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水——谭盾近期作品源源的灵性(2002)

信不信由你,有时候,夺得奥斯卡奖,未必是好事。每当谭盾讨论音乐的灵性——我们可论证,自从克伦姆以后,无人能像谭盾一样,创造出这么超越尘世的音乐语言——往往在严肃的交谈之中,有人就会傻兮兮提问:“你不是《卧虎藏龙》那个人吗?”

说真的,谭盾创作洋溢轻飘的乐句,也创作接近土地的、富有人性的音乐。他写出每一刻无惧的实验音乐,也有另一刻故意模仿从前的音乐;作曲家灵性的一面,正与一个想卖最新产品给你的推销员平衡起来。一个是萨满,另一个是作秀演员。谭盾的这两个方面,从幼年时就已经在祭礼仪式与京剧演出中惯于共处。今天,这位45岁的作曲家兼指挥家穿梭在世界上最著名的舞台。但是,很多观众还是难以置信,这一个人,竟可以有两个相反但同样合理的特征。

“很多人对于什么是灵性,什么是戏剧性,都有不同的见解”,谭盾说。到现在为止,他最富灵性的作品是《水之受难曲》(Water Passion According to Saint Matthew,亦称《复活之旅》),是斯图加特巴赫学会委约作品。当年学会邀请了四位作曲家创作四部作品,为纪念巴赫逝世250周年。“对我来讲,灵性与戏剧是分不开的。《圣经》里面这个受难的故事吸引着我,是故事的戏剧性。佛祖的故事,甚至海顿的《创世记》都同样具有戏剧性。它们的情节发展,使我们的心跳加速。”

司马勤(以下简称“司马”):斯图加特委约的四首受难曲之中,除了您写了道教—佛教受难曲,还有德国人(里姆[Wolfgang Rihm])、犹太裔阿根廷人(格利约夫[Osvaldo Golijov])与一位俄国正统派女士(古拜杜丽娜[Sofia Gubaidulina])。作曲家们的背景虽有这么大的距离,他们之间却真的还有一些共通之处。

谭盾:对呀,这些委约不但是为了纪念巴赫,更是为了从世界文化的角度去回顾与探讨,什么是灵性。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四位作曲家的看法不一样,但我们之间却真的可以共享这些音乐,而我们都是宽容的、自发的。用不同的文化传统来祝贺另一些传统,就像华埠有时候看得到天主教仪仗游行一样。在那些场合,中国天主教徒会利用中国民乐来表达自己。我答应这项委约时,就是抱着一种跨界的构思。但是我也要求自己,要更具创意,把老的故事用新的角度来演绎。我希望能启发其他人,重新检讨他们的理想。

司马:你好像把这些资料来源当作文化史料,而不是宗教材料。你觉得《水之受难曲》是一首基督教的作品,还是佛教的作品?

谭盾:宗教与文化不应分割。有人认为宗教是鸦片。是的,宗教也可能带有毒素。但是,宗教的确有这般大的力量,可以把文化重新改造。从文化角度来看待宗教,其实很革命。我们应该拥抱整套文化,要不然,我们如何沟通?我们大家——佛教徒、天主教徒、犹太教徒——都有共同的目标,但是我们说的却是不同的语言。现在是个很好的时机,让作曲家参与创造灵性音乐。当我创作作品,不会去判断剧本是耶稣或佛祖的故事,我不特别限制自己,一定要用哪种语言或文化。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故事背后的真理:追求的是天地合一。

司马:你成长的时候,灵**又如何?

谭盾:从西方角度来看,我没有任何灵性的生活。但是从东方的角度来看,我在中国生活时,却充满灵性。在“**”时期,我没有任何机会接触西方文化与宗教。我只可以——更是秘密的——接触佛教道教。我认识西方宗教,是通过巴赫。我在中央音乐学院有一个朋友,是一位信徒(但他从没张扬他的信仰)。有一天,他给我巴赫《马太受难曲》的磁带。我连什么是圣马太、什么是受难曲、什么是耶稣,都没有任何概念。但是,受难曲这套录音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才明白音乐经验背后,藏着一些更为强烈的讯息。这位朋友后来移居澳洲,我们一直有联系,直到他去世。他当时开着车,看到有一头牛被另外一辆车撞倒了。他走出来,却不幸被另一辆车撞倒。

司马:你现在的灵**又怎样?

谭盾:来到美国以后,我展开了一段新的灵**。就像我的音乐,把我全部的经验都连接起来。现在,什么是东是西,是前卫或传统,对我来讲都没有什么意思。我所关注的,是它的内在价值。今天早上,我收到委约《水之受难曲》的斯图加特巴赫学会莱灵(Helmuth Rilling)的电话。他们觉得作品很成功,现在又想问我,对《创世记》的看法。要是我再创作一首关于宗教的作品,也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但是,我想更加深入地追溯灵魂这一方面的探讨:不单是我自己的灵魂,也包括我认识的人,包括我这位在澳洲去世的朋友。

司马:你常常说,灵性是你音乐的泉源。但是你也有很明显的戏剧性。你如何平衡灵性的音乐与类似《卧虎藏龙》的音乐?

