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与创作

艾略特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一个保持着加尔文教传统的名门之家。祖父毕业于哈佛大学神学院,是华盛顿大学的创办者。母亲博学多才,喜欢文学。艾略特很小的时候就对文学、文化产生了广泛的兴趣。

1906年,艾略特进哈佛大学攻读哲学和英法文学,开始写诗。这期间,他接触到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等人的作品。1909年获学士学位后继续读硕士课程,并与讲授“法国文学批评”的老师白璧德结为至交。白璧德反对卢梭的“滥情主义”,提倡“非个人化”,主张建立秩序与权威,这种学术观点对艾略特日后的保守主义文化取向产生了直接影响。1910年,他说服父母,一个人登上开往欧洲的轮船。在巴黎,他在巴黎大学研修法国文学之余,经常去法兰西学士院听柏格森每周举办的哲学讲座。后来又游历伦敦、慕尼黑。

1911年,一方面是父母的要求,一方面是“哲学的呼唤”,他离开欧洲返回美国哈佛大学成为专攻哲学的研究生。1913年任哲学系助教。1914年,艾略特接受哈佛大学为他提供的奖学金,重返欧洲。在牛津大学,他开始了其一生中哲学家、诗人、欧洲人、美国人多重身份的生活。期间,他结识了庞德等一批旅欧的美国作家。早已成名的庞德非常赞赏他的诗才,两人声气相投,均持守反对浪漫主义、崇尚古典主义的文学立场。因了庞德的推荐,艾略特的长诗《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得以在芝加哥《诗刊》杂志发表,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

1915年,艾略特因与英国姑娘维芬结婚,遂放弃了回哈佛申请博士学位的机会,并从此定居伦敦。为维持生计,他先后当过教师、银行职员、杂志编辑等。1922年,《荒原》发表,反响巨大,从此奠定了他作为西方20世纪大诗人的地位。同年,他与朋友一起创办了文学评论季刊《准则》。

之后,他先后发表了《艾略特诗集》(1909—1925)、《东方贤人之旅》(1927)、《灰星期三》(1930)、《诗选》(1909—1935)、《四个四重奏》(1943)等作品。1927年,艾略特正式加入英国国籍和英国天主教。除写诗以外,艾略特还写过不少诗剧,主要作品有《大教堂凶杀案》(1935)、《合家团圆》(1939)、《鸡尾酒会》(1950)、《政界元老》(1959)等。

艾略特的诗歌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1909—1920)可以称之为“通往荒原的历程”,属早期创作。主要有《序曲》(1917)、《一位夫人的画像》(1917)等。这些作品从多个角度写了危机四伏的西方文明,积累着“荒原意识”。成名作《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同名主人公似乎想去和情人约会,想说出类似真、爱、美那样的话语,但他顾虑重重,看着“半是冷落的街”,想到那些“用心险恶的冗长的争执”,猜测女人们会嘲笑“他的头发多么稀”,“他的胳膊、腿多么细”,于是害怕被拒绝、被羞辱;而那些女人们在客厅里百无聊赖打发日子的生活本身,也不值得尊重,“我已熟悉了她们的一切”“我已用咖啡把我的生活量出”,因此,他在“黄色的雾中”虽跃动着隐秘的渴望,但又犹疑不定、徘徊不前。这种自惭形秽、萎萎缩缩的精神状态,与那种在“饮料、橘子酱和茶”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女人们的生活状态,共同形成一幅缺少生命力、虚掷光阴的生存图景。

第二阶段(1920—1926)可以为“荒原时期”,其创作开始步入巅峰期。主要作品有《小老头》(1920)、《荒原》(1922)、《空心人》(1925)等。《小老头》写一个在“干旱的月份里”“等待着雨”的老头,回忆空虚的往昔,思考着基督降临的问题,感到日子有如“空空的梭子/织着风”,慨叹“我没有魂”;再看人类历史,充满野心、虚荣、矛盾、混乱,同样找不到得救的真理。而在《荒原》中,整个世界即成一片荒原。《空心人》开宗明义即声明“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稻草人”,这些“荒原人”的“声音”是“干涩”的,“力量”是“瘫痪了的”,“姿势”是“无动机的”,“在这个空空的山谷里”,没有但丁与贝雅特里齐在天堂相遇的神性“眼睛”,历史、思想、存在到处都“落下了阴影”。诗人最后总结:“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诗中对社会、历史、文化做了全景式的鸟瞰,描绘了现代西方文明信仰缺失的混乱与衰退。

第三阶段(1926—1965),可以称之为“超越荒原”时期,属后期创作。主要诗作有《灰星期三》(1930)、《四个四重奏》(1943)等。是时,艾略特已加入天主教。《灰星期三》是荒原上出现的第一道曙光,诗人借助宗教节日,表明自己到宗教中安身立命的努力。

