉得像个老爷,上帝叫你挺尸去!

祝您身体健康!

祝您交好运!

把那瓶酒传过来,你他妈的!

一口一口灌他!

嘿,虾蟆!你究竟到哪儿去啦?

La Touraine。[182]

老天爷作证,我猛击了他的下巴!

詹金斯——那个轮机长——是个臭猪——

警察抓住了他——我就逃走——

我还是喜欢啤酒。它不叫你头晕。

一个婊子,我说!她趁我睡熟,抢了我的东西——

让她们全见鬼去!

你是个该死的撒谎鬼!

再说一遍!(**。两个要打起来的人被拉开了。)

现在别打架!

今天晚上——

看谁是最棒的人!

该死的德国佬!

今儿晚上到船头空场上去。

我把赌注下在德国佬身上。

我告诉你,他的拳头可厉害呐!

闭上嘴,意大利佬!

别打架,伙计。我们都是好朋友,是不是?

(一个声音开始高唱起来)

“啤酒啊!啤酒啊!真叫好!

你们自己灌吧,灌个饱。”

扬克 (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周围的吵吵闹闹,掉转身,威胁地——带着一种傲慢的权威腔调)刹住那种闹声!你们打哪儿弄到那啤酒歌的?啤酒,混账!啤酒是姑娘们——还有德国佬——喝的。我呀,要喝点带劲儿的!给我喝一口,你们哪一位。(许多酒瓶都急急忙忙送了上去。他拿起一个,喝了一大口;随后,手里抓住酒瓶不放,横眉竖眼地盯住瓶主,瓶主默认了这一次的掠夺说:“得,扬克。拿去吧,再喝一口。”扬克傲慢地转过身去,又一次背对群众。暂时尴尬的冷场。随后——)

七嘴八舌的声音 我们准是过海岬了。

船正向海岬驶去

还要在地狱里受六天的罪,然后才是骚安普顿。

耶稣,我希望有人替我打头班。[183]

晕船啦,德国佬?

喝干,别去管它!

你的瓶里是什么?

杜松子酒。

那是黑鬼喝的。

艾酒吗?那是加了药料的。你喝了会昏头的,虾蟆!

Cochon![184]

威士忌,那才过瘾!

派迪在哪儿?

睡着啦。

派迪,给我们唱唱那支威士忌歌。(他们全都转身望着一个干瘪的老爱尔兰人,他喝得太醉了,正坐在前面的长凳上打盹哩。他的面孔极像猴子,他的一对小眼睛里饱含着那种动物的悲哀的、忍受痛苦的神情。)

唱那支歌,爱尔兰的卡鲁索![185]

他上了年纪,那酒他受不了。

他醉得太厉害啦。

派迪 (四下眨眼,愤然站起来,摇晃着,抓住一张床铺的边缘)我从来没有醉到不能唱歌。你们谁见过?只是在我对这世界已经毫无感觉的时候,我才不想唱歌。(带着一种悲哀的轻蔑)《威士忌,约翰尼》,你们要听吗?一支劳动号子歌,你们要听吗?真是怪事,像你们这帮丑八怪,居然想听歌,上帝保佑你们。不过没关系。(他开始用一种微弱、带鼻音、悲哀的调子唱起来)

啊,威士忌是人的性命!

威士忌!啊约翰尼!(唱到这句,大家都参加进来合唱)

啊,威士忌是人的性命!

威士忌是给我的约翰尼喝的!(又合唱)

啊,威士忌喝得我的老头子发狂

威士忌!啊约翰尼!

啊,威士忌令喝得我的老头子疯狂!

威士忌是给我的约翰尼喝的!

扬克 (又一次转过身来,嘲笑地)噢,见鬼!帆船时代的古老玩意儿,别唱啦!所有那一切胡说八道全完蛋了,懂吗?你也完蛋了,你这个该死的老爱尔兰人,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松一口气吧。让我们休息一下。别那么大声乱嚷嚷(带着一种尖刻的冷笑)你没看见我正在思想吗?

大伙 (跟着他重复一遍那个字眼,好像那个字眼带有同样尖刻有趣的讽嘲意味)思想!(这个众口同声的词发出一种刺耳的金属音响,仿佛它们的喉咙就是留声机的喇叭。接着是一片冷酷、辛辣的哄堂大笑。)

七嘴八舌的声音 别伤脑筋啦,扬克。

哎呀,你会头疼的!

