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是乔伊斯的代表作,也是意识流小说的经典之作。

《尤利西斯》主要写广告推销商布卢姆、青年艺术教师斯蒂芬和歌唱演员——布卢姆的妻子莫莉三个主要人物一天的活动,准确地说是他们信从1904年6月16日早晨8点到次日凌晨2点45分之间在都柏林的生活经历和意识流程,其中以布卢姆为中心。小说共有18章,前3章以斯蒂芬为主。斯蒂芬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主人公,他在《尤利西斯》中再度重现。小说开始时,斯蒂芬因母亲病危从国外赶回都柏林。此刻的他虽以教书为生,却自命不凡、目空一切,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母亲死后,他十分悲痛,并一直因为宗教信仰的原因,不肯给临终前的母亲下跪祈祷而内心不安。他和住在一起的年轻大学生莫利根、海恩斯聊天、游泳,在教学工作上心不在焉。第4至17章以布卢姆为主,是小说的主体内容。布卢姆是生活在都柏林的犹太人,他走街串巷终日奔忙,但常常劳而无获,身处都柏林却总像一个陌生的异乡客漂泊游**;再加上儿子夭折、自己性功能衰退、妻子莫莉水性杨花使其蒙羞,他从各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无能无奈的失意者。那天早上他预感到莫莉要与情人约会,于是走上街头闲逛。晚上他与喝醉的斯蒂芬相遇,出于一种父性的关怀,将其带回自己家中细心照料。他们同病相怜,各自在对方身上找到了精神上的儿子和父亲。第18章以莫莉为主。莫莉是一个歌唱演员,她失去了儿子,丈夫又懦弱无能,于是靠寻欢作乐来满足自身的空虚。当布卢姆深夜把斯蒂芬带回家里时,她刚刚送走她的情人。布卢姆把斯蒂芬将要加入他们的生活一事告诉了她,她竟在朦胧中感到了一种母性的满足,并隐隐约约地萌发对一个青年男子的冲动。在似睡非睡状态中,她在潜意识里展开了一系列与各种男子交往以及与丈夫相关的生活图景。

布卢姆是小说的核心人物,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现代人。他既非天使又非恶魔,既不是超凡脱俗的英雄又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的意识和行为既表现了一切时代最普通的人的本性,又显示出典型的现代特征和个体特征。他终日忙于生计,而在工作、家庭及私生活等各方面均不如意,但他淳朴善良,乐于助人,如真诚地为死者的家属奔走、捐款,领盲人过街,对斯蒂芬的爱等。在他的脑子里,偶尔还浮现出模模糊糊的乌托邦式的幻想,有着对一个合理的社会的向往。小说第15章,写他在幻觉中成了国家最有权有势的统治者,“集皇帝、大总统兼国王、议长于一身”[82]。他发表他的施政演说,宣告“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83]。他声言各种宗教的信徒应联合起来,人人都应领到三英亩[84]的土地和一头母牛,所有的公园统统都要昼夜开放,一切肺病、精神病、战争与行乞都必须立即绝迹,普遍大赦,每周举行一次准许带假面具的狂欢会,一律发奖金,推行世界语以促进普天下的博爱,自由货币,豁免房地租,自由恋爱……但他很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庸俗与无能。作为丈夫和男人,他丧失了健全的机能,早已和正常的夫妻生活无缘;他知道妻子有情人,思绪时不时地“流”到这件事上来,以致产生幻觉,好像他目睹了妻子和他人**,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吞下苦果委曲求全;遇到暴力袭击,他不做反抗,只顾逃之夭夭,别人奚落他、侮辱他,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他有时还粗俗不堪甚至肮脏下作,如对女性充满渴望,又不敢大胆追求,只是通过偷窥和幻想达到一丝的窃喜与满足;在买东西时,他在邻居家的女仆后面,视线落在她那结实的臀部上,不禁望之出神、想入非非;在海边他偷窥少女的大腿和内衣;他用化名与一个女打字员相互通信调情,一收到对方的情书就沾沾自喜、心花怒放。乔伊斯在描写布卢姆形象时所采取的是一种超然的态度,写他的平庸并无讽刺意味,写他的挫折并无感伤之情,甚至在描写他最富于吸引力的同情心和人情味时也绝无颂扬的语气。在这里,谈不上道德与不道德,虔诚与不虔诚,乔伊斯对布卢姆所做的不是价值的评判,而只是基于现实逻辑的客观描述。小说给我们展示的布卢姆,就是这样一个失去了传统文学人物的崇高性,精神空虚、人格分裂、人性处处受到伤害而又无力自救的“非英雄”或“反英雄”。

