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亮 往返东西(1995)
我探访林昭亮曼哈顿的家时,他一手打开大门,一手拿着手机,说个不停。虽然他笑面盈盈,但可以看得出,他的脑子里实在牵挂着一些事务。他刚回到纽约几天,便要买一套新的DAT播放机,因为家中那一台坏了,他赶着要聆听近期录音棚造好的磁带。
他引我到摆满CD唱片和音响器材的客厅,窗口一览无遗的是壮观的哈德逊(Hudson)河。他挂上电话,奉上茶水,又回到厨房继续电话交谈之间,两个新来电陆续打断了他原来的话题:一个是当晚在他母亲家准备的晚餐及室内乐聚会;另一个是由他策划,将在台湾举行的室内乐音乐节。再返回原来的电话:他得知已找到适合使用的DAT播放机了。
过了一刻,林昭亮回到我身旁,拿着一壶绿茶和两个杯子。“对不起”,他解释时脸上挂着具有感染力的、一边露出酒窝的微笑。他再不分心了:“我刚才只是模仿伊萨克·斯特恩(Isaac Stern)。”
35岁的“詹米林”,在美国刚度过了20年光景,他的事业也发展到一个重要的连接点。与其他年轻艺术家们所经历的起起落落不同,林昭亮走上的艺术之路是平平坦坦、一向直线上升的。他对音乐和别人的热情,从一开始就吸引了观众和与他合作的艺术家们;他录制的唱片好评如潮,其中包括协奏曲、独奏与室内乐;他与当代知名的指挥家与大乐团,都有很紧密的工作联系。
20世纪80年代,当林昭亮刚刚被公认为明日之星的时候,他的主要目标——其实,是他的唯一目标——在技巧上更上一层楼,在更重要的音乐厅里演奏,与更著名的乐团合作。但到了现在,人成熟了,选择也不一样了。“我年轻时,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他说,“但是,肾上腺素和意志力不是持久不变的。我21岁时,一年内演奏过百场音乐会。我当时以为自己已经登上了乐坛的巅峰——这样说吧,当年我的确成功——但是,我开始了解到,事业是长远的,要认真地考虑。你瞧斯特恩吧。我入行15年,只能算是他艺术生涯中的一小部分”。
当林昭亮开始意识到自己面临即将累垮的状况时,他重组自己的演出日程(虽然他承认,他还是会把自己安排好的假期缩短,来参与一场突发的巴托克音乐会)。现在,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小提琴放下,换上网球拍,甚至享受一下专业按摩。可是,当再拿起乐器与选择曲目的时候,他便要深思熟虑。因为他厌倦了独奏生涯毫不松懈的需求,林昭亮欣然地参与室内乐演奏。他不但与其他职业乐手一起演奏:与钢琴家耶菲姆·布朗夫曼(Yefim Bronfman)和大提琴家格里·霍夫曼(Gary Hoffman)组成三重奏(“他们说,我应该改名换姓,改为‘Linman’[林曼]”,林昭亮笑着说),他还与其他朋友们合作:本年度,他加入了林肯中心室内乐协会(Chamber Music Society of Lincoln Center),参加演出。
小提琴家深知自己在出生地台湾的号召力。1997年10月,他将主持为期两周的台北室内音乐节。这次音乐节将把西方的音乐家与本地的音乐家编在一起。而曲目方面,除了常规的古典曲目以外,更包括中国作曲家的新作。
林昭亮在西方的名字是“詹米林”,而他的生活跨越亚洲与西方文化,音乐正是他的桥梁。他最近的首演曲目,包括克里斯托夫·劳瑟(Christopher Rouse)与谭盾的作品。而谭盾的《戏韵》的首演,更在英国广播电台播放。1990年,林昭亮把自己使用多年的1707年制造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别名“Dushkin”)卖给一位台湾收藏家,而交易的条件是,乐器应借给有前途的年轻华裔音乐家(他现在拥有瓜尔内里耶稣[Guarneri “del Gesu”]1734的杰作“Duc de Camposelice”,在此之前,他把一支1708年的斯特拉迪瓦里[别名“Huggins”]卖掉了)。