恰好有一样——这个字眼跟灌黄汤倒是押韵咧!

哈,哈,哈!

灌黄汤,别思想!

灌黄汤,别思想!

灌黄汤,别思想!(大家齐声合力唱起这个叠句,在地板上跺脚,用拳头敲打长凳。)

扬克 (从瓶子里大喝了一口——温和地)好啦,别大喊大叫啦。

我第一次听到你们的话了。(吵闹声平息下来。一个烂醉的伤感的男高音开始唱起来:

远远地隔着大海,

远远地在加拿大,

有一个姑娘痴心等待

要跟我成家——)

扬克 (极轻蔑地)闭上嘴,你这个讨厌的笨蛋!你从哪里搞来那种废话?家吗?去它的!我来替你成个家!我揍死你。家!见鬼去吧!你从哪里搞来那种废话?这就是家,懂吗?你要家干什么?(夸耀地)我还是个小娃儿,我就离开家,逃走了。能走开,太高兴啦,我就是那样的。对我来说,家不是别的,就是挨揍。不过你可以拿你的衫子打赌,从那以后,从来没有谁揍过我!你们有谁想试试吗?嘿!我想没有吧。(带一种更为和解,但依然轻蔑的腔调)姑娘们等着你,咳?噢,见鬼!那全是胡说八道。她们谁也不等。她们为了一个五分镍币就会出卖你。她们全都是婊子,懂得我的意思吗?对待她们要狠狠地,我就是那么干的。见她们的鬼去。婊子,就是那么回事。她们全都是那一号的。

勒昂 (醉得很了,兴奋地跳到长凳上,手里拿着一只酒瓶,指手画脚地)听着,同志们!扬克说得对。他说,这只臭船就是我们的家。他还说,家就是地狱。他说对啦!这儿就是地狱。我们生活在地狱里,同志们——没错,我们也要死在这里。(发火)怪谁呢?我问你们。不能怪我们。我们不是生来就这么糟糕的。所有的人生来都是自由平等的。那是他妈的《圣经》里说的,伙计们。可是那些坐头等舱的、懒惰的肥猪,他们在乎《圣经》吗?就怪他们。他们死拖我们,弄得我们只有在这条该死的船舱里当工资奴隶,流汗呀,熬煎呀,吃煤灰呀!就怪他们——那些该死的资产阶级!(人们中间早就有一种逐渐高涨的轻蔑而愤恨的窃窃私语声,这时,他的话被一阵猛烈的猫叫声、嘘声、呸声、大笑声所打断。)

各种声音 关掉吧!

住口!

坐下!

把那张脸收起来!

混蛋!(等等。)

扬克 (站起来,瞪着勒昂)坐下,要不,我就把你打趴下!(勒昂连忙销声匿迹地坐下。扬克傲慢地说下去)《圣经》嘛?资产阶级嘛?不要那种救世军——社会主义那一套空话。搞一只肥皂箱子!租一个会堂,大家都来得救嘛!把我们拉到耶稣那里去嘛?全是废话。像你们这帮家伙的话,我听过的可多啦。你们全都错啦。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们是一群废物。你们说的是废话。你们没有胆量,懂得我的意思吗?你们是孬种,就是这么回事。孬种,你们就是那号人。喂!头等舱里的那批笨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比他们更像人样,是不是呢?当然是!我们这些人,不论哪一个都能一举手就把他们一整帮收拾干净。把他们哪一个放在这里炉膛口上打一班,会怎么样呢?就得有人用担架把他抬下去。那些家伙不顶事。他们只不过是臭皮囊。开动这条大船的,是谁?难道不是我们吗?那么,我们顶事,不是吗?我们顶事,他们不顶事,就是这样。(大家齐声赞成。扬克继续说下去)说这里是地狱——啊,瞎说!你吓掉了胆,就是那么回事。这是一个男子汉干的工作,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种工作是顶事的。它能开动这条船。浪**汉干不了。可是你就是一个浪**汉,懂吗?你是孬种,你就是那号人。

七嘴八舌的声音 (怀着强烈的自尊心)

对呀!

一个男子汉干的活!

耍嘴皮子不费事,勒昂。

他从来没有干好过他自己分内的活。

见他的鬼去!

扬克是对的。开动这条船的是我们。

上帝,扬克说得正确!