斯蒂芬和布卢姆不同,他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哲学家和诗人,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和异常丰富精妙的精神世界。他正直诚实而又固执己见,博学多才而又有雄心壮志,敢于面对一切——不管是来自于家庭、宗教还是社会的压制,他都绝不妥协。但同时,他也因屡受挫折而烦躁不安,只好在酗酒、嫖妓、打架中寻求刺激。为摆脱束缚,他最后似乎决定要割断与庸俗社会的联系,投身艺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总体来看,斯蒂芬的精神世界缺失了和谐与平衡,朦朦胧胧地希望着一个精神上的父亲。小说中斯蒂芬和布卢姆的相逢,是两个现代流浪者相互慰藉的一个象征。布卢姆希望在斯蒂芬身上找回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是自己的未来;而斯蒂芬则可以找到一个能够依靠的父亲,暂时缓解自己的孤独痛苦。

如果说,布卢姆代表了世俗主义,斯蒂芬代表了虚无主义的话,那么,莫莉则代表了肉欲主义。小说曾经因为这个人物的内心独白中不乏肉欲追求而引起争议,但从作者总体意图来看,她象征着生命的繁衍。作者自己说:“这一章也许比前面各章猥亵,但是我认为它是完全正常的全面的非道德的可受精的不可靠的迷人的机敏的有限的谨慎的满不在乎的女性……一个肯定一切的肉体。”[85]因此,她和青年斯蒂芬分别代表着人类的两个方面,即肉体和智力。

从上述三个主要人物的分析可见,《尤利西斯》虽然没有中心情节,写的都是琐碎的生活小事,而实际上,作者用神话史诗的隐喻和象征,表现了现代人的生活与精神状态。小说的人物、情节和结构与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存在着对应关系。“尤利西斯”是《奥德修纪》中的英雄奥德修斯的罗马名。乔伊斯不仅以“尤利西斯”来命名这部小说,而且,其三个主人公分别与《奥德修纪》中的主要人物形成对应关系:现代人布卢姆及其在现代城市都柏林18小时的游**与古代英雄奥德修斯及他在特洛伊战后回乡途中在海上的10年漂泊相对应;精神困惑、“失去”了父亲的斯蒂芬和勇往直前寻找父亲的帖雷马科比照;放纵情欲的莫莉和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潘奈洛佩相对应。其次,《尤利西斯》的内容、情节也与《奥德修纪》存在着对应关系。例如,第17章题为“伊塔刻”——在《奥德修记》中,伊塔刻是奥德修斯的故乡,奥德修斯在海上经历了千难万险,乔装回到自己的宫廷后,和儿子一起把那些觊觎他的王位和妻子的“求婚者”统统杀死;但是在《尤利西斯》的第17章里,布卢姆带上他的“儿子”斯蒂芬回到他的“伊塔刻”后,明知妻子莫莉刚刚还在与她的情人鬼混,但他只是漠然处之,与妻子交谈了几句之后便酣然入睡。在西方文学史上,《奥德修纪》是最早表现西方人对自然与人生探索的作品之一,是一部古典英雄史诗;《尤利西斯》表现的现代人的生活与精神状态,同样具有“史诗”的意义。乔伊斯刻意把两者形成对应关系,以达到两相对照、借古讽今的效果:前者是悲壮崇高的英雄史诗,后者是卑琐平庸者的生活琐记;史诗中的英雄已被或平庸、猥琐,或精神畸形的人物所取代,远古的神话已变成了平凡、乏味、庸俗、肮脏的都市生活。因此,小说描写的虽然是普普通通的人物在不到一昼夜中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和内心活动,但他们过去的经历和精神生活,都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这短暂的意识流之中,他们精神世界的平庸、无聊、猥琐、渺小也因此得以展示,而这恰恰是西方社会中现代人的精神状态。所以,“《尤利西斯》以借古讽今的手法所要表现的,恰恰是现代社会的全部生活和全部历史:布卢姆的庸人主义、斯蒂芬的虚无主义和莫莉的肉欲主义正是现代西方社会道德和精神文明的深刻写照。”[86]显然,《尤利西斯》是有丰富思想意蕴的作品,是一部描写现代西方社会和人的史诗。

在艺术上,《尤利西斯》极富实验性,开创了现代小说叙事艺术的先导。

首先,《尤利西斯》实践了作者的“非个人化”理论。乔伊斯推崇福楼拜的“客观化”态度。他坚持认为作家应在作品中完全消失,“所有完美持久的艺术原则,就是以人物自己的语言来表述他的故事”。[87]在《尤利西斯》中,一天里出现的种种城市意象——教堂、墓地、市场、邮局、公园、各种传闻和逸事,都不是通过传统的全知视角直接陈述的。小说中的人物活动着,每一个对话者都是一个潜在的叙述者,作品世界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声音和不确定的世界,不再有任何代表作家本人的具备完整性和统一性的信仰及价值观。

其次,与传统文学相比,《尤利西斯》由再现客观真实转向表现主观真实,从对人物的物质生活描写转向对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活动的表现,从对客观真实的追求转向对所谓永恒之内在真实的揭示。英国小说家伍尔夫赞扬以乔伊斯为代表的现代作家,称他们是“精神主义者”,认为《尤利西斯》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描写“确实接近于内心活动的本质”,“如果我们所要求的是生活的本来面目,那么我们在那儿的确找到了它”[88]。