“在很多事情上,我的思维方式是美国化的。尽管如此,无论我处于东方或西方文化中,我还是挺自在的。”“林昭亮与众不同的世界观,在他刚来纽约的时候就已经成型”,他在朱利亚学院的老师多萝茜·迪蕾(Dorothy DeLay)这样说。当年,老师陪伴只有16岁的学生到西雅图,小伙子首次与西雅图交响乐团演奏了协奏曲。她回忆道:“我提出的任何问题,他都以极成熟的符合社交礼仪的方法回答我。他说话很西化,令我有点惊讶,但他的答案永远是对的,而有些想法和结论更出乎我的意料。”
身为家中独子的林昭亮的双亲都喜爱音乐。父亲是一位原子核物理学家,也是一位有抱负但没成才的音乐家。他每次出差都买一些新的唱片回家。“我6岁的时候,已听过了起码六个不同版本的柴科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了。我们更有这种游戏:父亲在吃晚饭的时候,随意选择一个录音,让我一边听一边猜谁在独奏。父母亲以为,我将来会变成一个极好的乐评家”,他调皮地说。
虽然林昭亮的父亲擅长拉胡琴,儿子的音乐教育却明显西化。家里人还记得有一次,4岁的林昭亮拿着玩具小提琴,用筷子当琴弓的趣事。林爸爸去世之后,妈妈带着昭亮移居澳大利亚,在悉尼音乐学院上课,师从罗伯特·皮克勒(Robert Pikler)。在那里,他的天赋被发现,更被认定为朱利亚学院的材料。
15岁的林昭亮登陆纽约时,身上带着300美元的钞票(现金是用胶带贴在内袋里)——这个描述被传媒大肆宣扬,令他母亲十分尴尬。“她觉得,传媒这种报道,好像映射她抛弃了我一样”,林昭林忆述。“我一直觉得,当时好像一名敢死队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其实,情况真是如此”。
在纽约接他的是麦基弗尔夫妇(Porter and Susan McKeever),他们俩后来差不多变成林昭亮的第二父母。麦基弗尔先生是一位记者,从前在联合国工作。林昭亮最后被安顿在《纽约时报》编辑约翰·奥克斯(John Oakes)位于第五大道的家里。这样使本来每天上学一个多小时辗转车程的时间缩减不少。
语言对林昭亮来说不是障碍,因为早前在澳大利亚生活过一段时间,而林妈妈又是英语教师。来到纽约后的障碍,只有文化上和哲学上的。“台湾学生们不习惯在课堂里提问,更休想他们积极参与辩论”,林昭亮说,“迪蕾老师教导我的时候,常常觉得奇怪,问我为何不问她‘为什么’。她认为我们之间必然要有沟通,我才可以与观众沟通得好。我现在在朱利亚教学,也有她当年的同感,‘为什么学生们不懂得反驳’?真有意思,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轮回”。
迪蕾也很怀念当年与林昭亮的师徒之情,因为对她来讲,也有新的发现。“詹米的技巧不但稳固,风格上已达到完美的程度,而他更有这么有意思的背景”,她说道。“当年,没有几个,甚至没有从台湾来的小提琴家。我常常有这个想法,从他言行可以洞察到,他其实是贵族出身。他的演奏十分典雅。他的想法——你要撇开他说的一堆笑话——也很典雅,就像物理学家们用‘典雅’来形容绝好的数学等式一样。而他永远都是那么有礼貌。”
“迪蕾老师总是觉得我不愿谈自己的感受”,林昭亮坚称,“到了今天,西方人说我太缄默。我的经理人、我从前的女朋友们都常常说:‘詹米,你为何不站起来,跟我们对峙?’在西方社会里,破口大骂或者可以达成目的。但是,这真的不是我的风格”。
