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俗志与民族志
“民俗志”一词,首见于钟敬文《建立中国民俗学派》一书,也称“记录的民俗学”[1]。这一概念,吸收了国外民族志的理论,但主要是根据中国实际提出来的。它的对象很明确,指搜集、记录民俗资料的科学活动和对民俗资料的具体描述。钟敬文在其他一些著述中也谈到这个问题,在确立原则上,也都是通过这种建立民俗学搜集活动与传统国学联系的方式,赋予其民族理论形态的。更早些时候,他在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撰写的“民俗学”辞条中,已表达了这个思想。他认为,现代意义的民俗学产生于20世纪初,但民俗志活动的萌芽早在我国先秦时期已经出现,又延续到现代社会,两者是可以衔接的。他说“中国历代学者积累了不少民俗资料,提出了某些见解。大约成书于先秦至西汉的《山海经》,记载了丰富的神话、宗教、民族、民间医药等古代民俗珍贵资料。东汉时期产生了专门讨论风俗的著作,如应劭的《风俗通义》。魏晋南北朝时期产生了专门记述地方风俗的著作,如晋代周处的《风土记》,梁代宗懔的《荆楚岁时记》等。隋唐以来,全部或部分记录风俗习惯及民间文艺的书籍更多。但是,具有现代意义的民俗学著作,却产生在新文化运动之后”[2]。在他看来,民俗志应是现代民俗学的组成部分,在中国历史上,它是一个客观存在,并非西方输入的东西,但从前不重视它,不能给予科学的认识。民俗学能够发现它,揭示它的文献系统,将之变为学问,所以两者是不能分开发展的。民俗学框架下的民俗志,不只是资料,还有搜集资料的原则和方法,从资料中提取的民众知识等,钟敬文对此都有论证。[3]
但是,扣紧了国学根脉,又使“民俗志”的指向偏重于书面民俗文献,并有对书面文献进行挖掘、清理和研究的长远目标。[4]这不是说它忽略现实生活中的口头资料,而是说它比较关注对这类口头资料的记录文字,并要求在掌握记录文字之后,对来自文献和田野的口头记录资料两者,开展对比考察和互证研究。钟敬文曾发表了数篇论文,创造了这种分析的个案。[5]
归纳起来说,在学术建构上,“民俗志”学说的构件,一是传统国学理念,即礼失求诸野;二是民俗学理念,即将反思文化与生长文化相比较,探求本土文化的本质。在我国这两种资料都极为丰富,在这种优越条件下,倡建“民俗志”,符合中国民俗学发展的内在规律。
从外部条件看,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民俗学、人类学、民族学和社会学等学科都获得了迅速发展,彼此之间的关联也比较密切。其中,人类学异军突起,通过撰写新民族志的革命,依靠田野研究,发挥了学科的创造性,新学说和新问题层出不穷。社会学在“传统”和“社区”的研究方法上取得了突破,提出了社会现象与文化现象变迁不平衡的新学说。民俗学受到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影响,也开始调整学科理念,注意学者的田野搜集、整理和撰写活动对田野研究资料的品质的打造作用。在这一转向中,民俗学重新发现了田野作业的潜质,也发现了民俗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等在对待“民俗”的对象上,有一个广阔的交叉领域、共享资源和对话平台。在这一学术新潮流中,民族志充任了扛鼎的角色。当然,在西方,民族志的内涵是不固定的。它的产生,比上述诸学科都早,不过在后来的发展中出现了分流,有的独立门户,有的成为人类学、民俗学或民族学的一个分支;但它的地位从未被忽视。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是,在现代社会,田野作业由于明确了撰写民族志的目标,增添了人文精神和理论元素,提高了支持诸学科的力度,乃至被直呼为“田野文化”,亦称“写文化”[6],其作用渗透到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各个领域和整体方面。
20世纪60年代以后,西方民俗学界也出现了写文化的趋势,西方民俗学者到异域远方去做田野作业,不再裹足于本土。他们索取田野资料的性质,仍以民俗为主,但比起以往的工作,学术活动的范围大大增加,资料田野化的程度也有了明显的提高。[7]问题还不在于西方民俗学与人类学的彼此照应,而在于西方民俗学吸取了人类学的经验,开掘了不同文化的田野调查基地,恢复了民俗学比较研究方法的活力。在进入全球经济一体化的现代社会后,他们又通过田野文化研究,拓展了民俗类型比较法,有力地促进了各民族民俗文化成为人类文明共同财富的进程,扩大了民俗学的理论疆域和现实地盘,使之再度变成一门现代重要科学。
西方民俗学者始终没有提出“民俗志”的概念,似乎“民族志”已经可以涵盖了,这与中国民俗学发展的路数不同。不过,他们的做法对中国民俗学者也是有启示的。中国民俗学的田野作业肯定要坚持把握自己国情中的好东西,但也不排外,不狭隘,而是要听从学术理性的召唤。在当今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发展趋势中,后殖民、后工业、后结构、后现代的思潮接踵而来,东方与西方、现代与传统、古典与通俗、地方化与统一性等种种矛盾不期而遇,人们已很难在它们之间找到沟壑分明的界限,也难以割舍自我中心的本土情结,大多数社会文化都处于内与外、新与旧、传统与现代、西化与扬弃的纠结中。这时,田野作业成了弥合不同社会、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学科之间的缝隙、提倡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和相互沟通的科学活动。民俗学的现代田野作业是本土化的,但也很国际化,凡介入田野作业的民俗学者和民众群体双方,都在现代社会事件的层面上互动,在田野环境中打造出舍此未有的表情形象,行为方式、分享利益原则和写文化成果,发展一种能展现自己,也能被世界接纳的民俗学。