我们不需要什么人替我们流眼泪。

做报告。

把他掼出去!

孬种!

把他扔到海里去!

我要打碎他的下巴颏!

(人们拥到勒昂的身边,威胁地。)

扬克 (脾气又好了——轻蔑地)噢,不要紧张。让他去好了。他值不得一拳头。喝干吧。不管这个瓶子是谁的,祝您身体健康。(他从他的瓶子里大喝了一口。大家都跟着喝起来。霎时间全都又兴高采烈和和气气的了,互相拍打肩膀,大声谈笑,等等。)

派迪 (他一直坐在那里,带着一种惊愕而忧郁的茫然之感——突然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往日的悲哀)你是在说,这是我们的天下?你是在说,开动这条船的是我们?天呐,那么万能的上帝可怜我们吧!(他的声音变成一种尖叫。他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人们瞪着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惊讶)噢,真想回到我青年时代的那些美妙的日子,我真想回到那里去啊!噢,那时候有许多漂亮的船——桅杆高耸入云的快船——船上都是好样的、健壮的人——那些人都是海的儿子,就好像海是他们的亲娘。噢,他们的干净皮肤,他们的明朗眼睛。他们的笔直的背和丰满的胸膛!他们都是勇敢的人,又确实是大胆的人。我们航行出去,也许要绕过海角去。我们趁着好风,天亮开航,无忧无虑地唱一支劳动号子歌。船后面,陆地沉没下去,可是我们不在意,只不过笑笑,从来不回头看一眼。就那时来说,就够了,因为我们都是自由人——我是在想,只有奴隶才关心过去的日子或将来的日子——直到他们老得和我一样。(带着一种宗教的狂热)噢,真想又一次向南飞奔,顺着贸易风,连天带夜,继续南进。船上的帆扯得满满的!连天带夜!夜里,船后面的浪花发着闪闪火光,那时,天上会冒出火焰,星星眨眼。有时也许是一轮满月。那时你就会看见那船穿过灰蒙蒙的夜,许多帆挂得高高的,全是银白色,甲板上没有一点声音,我们大伙儿都在梦乡里,你会相信,你坐的不是真船,而是一条鬼船,就像人们说的那条“荷兰飞人号”,在海上漂流,永远不靠一个港口。还有白天,干干净净的甲板上温暖的太阳。太阳温暖了你的血,千万里闪闪发光的绿色海洋上,风像烈酒一样吸到肺里。活儿吗——是呀,硬活儿——可是谁在乎那个呀?当然,你是在天空下面干活,而且那是需要技术和胆量的活儿。一天完了,在六点到八点的那一班里,悠闲地抽着烟斗,瞭望到的也许是鼓起的陆地,我们会看见南美的群山,落日把白色的山顶染成火红色,云彩飞驶过它们!(高兴的调子消失了。他继续说下去,悲哀地)天呐,光说有什么用?那只是死人的低语。(对扬克,愤恨地)只有在那些日子里,一条船才算得上海洋的一部分,大海把一切都联结起来,结成一体。(嘲讽地)这就是你所要的那种一体,扬克——烟囱里喷出的黑烟污染了海,污染了甲板——该死的机器敲打呀、跳动呀、摇晃呀——看不见一道阳光,呼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煤灰塞满了我们的肺——在这个地狱一般的炉膛口里,我们的脊梁断了,我们的心碎了——喂这个该死的炉子——随着煤一道,把我们的性命也喂进去了,我是在想——就像关在铁笼子里、不见天日的动物园里那些该死的人猿!(一声厉笑)哈哈,魔鬼保佑你!你所希望的就是当那种家、作那种主吗?你愿意拿血肉给机器作齿轮吗?

扬克 (他一直带着轻蔑的讥笑倾听着,现在怒气冲冲地喊出他的回答)一点不错!那就是我。怎么样呢?

派迪 (好像自言自语——带着深沉的悲哀)我过时啦。但愿有一天正当我梦想着那过去了的日子的时候,一股饱含阳光的巨浪会把我从船边冲下海去!