谭盾:我们对灵性与戏剧性,都有不同的看法。对我来讲,受难故事最引起我的兴趣的,是它的戏剧性,尤其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众人大喊:“释放强盗,把耶稣钉在十字架!”我还没有深入研究这个作品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故事中的戏剧性。有可能达到灵性而没有戏剧性,但对我来讲这太难了。

司马:这解释了灵性里面深藏着的戏剧性。但是,戏剧里面也深藏着灵性吗?

谭盾:要是没有灵性,就没有戏剧。你看看古希腊悲剧。他们的内涵,就是远古历史,也是基督教建立之前西方道德观的精粹。

司马:你的说法我可以接受,但是,到电影院买票看《英雄》的影迷,他们心中会不会领悟到灵性?

谭盾:或者没有。但是现今的娱乐事业已经变成一种仪式,而最好的娱乐,对我来讲,是一种灵性的活动。比如,鲍勃·迪伦(Bob Dylan)或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的巡演,上千观众来看演出。你以为他们来看演出,是为了娱乐?你可以把“艺术”与“垃圾”分类,但是从某一些角度,它们没有分别。来看演出,是为了共享一种经验,一起分享思想与**。观众不笨,他们买票,因为他们想塑造自己的宗教、自己的文化。如果音乐或戏剧都没有灵性,观众们是不会接纳的。纯娱乐是人假造的,不会永恒。我近期的作品,如歌剧《茶》与写给马友友与波士顿交响乐团的多媒体作品《地图》,专心致志,发掘它们真正的目的,尽量创造最高的价值。因此,我每一次都很不愿意把总谱完整写好。就算是《茶》,我到了临演出的最后一刻,还在修改。最后,我加了一句:“种茶难,采茶更难,品茶最难。”我重读陆羽《茶经》,发现我从前忘记了的一句:“茶,灵魂之镜。”这正是我选择这个题材的原因。

司马:你是如何选择《茶》这个主题的?

谭盾:首先,我喜欢喝茶。我喜欢喝茶时的有关细节。有时候,我喝茶是为了沉思,把自己的脑筋修正过来。后来,我听到一个中国南方喝茶的仪式,令我顿时领悟到茶的重要性。在那里,一个女人奉上一个空空的茶杯。你尝这杯茶,细尝的是它的空洞。这种经验对现今的亚洲社会,很是重要。有一次,我太太与我出席一个比较日本与中国茶道仪式的论坛。在座有人向学者发问,学者这样回答:“日本人把这个仪式变成艺术,而中国人把艺术变成生活。”观众来看《茶》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故事是严肃还是轻松,是神话还是反映政治的寓言。美国人可能联想到了建国历史中的波士顿茶叙(Boston Tea Party)。但真的,它是灵魂之镜。

司马:在东京的首演,你用了英语剧本,但音乐却把东西方美学混在一起。你根据什么来做这些决定?

谭盾:陆羽的经典已经有很好的英译本,比8世纪的中文原稿更容易明白。三得利音乐厅委约的《茶》,是“音乐厅歌剧”(hall opera),我比较喜欢这个名称,比“音乐会歌剧”(concert opera)好得多。在农村的祭礼中,你可以看到乐师奏乐。但是,没有人会说,这是一场“音乐会”。《茶》这套歌剧在舞台呈现,其中乐队成员的参与很重要,他们也要扮演他们的角色。有时候他们是士兵,有时候他们是僧人,有时候他们只是风。但是,他们永远是“第三只眼睛”,把歌剧的观点扩阔。就像《水之受难曲》,乐团成员在整套戏剧性演出中有他们各自的角色。

司马:你在音乐界活跃多年,你的录音唱片也很畅销。现在,你还需要跟音乐家们面对面,解释你脑子里所想象的音色吗?

谭盾:还是一样。首演之前,我们在上海与阿姆斯特丹举行了几次《茶》歌剧的工作坊。我现在的情况的确有利:因为我有一个团队,可以跟进我的一些想法。大卫·科辛(David Cossin)永远可以找到合适的纸张,可以造成最好的纸乐效果。

司马:你很快便要与马友友再度合作。

谭盾:是的。《地图》是一首关于中国少数民族的作品,一方面回顾过去,也展望未来。作品的动机是因为我回到我生长的家乡思茅冲,其中也回顾了我20世纪70年代末在中央音乐学院的经历。当学生的时候,我们要花时间采风。当年我遇上一位很棒的道士,他很会打八卦鼓。但是,我没有器材把他的音乐记录下来,连彩照都没有拍下。我答应他,将来赚了钱会回来见他。后来我带了摄影队去找他,但这位老先生已经去世了。那一刻,我明白了,逝去的不单是他,还有他的八卦鼓艺、服装、祭礼、整套传统与背景。这首作品因此变成我个人的灵性之旅。我开始寻找自己心中的一块地图,再次努力去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