乔伊斯之所以对人的精神世界能做出如此真实的揭示,最重要的是将意识流引进了小说;而意识流成为小说创作的重要题材,则又标志着小说叙述领域的拓展。意识流是一种特定的心理状内容,它模糊了理性与非理性、逻辑与非逻辑之间的界限,因而,它“也许是最纯粹的自我表现形式”[89]。《尤利西斯》没有统一完整的情节,事件缺少明确的时序,通篇是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感官印象以及飘忽不定、如浮云流水般的意识与潜意识的连缀。特别是最后一章,堪称意识流手法的典范。该章文字长达45页,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原原本本地展示莫莉的意识流流动。莫莉此时躺在**,意识活动处于一种自流状态,回忆、印象、感觉、思绪、意识之流通过自由联想飘然而出,表现出一种心理意识的原始状态。

在《尤利西斯》中,看似随意的主人公意识流动,其实蕴含着作者的匠心独运。这意味着意识流绝非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而是经过艺术提炼、有内在逻辑的一种高超创作。比如,小说中不同年龄和性格的人物,其意识流动的特点是迥然不同的,布卢姆既通人情世故又富有幽默感,所以语句简短明快;斯蒂芬是喜欢玄理、深邃广博的诗人、哲学家,所以往往引经据典,爱用诗的形象语言;性格爽朗的莫莉不爱咬文嚼字,所以思绪忽东忽西,无头无绪。而且,每个人的意识或潜意识,都在表面的随意性中显露出他们的经历和思想,使得他们的行为或思绪具备一定的内在逻辑。又如,无论人物的意识流动多么复杂、凌乱、飘忽,都有与表现作品主题相关的主导心理线索。布卢姆意识流中占据主导的是儿子的夭折、父亲的自尽和妻子的不忠所造成的空虚感和恐惧感,以及作为犹太人、异族人和局外人的那种孤独感和卑微感,这是“非英雄”化的西方现代人的普遍心理感受。这些心理描写都包含了作者的艺术匠心。

最后,为了表达纷乱飘忽的心理内容,乔伊斯在小说语言形式上也做了创新。《尤利西斯》刻意用复杂乃至晦涩的语词来表现人物平庸的生活和灰色的心理;句子成分残缺不全、句子结构频繁变换、语法超越常规等。这些都是作者为反映艺术活动的跳跃性、流动性而刻意追求的艺术技巧。“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从词语、句式、叙述、结构、文体等方面入手,对传统小说形式进行了大胆实验。”[90]

思考题:

1.《都柏林人》是一部怎样的小说集?

2.试分析斯蒂芬和布卢姆的形象。

3.为什么说乔伊斯“开创了现代小说叙事艺术的先导”?

4.《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在哪些方面预示了《尤利西斯》的出现?

5.为什么说《尤利西斯》中看上去散乱的意识流动体现着“作者的匠心独运”?

原典选读

《尤利西斯》(节选)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第二部 第九章

文雅的贵格会友[91]图书馆长轻声轻气地安慰他们说:

——而且,咱们还有《威廉·迈斯特》中那些无价之宝的篇章呢,[92]不是吗?一位大诗人谈论另一位心曲相通的大诗人。一个犹豫不决的灵魂,奋起抗击无穷的忧患,而内心又矛盾重重,真实生活就是如此。

他踩着吱嗝作声的牛皮靴,用五步舞姿跨上一步,又用五步舞姿后退一步,在庄严的地板上。

一个无声的工友推开门,微微地对他打了一个无声的招呼。

——就来,他说着就吱吱嗝嗝地开始往外走,然而仍在流连。优美而并不干练的做梦人,遇到严酷的现实就只有惨败。歌德的论断,人总是感到十分正确的。宏观分析都是正确的。

他两脚分析吱嗝作声,踩着宫廷舞步走了。秃脑瓜到门边,挺热心地把大耳朵整个儿送过去接受工友的话:听清了:出去了。

剩下两个。

——巴利斯先生在死前十五分钟还活着[93],斯蒂汾讥笑着说。

——你找到了那六名勇敢的医科生了吗?约翰·埃格林顿以年长者的挖苦口气问。你不是要创作《失乐园》[94]叫他们记你的口授吗?他把它叫作《撒旦的悲哀》。

微笑。克兰利式的微笑。

首先他摸她的痒处

接着他拍她的别处

然后他将女用导管插进

只因他是一名医科生

快乐的老医科……[95]

——我觉得,你要是写《哈姆雷特》,需要增加一名才行,神秘的头脑喜欢七。WB[96]称之为亮晶晶的七个。

他的红脑袋凑近他那台灯的绿灯罩,眼睛闪着光,在暗绿色的阴影中寻找那张大胡子脸,一位奥拉夫[97],眉目圣洁的。他低声笑着:三一学院工读服务生的笑:无反应的。

乐队似的撒旦,流了许多路得的

天使眼泪。

Ed egli avea del cul fatto trombetta.[98]