人类的学术活动发展到现在,已出现了一批这样的学问,而不只是民俗学。它们通过研究别人,重新发现了自己,乃至变得更加宽容。它们追求自我文化的繁荣,也欣赏别人文化的繁荣,从而创造了跨文化平等对话的渠道。它们来自传统,又出入现代,能理解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同模式。它们激励无数看上去很成功的学者走出原来熟悉的学术圈,到不熟悉的田野领域去从事一番研究,开辟综合研究的新成果。它们呼吁提高一向被忽略、被轻视的民俗文化的地位,自下而上地阐释社会运行模式,反对一切居高临下、恃强凌弱的文化霸权,创造人类社会文化平等的新机制。近几十年来,大量学者热情地投入这门学问,成为一种现代学术现象,展现了人类学术发展的普遍进程。在民俗学界,这种学问的名称,就是田野民俗志。
[1] 钟敬文:《建立中国民俗学派》,第五节《拟议中的中国民俗学结构体系》,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45。钟敬文提出:“民俗是一个民众文化事象,对它的研究,不仅仅是理论考察,它的资料本身也是有价值的。这就关系到民俗志的问题,我把它叫作记录的民俗学。如植物,单纯讲研究植物的理论,就是植物学;假如讲记录各地方的植物生态,就是植物志。再比如戏剧,从理论上考察它,那是戏剧学,假如是对某一地区的戏剧资料加以具体的描述,那就是戏剧志”。钟敬文对国外民族志著述一直比较关注,包括各种重要辞书、百科全书所刊载的这方面资料,如王云五:《云五社会大辞典》(第十册),“人类学”,“民族志”辞条,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27:95。这里提到Dias的观点:“‘民族志’乃是记述的民族学”,“‘民族志’一词似乎是Camle在1807年提出来的,意思是‘对于民族的记述’”。还提到Sebillot的观点,“把民俗学的研究范围界说为‘传统民族志’”。又说:“在芬兰,把对于物质文化的研究叫作民族志”。
[2] 钟敬文:《民俗学》辞条,《中国大百科全书》编委会《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301~302。
[3] 钟敬文:《建立中国民俗学派》,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46~48,55。
[4] 钟敬文:《民俗学的历史、问题和今后的工作(摘要)——一九八三年五月在中国民俗学会成立期间的讲话》,钟敬文:《新的驿程》,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391。
[5] 一个突出的例子,是他在1980年撰写的《论民族志在古典神话研究上的作用——以〈女娲娘娘补天〉新资料为证》,仅从各节标题即可看出作者的构思:民族志与古典神话研究,女娲在我国古典神话上的位置及有关记录的缺陷,《女娲娘娘补天》的发现及其史料价值,(附录)《女娲娘娘补天》(原始记录),钟敬文:《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上),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148~172。在此文中,钟敬文尚未使用“民俗志”一词,仍沿用“民族志”的一般概念,但从使用资料到思想观点都有明显变化,这是他提出“民俗志”一说的前奏。
[6] 关于“田野文化”,参见雷蒙德·弗思:(Raymond Firth)《民族志研究·前言》(Foreword to the series),in R.F.Ellen ed.:Ethnographic Research:A Guide to General Conduct.London:Harcourt Brace & Company,Publishers,1984.Ninth printing 1998.p.7.另见p.23对M.Freilich于1977年提出“Fieldwork Culture”概念的介绍。关于“写文化”,参见James Clifford and George E.Marcus,ed.:Writing Cultu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
[7] 一个与中国有关的例子是,1986年,国际民俗学中心芬兰的民俗学家劳里·航克(Lauri Honko)率队来我国广西进行田野作业,后出版联合考察和学术交流论文集,参见中芬民间文学联合考察及学术交流秘书处编:《中芬民间文学搜集保管学术研讨会文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1~7,31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