扬克 噢,你这个爱尔兰糊涂虫!(他跳起来,气势汹汹地朝派迪走去——随后停下,跟内心里某种奇怪的冲动做斗争——让他的两只手耷拉下去——轻蔑地)噢,不用紧张。就那样吧,没关系。你真蠢,就是那么回事——傻得像个呆瓜。你在搬弄的那一切垃圾——噢,没有关系。只是都过时啦,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再算数啦,懂吧。你没有胆子。你太老啦。(厌恶地)不过,喂,偶尔也上去换换空气,光发牢骚不行,也要看看出了什么变化。(他突然感情冲动地说起来,越说越激动)喂!当然,我当然是那个意思!他妈的——让我说!咳!咳,你这个老爱尔兰人!咳,你们这些家伙!喂,听我说——等一下——我一定得说说。我顶事,他不顶事。他死了,可是我还在活着。听我说!我当然是机器的一部分!他妈的为什么不是呢!它们在运动,是不是?它们就是速度,是不是?它们能突破一切,是不是?一点钟走二十五海里!那不简单!那是新玩意儿!它顶事。可是他呀,他太老啦。他发晕。喂,听呐。所有那些关于白天和黑夜的昏话,所有那些月亮和星星的昏话,所有那些太阳和风的昏话,还有新鲜空气等等——噢,全是白日做梦!吹的是过时的曲子,那就是他搞的名堂。他老啦,不再顶事啦。可是我,我年轻呀!我身体棒!我跟世道前进!世道,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的才是那一切的根本。世道戳穿了他说的那些废话。打碎了老一套,要了它的命,把它从地球上抹掉了!世道,明白我的意思吗!机器、煤、烟和那一切!他呼吸不了,咽不下煤灰,可是我行,懂吗?那就是我的新鲜空气!那就是我的食物!我是新人,明白我的意思吗?炉膛口是地狱吗?当然!要在地狱里工作就得是一条好汉。地狱,不错,那就是我喜欢的气候。我能吃下去!我吃胖了!使它发热的是我!使它发出吼声的是我!使它转动的是我!不错,没有我,一切都要停顿。一切都要死亡。懂得我的意思吗?开动这个世界的那些声音、烟和所有的机器都要停顿。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是我要说的。必须有个什么人推动这个世界,其他的一切事物才会使它转动。没有个别人,它是不会动的,懂吗?那么你就会追到我身上来了。我是原动力,懂吗?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我是结尾!我是开头!我开动了什么东西,世界就转动了!世道——那就是我!——新的改造旧的!我就是使煤燃烧的东西;我就是喂机器的蒸气和石油;我就是使你听得见的噪音里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烟、特别快车和轮船和工厂的汽笛;我就是使金子能铸成钱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炼铁使它成钢的东西!钢代表一切,而我就是钢——钢——钢!我就是钢里面的肌肉,钢背后的力量!(他说这话时,用拳头猛击床铺。所有的人都给他的话鼓动起来,如痴如狂,自以为了不起,同样敲起铁床来。一片震耳欲聋的金属轰响中,可以听见扬克的咆哮声)奴隶,鬼话!管事的是我们!那些有钱的家伙,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他们算个屁!他们不顶事。可是我们这些人,我们在前进,我们是基础,我们是一切!(从扬克开始说话时,派迪就一直从瓶子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最初是惊慌地,好像不敢去听,随后拼命地,好像要麻木他的感觉,最后达到了完全无所谓的,甚至觉得有趣的沉醉状态。扬克看到他的嘴唇翕动。他大喊大叫,压倒那一片喧哗)嗐,大伙,别着急!等一等!这个疯癫的爱尔兰人在说话呐。

派迪 (现在可以听见他的话音了——他仰起头来,发出嘲笑声)哈——哈——哈——哈——哈——

扬克 (攥紧拳头,狺狺地)噢!当心你是在嘲笑谁!

派迪 (开始唱起《迪河上的磨坊主》,脾气非常温和)

“谁我都不管,咳,管不着,

谁也不管我。”

扬克 (他自己的脾气也一下子变得温和了,朝着派迪的光脊梁上噼地拍了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头)可叫你说着了!现在你学得乖点啦。谁都不管,就是那句话!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不要什么人管我。我能管我自己,懂我的意思吧!(钟敲了八下,低沉的声音,在四面的钢墙中震响,就像包藏在船心里一面大铜锣。所有的人都机械地跳了起来,以囚徒的步伐,一个紧跟一个,默默地鱼贯走出门去。扬克在派迪的背上拍了一下)我们的班。你这个老爱尔兰人!(嘲讽地)下到地狱里去。吃掉煤灰,喝下热气。就是那么回事,懂吧!你最好装出你喜欢那个调调的样子——要不然,你就挺你的尸去。