他抓住了我的蠢事不松手。

克兰利有十一名真正的威克洛人就能解救祖国。缺牙的凯瑟琳,她的四块美丽的绿田,外人占了她的家[99]。再来一人向他致敬:ave,rabbi:[100]廷纳黑里的十二人[101]。他在幽谷的荫处呼唤着他们。[102]我的灵魂的青春,都给了他,夜复一夜。一路顺风。祝你猎运亨通。

马利根收到了我的电报。

蠢事。干下去吧。

——我们爱尔兰的青年诗人们,约翰·埃格林顿埋怨说,还没有创造出一个可以在世界上和萨克逊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比美的人物,虽然我对他也只是钦佩而已,和老本一样[103],并非偶像崇拜。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纯学术性的,拉塞尔从阴影中发出启示。我指的是哈姆雷特究竟是莎士比亚,还是詹姆士一世,还是埃塞克斯。是教士们对耶稣的史实性的探讨。艺术必须能为我们启示一些思想,一些无形的精神本质。一件艺术作品的至高无上的问题,是它源于多深的生活。古斯塔夫·莫罗[104]的画,画的就是思想。雪莱的最深刻的诗,哈姆雷特的言语,都能使我们的头脑接触到永恒的智慧,就是柏拉图的观念世界。其余的一切,全都是学生子说给学生子听的猜测。

A.E告诉一个访问他的美国佬。嗬!可要了我的命!

——学者们起初都是学生子,斯蒂汾以超级的礼貌回答道。亚里士多德原来就是柏拉图的学生子。

——而且一直都是,我们这样希望吧,约翰·埃格林顿庄重地说。我们可以看到他挟着毕业文凭的标准学生模样。

他望着现在露出了笑容的胡子脸,又笑了起来。

无形的精神。父、道、圣息。众人之父、天人。[105]Hiesos Kristos,[106]美的法师,每时每刻在我们身上受难的逻各斯[107]。这实在就是它。我是祭坛上的火。我是献祭用的黄油。

邓洛普、贾奇——他们之中最高贵的一个罗马人[108]——A.E、阿尔瓦尔[109]、避讳不可提的名字,在天堂称为:K.H[110],他们的大师,此人的真面目对于里手并非秘密。大白会[111]的弟兄们都在守望着,随时准备助以一臂之力。基督领着他的新娘姊,沐着光的,由具有灵魂的处女生育的,忏悔的索菲娅[112],去了大悟层。奥秘的生活,不是常人能享有的。常人必须首先将坏业消除。库珀·奥克利太太有一次窥见了咱们的十分卓越的H.P.B师姐[113]的基元。

唷!去你的吧!Pfuiteufel![114]你不该看,太太,人家女士露基元你实在不该看。

贝斯特先生进来了,高大、年轻、柔和、灵巧。他姿势文雅地托着一本笔记本,新而大,洁净而亮堂。

——用那位标准学生子的眼光来看,斯蒂汾说,哈姆雷特那些琢磨自己的王子灵魂后事的思绪,那一段既不现实、又无意义,而且毫无戏剧性的独白,是和柏拉图一样浅薄的。

约翰·埃格林顿怒气上升,皱着眉头说:

——说实在的,不论谁拿亚里士多德来和柏拉图作比较,我听了都受不了。

——在那两位之中,斯蒂汾问道,哪一位会把我驱逐出他的共和国呢?

亮出你的匕首定义来吧。马性者,一切马匹之本性也。他们崇拜的是升降流和伊涌[115]。上帝:街上的嘈杂声:走动很勤。空间:你反正不能不看到的存在。他们跟在布莱克的屁股后面匍匐而行,钻过比人的红血球还小的空间通向永恒,而这一植物世界仅是它的一个影子。[116]要把握住此时此地,未来一切都是由此投入过去的。

贝斯特先生向他的同事走过来了,和蔼可亲。

——海因斯走了,他说。

——是吗?

——我给他看了朱斑维尔[117]的书。你们不知道吗,他对海德[118]的《康诺特情歌》相当热心。我邀他来听这里的讨论,他不来。到吉尔书局去买那本诗去了。

跳出去吧,我的小书,

去和那麻木不仁的公众相处;

你的文字不能随我心意,

是那痩削难看的英语。[119]

——他叫泥炭烟熏醉了,约翰·埃格林顿说。

我们英国人感到。内心有愧的盗贼。走了。我抽了他的烟。亮晶晶的绿宝石,镶在海洋戒指上的一块翡翠。[120]