《四个四重奏》是艾略特越过荒原后到达的一个新的创作巅峰。在哲学家艾略特看来,历史由时间组成,认识了时间的意义,即可找到与上帝沟通的那种普遍性归宿。而时间只有在它的各种空间中才能获得理解,因此,全诗围绕时间这个主题,以诗人去过的四个地名为题展开描述。第一首《烧毁的诺顿》,一开始就进入对时间的形而上探讨:“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存在于时间将来/而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终结永远是现在”。第二首《东库克》,表现了人类、世界、个人在历史时间中追求意义的过程。东库克是诗人祖先在英国的居住地,艾略特借古抒怀,表达了自己对时间循环和历史意义的思考。诗开头说:“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第三首《干赛尔维其斯》,写美国的一组岛屿,岛上设有灯塔,在当地成为遇险船只的希望。时间在这组诗中表现为河流与海洋,河流象征客观的实在,人的生命处于这种时间循环之中;而海洋则是永恒的象征,湮灭了所有的河流。因此,“时间这个毁灭者又是时间这个保存者”。第四首《小吉丁》,立足于“此时、此地”,将前三首出现过的对“旋转的世界的静点”“玫瑰园”“时间有限与无限的交叉点”的探讨,倾注于小吉丁这块圣地。艾略特将此地作为四重奏的最后一首,无疑是最后拯救的象征。

作为批评家,艾略特是20世纪英美新批评派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主要论著有《传统与个人才能》(1923)、《批评的功能》(1923)、《诗与批评的效用》(1933)等。在这些理论著作中,他提出了文学史的“总体论”,文学创作的“非个人化”,文学批评的古典主义准则等著名理论观点。其中,尤以“非个人化”的理论影响最大。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提出:“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他明确指出:“诗之所以有价值,并不在感情的‘伟大’与强烈”“诗人所以能引人注意,能令人感兴趣,并不是因为他个人的感情……诗人的职责不是寻求新的感情,只是运用寻常的感情来化炼成诗,来表现实际感情中根本就没有的感觉。”

“感情”与“个性”是文学得以存在的基本理由,更是创作须臾不可缺少的前提。这意味着一旦丧失了这两个元素,文学及文学创作便不会存在。“逃避”感情与个性,并非要取消感情与个性,而是要隐匿、掩藏感情与个性在文本中的存在。因为“个性”在文本中的肆意张扬,往往体现为作者个人一己“独断”的放纵,所以难免流于虚妄的个人思想观念的铺陈。情感总是卷裹着作者的观念意向而体现为观念性情感;由是,文本中肆意**的情感宣泄不但会使读者的注意力专注于情感的共振,而且同时以其观念意向主导了读者的判断,两者共同构成了对读者“反思”的阻断,掩蔽了文本应有的“反思性”张力。综合起来看,“逃避个性”与“逃避感情”在本质上就是要逃避“个人观念”对文本的主导,这也就是艾略特所谓的“非个人化”。

艾略特的观点堪称是对现代主义文学文本运作方式的精辟勘断:文本中的确包孕着情感,但却不是情感的直接表现即可构成文本;文本中的确有个性的体现,但比个性的体现更重要的却是要看它所承载并创造了什么;文本肯定包含着某种观念性的东西,但这“观念性的东西”却绝不是观念本身。“非个人化”的实质就是要“非观念化”。艾略特的“非个人化”理论正是其在反对传统西方文学之“观念主导”的斗争中提出来的。他尤其对浪漫主义者及其狄更斯式的维多利亚追随者忙于在文本中“构建一个梦幻的世界”不以为然,因而明确否定“文学乃是个人的情感表现”这一浪漫主义的文学观念。在破除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所催生的本质主义独断论之宏大思想背景上,艾略特用两个“逃避”所建构起来的“非个人化”命题有着极为丰富的思想内涵。在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关系上,他认为传统是一个作者的连续统一体,传统与现代不是绝对对立的;现代作家的个人才能和独创性与无数作家和文本所构筑起来的文学传统不是绝对对立的;文学史不是断裂的。在作为“主体”的个人与作为“客体”的世界的关系上,他说:“一个艺术家的前进是不断牺牲自己,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读者不应该对艺术家的心灵感兴趣,而应该对创造过程的结果感兴趣。“艺术家愈是完美,这个感受的人与创造的心灵在他的身上分离得愈是彻底;心灵愈能完善地消化和点化那些它作为材料的**。”

艾略特自称在政治上是保皇派,宗教上是英国天主教徒,文学上是古典主义者。作为哲学家诗人或诗人哲学家,他一边以诗人的敏感痛苦地描绘着他所感受到的世界危机,一边执着地追求着人生的意义,并试图以宗教信仰挽救西方文明。1948年,“由于他对当代诗歌的卓越贡献和所起的先锋作用”,艾略特获诺贝尔文学奖。1965年,艾略特在伦敦病逝。按照他的遗嘱,骨灰葬在先祖的诞生地英国萨默塞特郡东库克的教堂,灵牌上写着艾略特的名句:“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我的结束就是我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