派迪 (带着快活的满不在乎的神气)见它的鬼去!这一班我不去上啦。让他们在航海日记上给我记下一笔,去他妈的。我可不是你们这一号的奴隶。我要从从容容地坐在这儿,喝酒、想心事和做梦。

扬克 (傲慢地)想心事和做梦,那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那和想心事有什么相干?我们前进,是不是?速度,是不是?雾,那就是你所代表的一切。但是我们要冲过它去,是不是?我们要突破它猛冲过去——一个钟头二十五海里!(轻蔑地转过身,背对派迪)噢,你叫我感到恶心!你不顶事!(他大步走出后方的门。派迪独自哼着曲子,昏昏沉沉地眨巴着眼睛。)

[幕落。

第三场

炉膛口。后面,火炉和锅炉体积的隐约外形。头顶上高高地吊着一个电灯泡,把半明不暗的光线,投进弥漫着煤灰的空气里,把一大堆阴影累积在各处。一排人,齐腰以上,赤身露体,站在炉门前面,他们弓着腰,既不左顾,也不右盼,使用他们的铁锨,就好像那铁锨是他们身体上的一部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摇摆的节奏。他们用锨打开炉门。于是从黑暗中,一个个圆圆的火洞里,一股可怕的亮光和热度全冲到人们身上,他们的阴影轮廓就像一群蹲着的、低头弯腰带着锁链的大猩猩。人们用一种有节奏的动作铲煤,摇摆着就像煤堆上有一道轴,煤成堆地堆在他们身后地板上,准备铲到他们前面的火口里去。一片嘈杂声——炉门打开或关闭时的聒耳声,钢铁撞击钢铁的嘎嘎摩擦声,铲煤的咯咯吱吱声。这种撞击声震耳欲聋。但是其中有秩序、节奏,有一种机械的规则的重复,一种速度。而压倒一切,使得空气中轰轰然颤动着解放了的能动力的,却是火炉里跳跃的火焰的呼啸,机器的单调的震动。

幕启时,炉门是关着的。人们正作片刻休息,喘一口气。有一两个人正在整理身后的煤,堆成更顺手的小堆。另外一些人,可以模糊地看出,靠在铁锨上歇乏。

派迪 (从那排人中的某一点上——悲哀地)哎呀,他妈的这一班还有个完没有?我的背都累断了。我完全给毁了。

扬克 (从那排人的中心点上——带着生气勃勃的嘲讽)噢,你叫我恶心!你为什么不躺下挺尸呢?老是抱怨,你就是那种人!我说,这不算什么!这个正合我的胃口!我就喜欢这个,懂吗!(哨子响了——又细又长,从头顶上某个暗处传来。扬克骂了一句,但并不是恶狠狠地)那个该死的机师又在炸鞭子了。他以为我们是在游手好闲哩。

派迪 (怀恨地)上帝叫他挺尸去!

扬克 (带着一种得意的命令口气)来吧,伙计们!干起来吧!她饿啦!塞些食物给她。送到她肚子里去!现在来吧,大伙们!把她打开!(说到这最后一句,所有那些依照他的行动站好队的人,都以刺耳的当当啷啷声,打开他们的炉门。当他们转过身来铲煤的时,火光照到他们的双肩。和着煤灰的汗水在他们背上画成图案。特别发达的肌肉形成了光与影的重要部分。)

扬克 (一面轻轻易易地铲煤,一面唱着数)一、二、三,(他的声音在战斗的欢乐中得意地升起)这才是好样的!让她吃吧!现在大家一齐动手!把煤投到她肚子里去!让她乘风破浪!飞速前进!操纵她!驱赶她!试试她跑的劲头!瞧瞧她冒的烟!速度,那就是她的小名!喂她煤,伙计们!煤,那就是她的饮料。喝饱吧,小宝贝!让我们看你猛冲!专心地干,再领先跑一圈!跑起来吧。(这后一句是在看台上观看自行车六天赛跑的看客们惯唱的老调调。他使劲关上他的炉门。其他的人,尽管疲乏不堪,努力采取一致行动。结果是随着一连串的砰砰声,火眼儿一个接着一个关掉了。)

派迪 (呻吟)我的背都要断了。我完蛋了——完了——(一顿。接着从电灯上面那片模糊不清的地方,又响起毫不留情的哨子声。于是四面八方是一片咆哮的怒骂声。)

扬克 (向上面晃晃他的拳头——轻蔑地)别急,你呀!你认为是谁带头干这个活儿的,我还是你?等我准备好,我们才动手。没准备好,不行!等我准备好,懂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 (赞扬地)

那才真是好样儿的!