——人们不知道情歌可以有多大的危险性,拉塞尔的金蛋[121]深奥莫测地告诫说。世界上的思想运动造成了革命,而思想运动的起源,却是山坡上农民心里的梦幻和憧憬。对于他们,地球不是一块可以开发的土地,而是有生命的母亲。学院内和表演场上稀薄的空气产生的是六便士小说,杂耍场歌曲。法国在马拉梅[122]的作品中创造了最美的颓败之花,但是可人意的生活,却是只有心灵受苦者才能获得启示的。荷马的费阿刻斯人的生活。[123]

贝斯特先生听了这话,以不得罪人的脸色转向斯蒂汾。

——你不知道吗,马拉美写了一些极妙的散文诗,我在巴黎的时候斯蒂汾·麦肯纳常给我朗诵。有一篇是关于《哈姆雷特》的。他说:il se promène,lisant au livre de lui-même[124],你不知道吗,看着一本写他本人的书。他描述了一个法国城镇演出《哈姆雷特》的情形,你不知道吗,一个边远城镇。他们还作了广告呢。

他那只空着的手,优雅地在空中比画着小小的字样:

Hamlet

ou

Le Distrait

Pièce de Shakespeare[125]

他对着约翰·埃格林顿的重新皱起来的眉头,又说了一遍:

——Pièce de Shakespeare,你不知道吗。法国味儿十足。法国观点。Hamlet ou……

——心不在焉的乞讨者,[126]斯蒂汾加上去一个结尾。

约翰·埃格林顿笑了。

——对,我想是这么回事,他说。是一些挺好的人,没有问题,可是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却是目光短浅得要命。

夸张了凶杀,既华丽而又呆滞。

——灵魂的刽子手,按照罗伯特·格林[127]对他的评论,斯蒂汾说。他不愧为屠夫之子,往掌心里啐上一口唾沫就绰起了战斧。为了他父亲的一条命,九个人送了性命。我们的在炼狱中的父亲。[128]穿咔叽军服的哈姆雷特们开枪是不犹豫的。第五幕那血流满地的大屠杀,正是预示了斯温博恩先生歌颂的集中营[129]情景。

克兰利从远处观战,而我则是他的哑巴随从。

对那些凶残敌军的窝内老幼

我们宽大为怀……

在英国佬的微笑和美国佬的吼叫之间。一边是魔鬼,另一边是深海。

——他把《哈姆雷特》说成一出鬼戏,约翰·埃格林顿为贝斯特先生解释。他像《匹克威克外传》[130]中那个胖小子,想把咱们吓得心惊肉跳。

听!听!听呦!

我的肉听到了他的声音:心惊肉跳地听到了。

如果你曾经[131]……

——什么是鬼魂呢?斯蒂汾说着,自己感到来了劲头。一个人由于死亡,由于外出,由于改变生活方式而隐入不可触及状态,就成了鬼魂。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距离斯特拉特福[132],和腐败的巴黎距离贞淑的都柏林不相上下。从拘魂所回到已经把他忘掉的世界上来的那个鬼魂,他是谁?哈姆雷特王是谁?

约翰·埃格林顿动了动痩削的身子,向后一靠准备裁判。

升起了。

——时间是六月中旬某天的这个时候,斯蒂汾说着,迅速地环顾一周以求他们倾听。河边的戏院,已经升起了旗帜。在近邻的巴黎花园中,狗熊萨克尔森在熊栏中嗥叫[133]。一些曾经跟德雷克一起航海的水手,也在买站票的观众中间大嚼其香肠。

当地风光。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揉进去。让他们都参与进来。

——莎士比亚离开了银街那胡格诺家的房子,沿着河边的天鹅棚走来。可是他并不停留,并不去喂那头赶着一群小天鹅到芦苇丛中去的母天鹅。埃文河的天鹅[134]另有所思。

情景勾勒。伊格内修斯·洛尤拉[135],赶紧来帮助我吧!

——开戏了。一名演员在阴影中出场,披一套宫廷壮汉穿旧不要的盔甲,身材匀称而嗓音低沉。他就是鬼魂,国王,是国王而又不是国王,而演员就是莎士比亚,他一生中所有并非虚妄的年代中都在研究《哈姆雷特》,就是为了演幽灵这一角。他对隔着蜡布架站在他面前的青年演员伯比奇,喊着名字招呼他说:

哈姆雷特,我是你父亲的亡灵,

要他注意听。他是在对儿子讲话,他的灵魂的儿子,青年王子哈姆雷特,也是对他的肉体的儿子哈姆内特·莎士比亚,那儿子已经在斯特拉特福去世,从而使那位与他同名的人得到永生[136]。

演员莎士比亚本人由于外出而成鬼魂,打扮成由于死亡而成鬼魂的墓中丹麦王的模样,是否可能就是在想着亲生儿子的名字说话呢(如果哈姆内特·莎士比亚在世,他正好是哈姆雷特王子的孪生兄弟)?我想要明白,是否有可能,是否有理由相信:他并没有根据那些前提推出或是并没有预见其符合逻辑的结论:你就是被剥夺了权利的儿子;我就是被谋害了性命的父亲;你母亲就是有罪的王后安·莎士比亚,原姓哈撒韦的?