在台北举行的室内音乐节其实就是这种具有林氏特征的“对峙”例子。去年夏天,林昭亮与亚洲青年乐团巡演。他在中国内地的时候,发现人们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学习新东西的渴望——这跟台湾地区相比,有很大的差异。“中国需要师资,要有足够的经济支持,吸引留学生们回国”,他说,“在台湾,人们都说:‘我们有林昭亮,他是我们的光荣。’但我却反问:‘那么,下一位是谁?’他们却沉默无言”。
“台湾有世界一流的音乐厅和年轻的观众——但没有一流的乐团或音乐学院。你要自己去找私人的器乐老师。我到上海,可以在一个地方跟很多老师见面。在台湾,我只可以单独地约每一位出来,因为没有机构把他们集中起来。我在台湾也不可以举行大师课,因为老师认为要是学生被批评,他的老师会丢脸。在内地,人们却渴望多一点大师课与批评。要是可以的话,我认为一天24小时他们都想跟我交流。”
因为把焦点放在室内乐——这在亚洲区也是罕见——音乐节给本地音乐家们一个平台,让他们可以凝聚在一起,但也不会对个别老师造成任何威胁。林昭亮深明利用自己明星的号召力,去减弱这种“明星”效应,多么令人啼笑皆非!“在台湾,你要是明星的话,什么都容易。在中正文化中心里面,有大型音乐厅与小型音乐厅。斯特恩、马友友与钢琴家艾斯(Emmanuel Ax)的三重奏在大型音乐厅演出,但是本地四重奏却只可在小型音乐厅里。这样不对。我要让他们明白到,华裔音乐家是同样超卓的。”
指挥家塞尔吉乌·科密绍纳(Sergiu Comissiona)、1994年亚洲青年乐团巡演的领导,也可以证明林昭亮在他家乡的声望。“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要求他签名的‘粉丝’,也没有看过台上这么多花篮”,他说,“就像一位流行歌手受喜爱的程度。我们排练柴科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时,整个乐团都好像心神不定,因为每个人都在偷看他”。
“在亚洲,詹米是个大明星,但是他对待他的粉丝却平易近人”,马友友也有同感。马友友是林昭亮多年来的好朋友,有时候他们也是室内乐的伙伴。“他与‘粉丝’们语言上没有障碍。他会的中文俚语绝对比我多得多。”
大约两年前,林昭亮向他的音乐同行提出这个室内音乐节的概念。这个计划得以落实,是因为他的经理人拉蒙特(Lee Lamont)(她也是ICM艺人公司的总裁)从前也曾为斯特恩与马友友在东京三得利音乐厅举办过类似的项目。
“詹米来找我的时候,说他很想落实这个音乐节的计划”,拉蒙特说,“坐下之后,我就问他:‘你想演奏哪种曲目’和‘你特别喜欢与哪些音乐家们一起合作’?我们列出了一大堆名字之后,我说:‘好了,詹米,请回去继续你自己的工作吧。’”
为了这个音乐节,林昭亮拜访的第二位行家是马友友。马友友给了他不少意见,包括如何邀请音乐家一起参与。答应参与1997年室内乐音乐节的艺术家们包括马友友、布朗夫曼、拉勒多(Jaime Laredo)与肯尼迪(Nigel Kennedy)。其实还有其他音乐家们,但到目前为止,还要等他们把日程落实。这也是林昭亮首次安排和操作一个音乐节的财政预算。
“詹米现在踏上新的一步,从有天赋的音乐家和一个好人,到在同侪中担任领导地位”,马友友说,“当你寻找演出以外的另一些目标时,你不但需要有主意,还要懂得如何与人沟通和分享。詹米现在以身作则。他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做事从不鲁莽。他不是一个纯意识形态主义者,他做事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是正确的,是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