扬克跟他说,老天哪!

扬克不怕。

好小伙子,扬克!

臭骂他一顿!

告诉他,他是一头臭猪!

一个监管奴隶的混蛋!

扬克 (轻蔑地)他没有胆子。他是个胆小鬼,懂吗?所有的机师都是胆小鬼。一个个都胆小如鼠。噢,去他妈的!让我们干吧,大伙们。我们休息过啦。来吧,她饿啦!给她加加油!并不是为了机师。他和他的哨子不算数。可是我们算数,懂吗!我们得喂喂小宝贝!干起来吧!(他转身打开他的炉门。大家照着他办。这时二副和四副从左首暗处上,米尔德里德走在他们中间。她吃了一惊,面色变得更苍白。她的架势已经垮了。尽管温度很高,她吓得发战;她强迫自己离开机师们,朝人们跟前走近几步。她正站在扬克背后。所有这一切,都是飞快地发生在人们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中。)

扬克 干起来吧,大伙们!(他正要转身铲煤,哨子又发出专横、恼人的声音。这使得扬克勃然大怒。正当人们完全转过身来,看见穿着一身白衣服的米尔德里德站在那里,因而吓得目瞪口呆,停止工作的时候,扬克还没有完全转过身来,还没有看见她。另外,他的头是仰起的,他朝上面眨巴眼睛探望暗处,想找到吹哨子的主儿,他一只手里拿着他的铲子,凶恶地在头上挥舞,另一只手捶着胸膛,像个大猩猩一样大叫)不要吹那哨子!从那里滚下来,你这个胆小的、穿制服的、贝尔法斯特(爱尔兰)的流氓,你呀!下来,我把你的脑子砸出来!你这个肮脏的、发臭的胆小鬼,你这个天主教徒、杀人犯、狗杂种!下来,我宰了你!对我大吹哨子。嘿?我叫你看看!我要把你的天灵盖砸瘪!我要把你的牙齿打到你的喉咙里去!我要把你的鼻子捣到你的后脑勺上去!有人出五分钱,我就把你的肠子剜出来,你这个肮脏的笨蛋,你这个龌龊的、邋遢的、吃大粪的狗娘——(突然间他意识到所有其他的人都瞪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他出于自卫的本能,急转过身来,发出一种嚎叫、杀气腾腾的咆哮,蹲下身子想向前扑,嘴唇向后咧,紧贴在牙齿上,他的小眼睛闪着凶光。他看见了米尔德里德,像一个白色幽灵,从打开的炉门里发出的强光全照在她身上。他瞪着她的眼睛,变成了化石。至于她呢,她刚才听到的他那番话,把她吓瘫痪了。在这种无名的、深不可测的、**裸的、无耻的兽性有力打击之下,她这个人整个被打垮了,六神无主,晕头转向。当她望着那副猩猩面孔,当他的眼睛盯住她的眼睛时,她发出一声低低的、窒息的喊叫,从他跟前退缩回去,抬起双手,蒙上眼睛,挡开他的面相,保护她自己。这样一来,倒在扬克身上引起了反应。他的嘴张开,他的眼睛变得惊慌失措。)

米尔德里德 (快要晕过去——对一边一个搀扶她的一只手臂的两位机师——呜呜咽咽地)带我走开!噢,这个肮脏的畜生!(她晕了过去。他们架着她赶快退下,消失在左后方的暗处。一扇铁门咣啷关上。盛怒和迷迷糊糊的愤慨冲回到扬克的心头上。他觉得自己,他的自尊心,莫名其妙地受到侮辱。他咆哮了: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他举起铁锨,朝着他们,朝着门口投去,门刚好关上。铁锨咣啷一声打在铁舱壁上,叮叮当当地落在地板上。从头顶上,哨子又响了起来,像在发着长长的、愤怒的、坚持的命令。)

[幕落。

(《奥尼尔剧作选》,荒芜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