——可是,对一个伟大人物的家庭生活这样勾深索隐,拉塞尔不耐烦地开了腔。

是你在那儿么,好样儿的?[137]

——只有教区管事才会对此有兴趣的。我的意思是说,重要的是剧本。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读到《李尔王》的诗句的时候,诗人的生活究竟如何对我们有什么关系?维利埃·德·利勒[138]说过,要讲生活,那是可以让我们的仆人代劳的。向演员休息室里探头探脑,收集流言蜚语,打听诗人喝的是什么,诗人欠了多少债。我们有《李尔王》,而这是不朽之作。

贝斯特先生听了,脸上露出赞同的表情。

曼纳南呵,发你的大水吧,

用波涛把他们淹没,

曼纳南·麦克李尔……[139]

怎么样,你小子,你肚子饿的时候他借给你的那一镑钱呢?

唷,那时我需要。

这一块诺布尔[140]你拿去吧。

去你的吧!你那镑钱一大半都花在教士的女儿乔治娜·约翰逊的**了。良心的内疚。

你打算归还吗?

自然要还的。

什么时候?现在吗?

这个么……不是现在。

那么,什么时候呢?

我不该不欠。我不该不欠。

别忙。他是波因水北岸来的人。[141]东北角上。你欠着的。

等着。五个月了。分子全换了。我现在是另一个我了。拿一镑钱的是另一个我。

废话。废话。

可是,生命原理,形态之形态[142],我还是我,因为我记得,在不断变化的形态中。

那个作了孽又祈祷又斋戒的我。

一个由康眉从戒尺下救出来的孩子。[143]

我,我和我。我。

A.E,我欠你。

——你是企图推翻三个世纪的传统吗?约翰·埃格林顿以责难的口气问。起码,她的亡灵是永远的安息了。她是在出生以前就已经死了,至少对文学界说来是如此。

——她的死,斯蒂汾反驳道,是在她出生六十七年之后。她是看着他出世又看着他去世的。她接受了他最初的拥抱。她为他生育了儿女,而当他寿终正寝的时候,是她把便士放在他的眼睛之上使他合眼的。

母亲弥留之际。蜡烛。镜子蒙上了单子。把我领进这世界的人卧在那儿,眼皮上盖着铜片,几朵廉价的花朵。Liliata rutilantium[144].

我独自哭泣。

约翰·埃格林顿瞅着他那灯里的缠成一团的亮虫。

——全世界都相信,他说,莎士比亚是一步失策,然后尽其所能地用最快、最好的办法摆脱了它。

——胡扯!斯蒂汾不客气地说。一个有天才的人是不会失策的。他的差错都是自愿的,并且正是通向新发现的门户。

通向新发现的门户开了,进来了贵格教友图书馆长,脚步轻柔吱嗝,光着脑袋,竖起了耳朵勤谨奉迎。

——一个尖刻的女人,约翰·埃格林顿尖刻地说,是不能成为一扇通向新发现的有用门户的,按我们的推想来说。苏格拉底从赞西珀[145]那里获得了什么有用的发现?

——辩证法,斯蒂汾答道。还从他母亲学了如何把思想接到世界上来[146]。至于他的另一个妻子媚托(absit nomen![147]),苏格拉底提亭的魂外之魂,他从她那里学到了什么,那是永远没有人能知道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是接生婆的学问也好,床头婆的训话也好,都没有能使他免受新芬执政官们的攻击和他们的一杯毒芹[148]。

——可是安·哈撒韦呢?贝斯特先生以安静的口气说,健忘地。是呀,咱们似乎把她忘了,和莎士比亚本人一样。

他的目光从沉思者的胡子移到责难者的头颅,在提醒他们,在并不恶意地批评他们,然后又移向红通通的罗拉德派[149]光脑袋,无罪而受非难的。

——他有一分真才气,斯蒂汾说,而并没有一分坏记性。他吹着口哨跋涉去京城,吹的曲调是《我辞别了一位姑娘》,提包里装着一份记忆。如果不能靠地震确定它的时间,我们总该知道哪里会有可怜的野兔坐在窝里,有猎犬群的吠叫,有装饰华美的马笼头,有她的蓝色窗户。那一份记忆,《维纳斯和阿都尼》,[150]是伦敦每一位水性杨花女人卧室里都有的书。悍女凯瑟琳不讨人喜欢吗?霍滕修却说她年轻貌美[151]。《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的作者是一位热烈的朝圣者[152],你们是否认为他眼睛长在脑壳后面,所以选了全沃里克郡内最丑的妞儿和他睡觉?好:他离开了她,赢得了男人的世界。但是他的童子妇女都是一个童子的妇女[153]。她们的生活、思想、言语都是男人给她们的。他选得不好吗?我看他是被挑选者。如果说别人有意志的话,安可是一个有主意的女人。没有错,责任在她。是她招呼的他,甜甜的二十六。[154]那位俯身就着少年阿都尼的灰眼睛女神,那位屈尊赐爱以期一涨的,是一个不怕羞的斯特拉特福姑娘,和一个比她小的情人在谷田里打滚。

我呢?我什么时候轮到?

来吧!

——黑麦田,贝斯特先生生气勃勃、兴致勃勃地说,他举起了他的新书,兴致勃勃地。生气勃勃地。

然后,他低声吟诵起来,碧眼金发人人欣赏:

——在那一片片的黑麦田上

俏丽的乡人们就地当床。[155]

巴黎:讨得欢心的欢乐人。

一个穿手织粗呢衣服的大胡子高个儿,从灯影中站了起来,露出了他的合作表的真容。

——恐怕我该到《家园报》去了。

往何处去?可以利用的地盘。

——您走啊?约翰·埃格林顿扬着活跃的眉毛问。今天晚上在穆尔[156]家里见得着您吗?派珀要来。

——派珀!贝斯特先生颇有派头地说。派珀回来了吗?

彼得·派珀比劈白果劈开了一批又一批的带皮的白果。

——不知道我能不能去。星期四。我们有会。假如能走得早的话。

道森楼内的瑜伽灵室。《伊希斯真容》[157]。他们的巴利文书籍,我们想送去当铺的。他盘腿坐在伞下,将一种阿兹台克的逻各斯置于王位,其作用超于感觉,为其普世灵魂,超级伟大灵魂。忠实的神秘主义派围绕着他等候灵光,他们已成熟,已可入门为弟子。路易·H.维克托里。T.考尔·菲尔德欧文。他们的眼神有莲女们侍奉,他们的松果体炽热放光。他心中充满了神,坐在宝座上,芭蕉树下的佛。收纳灵魂的吞噬者。男灵魂、女灵魂、林林总总的灵魂。鬼哭狼嚎地被吞了进去,回转着,打着旋涡,他们在痛苦哀悼。

处于纯净的微小状态的

一条女灵魂,在此躯壳内

居住了若干年。[158]

——据说我们的文坛即将出现一件新事,贵格会友图书馆长说,友好而真诚地。据传闻,拉塞尔先生正在收集一批我们的青年诗人的诗[159]。我们都在热切盼望着呢。

热切地,他将目光投向那圆锥体灯光,圆锥体内是三张在灯光下发亮的面庞。

看着这景象。记住。

斯蒂汾的眼光往下移,落在一顶宽边无头的旧帽子上,帽子顶在他那白蜡手杖的把上,悬在他的膝盖上边。我的头盔和宝剑。用两根食指轻触。亚里士多德的实验。[160]是一顶还是两顶?必然性者,其余可能性均被排除之谓也。因此上,一顶帽子就是一顶帽子。

听着。

年轻的科拉姆、斯塔基。乔治·罗伯茨管出版业务。郎沃思准备在《快报》上好好捧一捧场。噢,是吗?我喜欢科拉姆的《赶牛的人》。对,我认为他是拥有那种叫作天才的怪东西的。你真的认为他有天才吗?叶芝欣赏他的一行诗:正如一只希腊花瓶立在原野上。是吗?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去。玛拉基·马利根也去。穆尔要他把海因斯也带去。你们听到米切尔小姐说穆尔和马丁[161]的笑话了吗?她说穆尔是马丁的私生子。特别巧妙,是不是?他们使人想到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咱们的民族史诗还没有写出来呢,照西格森大夫的说法。穆尔正是其人。都柏林的愁容骑士。穿戴红花格短裙的吗?奥尼尔·拉塞尔吗?一点也不错,他必须说咱们的古朴语言才行。还有他的杜尔西妮娅呢?詹姆斯·斯蒂芬斯在写一些巧妙的速写。咱们重要起来了,看样子。

考狄利娅。Cordoglio.[162]李尔的最孤独的女儿。

独自向隅。现在用上你的最漂亮的法国亮漆吧。

——多谢您了,拉塞尔先生,斯蒂汾站起来说。如果蒙您把信交给诺曼先生……

——没有问题。如果他认为重要,信就可以上报。我们的读者来信太多了。

——我理解,斯蒂汾说。谢谢。

天主报答你。猪报。阉牛之友派。

辛格也答应我给《丹娜》[163]写一篇文章的。我们能有读者吗?我的感觉是会有的。盖尔语协会要一些爱尔兰文的东西。我希望您今天晚上能参加。把斯塔基也带去。

斯蒂汾坐下了。

贵格会友图书馆长离开了正在互相告别的人,走过来了。他的假面具上泛起了红晕说:

——代达勒斯先生,你的观点非常能说明问题。

他吱吱格格地来回踱着,踮起脚尖向天上凑近一只软木鞋底的高度,然后在嘈杂的外出声的掩盖下低声说:

——这么说,你的看法是她对诗人不忠?

神色惊愕的脸在问我。他是为什么走过来的?出于礼貌,还是有内心之光?[164]

——凡是有和解的地方,斯蒂汾说,原先必然是有分裂的。

——对。

基督福克斯[165]穿着皮裤子,藏在枯萎的树杈间躲避围捕。他没有女伴,在逃亡中只是踽踽独行。他倒是获得了妇女们的信仰,善心的女人们,一个巴比伦妓女、一些法官太太、豪放的酒店老板娘。狐狸与鹅[166]。而在新地[167],却又一个松弛而不贞的身体,它一度是俏丽的,甜美新鲜如肉桂,如今树叶凋零,枝干枯裸,内心害怕窄湫的坟墓,而且未获宽恕。

——对的,那么你认为……

人走了,门关了。

一时间,这严谨的拱顶斗室落入休憩状态,在温暖沉思的空气中的休憩。

一盏维斯太灯[168]。

他在这里思考一些并不存在的事情:恺撒如果相信了预言家的话而没有送命的话,可以做出什么事情来;[169]没有发生而可能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作为可能而存在的可能性;无人知悉的事情:阿喀琉斯在妇女群中生活时用什么名字。[170]

我周围尽是装进了棺材的思想,罩着木乃伊匣子,用文字的香料浸泡着。透特[171],图书馆之神,鸟神,月形冠冕。我听到了埃及那位大祭司说话的声音。在装满泥版书的彩色厅堂内。

它们静止不动。一度曾经是有生命的,在人们的头脑中。静止的:但是它们还带着一种死亡的刺激,在我耳边讲述一些伤感的事情,促我帮它们实现遗愿。

——肯定的,约翰·埃格林顿沉思着说,在所有的伟大人物中间,他是最神秘的一个。我们只知道他生活过,有过痛苦。甚至连这一些也并不清楚。别人能受我们的疑问[172]。其他的一切均在云雾之中。

——但是《哈姆雷特》是有非常浓厚的个人色彩的,不是吗?贝斯特先生辩说。我的意思是说,是一种私人文件,你不明白吗,涉及他的私生活的。我的意思是说,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谁被杀死啦,你不明白吗,谁有罪啦……

小约翰·埃格林顿说:

——根据玛拉基·马利根告诉我们的情况,我是准备听一些悖论的,可是我可以预见告诉你,如果你想动摇我认为莎士比亚就是哈姆雷特的信念,摆在你面前的可是一项严峻的任务。

容忍我吧。

他皱着眉头,邪恶的眼中闪着严峻的冷光;斯蒂汾抵挡着那眼光中的毒素。一条蛇怪。E quando vede l'uomo l'attosca.[174]布鲁乃托先生,我感谢你用的字。

——正如我们或是丹娜娘娘[175],斯蒂汾说,一天又一天地把我们的身体织了又拆,我们身上的细胞挪来又挪去,艺术家的形象也是织了又拆。同时,虽然我的躯体已经一遍又一遍地用新的材料重新织过,可是我右**上的肉痣仍然长在我出生时它长的地方;同样的,通过那位不安宁的父亲的阴魂,显现的是那位不成活的儿子的形象。在想象力强烈的那一瞬间,当我的头脑处于雪莱所说的煤炭略红状态时,原来的我就是现在的我,也就是我将来有可能形成的我。因此,到了未来,在过去的妹妹来到时,我也许就能遇见到现在坐在这里的我,然而是通过将来的我的映影而看到的。

霍所恩登的德拉蒙德[176]帮助你翻过了这道坎儿。

——是的,贝斯特先生发出了年轻的声音。我感到哈姆雷特是相当年轻的。他的仇恨可能是来自父亲,但是和奥菲利娅相处的那些场面肯定是儿子的。

揪住了母猪耳朵,可是逮错了一头猪。他和我父亲一路。我和他儿子一路。

——那颗痣将是最后消失的,斯蒂汾笑道。

约翰·埃格林顿做了一个绝非讨好的鬼脸。

——如果那就是天才的胎记的话,他说,天才就成了市场上的药品了。莎士比亚晚年的剧本,勒南[177]特别欣赏的那一些,抒发的都是另一种精神。

——和解的精神,贵格会友图书馆长抒发说。

——和解是不可能发生的,斯蒂汾说,除非本来有过分裂。

说过了。

——如果你想知道《李尔王》、《奥瑟罗》、《哈姆雷特》、《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剧中的痛苦经历是由于什么事件投下的阴影,你只要看一看这阴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消散的。泰尔的亲王佩里克利斯在惊涛骇浪中翻了船,像又一个尤利西斯似的备受艰辛,是什么东西把这样一个人的心肠化软了的呢?

脑袋,罩在红色圆锥筒内的、备受撞击的、被盐水蒙住了眼睛的。

——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被人送到了他的怀抱中,玛林娜[178]。

——诡辩家们倾向于走怀疑著作者的僻径,这是一个常数,约翰·埃格林顿发现。大路是乏味的,但是它们通向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