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就智者
人们不禁要问:南宋时期明州史氏家族为什么能成功?为什么能兴盛?秘密何在?有人认为,“史氏从宋至今七百年其中大官显贵之多,为世间所少有,光芒四耀,全依赖他们的德行,源远流长”。有人以为:史氏“家庭富贵和睦,亲密无间,仍然是古人冀国公的良好遗风”。也有人认为,由于“鄞县家族尤重教育,故人才出落常以族为群”。如南宋有史、楼、丰、郑四个大家族;明朝有杨、陆、张、屠四大家族。而两朝“甬上四大家”中“绍兴以来莫盛于史氏”,其余各家“皆各有所长”。尤其是“南宋时县人史浩及其家族,一门竟出上百个闻人,或从学为士,或从仕为相,读书做官风气既盛且长,人称史氏‘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门庭显赫到了极点”,这是由于鄞县人重视读书育人。[1]确实,历史上的家族发达各有特点和动因。明州史氏家族在南宋得以发展,同样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宋儒欧阳修曾经分析过唐代士族盛衰的原因,他认为:“其所以盛衰者,虽有功德薄厚,亦在其子孙。”[2]这是非常中肯的看法。这就是说,一个家族发展的根本离不开家族子孙的努力,明州史氏家族能在南宋时期得以兴旺发达,有其家族历史的延续性。对于自己姓氏的不平凡来历,对于前辈们的光辉业绩,对于自己祖先的光荣历史,他们引以为骄傲,以此作为鞭策后人的动力。同时,他们也得益于南宋社会重视教育,引用现代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教育改变了人生。
宋太祖赵匡胤说过:“宰相须用读书人。”[3]这一许诺使很多知识青年为之神往,于是受教育、考科举就成了学子们登上政坛的阶梯。明州史氏家族的子孙们取得辉煌成就也源于此,教育确实成了他们改变人生的起点。
两宋时期,中央政府名义上是由礼部来管理全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实际上由国子监代替礼部来行使职权,掌管学校,尤其是“国子、太学、武学、算学之政”。[4]南宋时期,教育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造就了较为宽松的思想文化环境。
如在办学规模上,不论是中央官学、太学,还是各地的州、县、地方官学、私学,都得到了蓬勃的发展。“建炎以来,江浙湖湘闽广,西北流寓之人遍满”,[5]“江浙地区的平江、常、润、湖、杭、明、越,号为士大夫渊薮,天下贤俊,多避地于此”。[6]明州(鄞县)地区本就很重视办学,1220年(嘉定十三年),由于兵火毁掉学校,鄞县主簿吕康年就请朝廷帮助,时任宰相的史弥远下令地方政府拨地十五余亩,又请当地士绅捐款,协助兴建了夫子殿作为学宫。后又兴建学宫、学舍多处,推动了建校、助学工作。因此南宋年间,各地参加中央太学学习的人数大增,据统计,1202年(嘉泰二年)到太学参加补试的士人就达到三万七千余人,约为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年)的二百五十倍,参加人数之多前所未有。
在办学深度上,各地书院已由城镇延伸至乡村,城乡间还出现了不少专职的教书先生。史氏家族不仅自办甬东书院,且有人直接参与教学活动,城内的县学也是史家子弟学习的场所。有人统计,有宋一朝共有书院397所,其中南宋占310所,占78%(另有统计,认为当时共建203所书院,北宋建47所,占23%,南宋建156所,占77%。总数有所不同,但比值基本相同)。其他如白鹿洞、象山等书院也已成为各个学派的讲学重要场所。
在学校种类上,除太学外,还有宗学、京学、县学、乡学、舍馆和书会,又有武学、律学、医学、算学、书学和画学等各种形式的专修学校,这些类似于高等教育中学科分类的学习形式已经出现,说明南宋时期办学思想的开放,只要有学习的意愿、有条件上学的人,都可以满足要求。接受教育后就能参与考试,考试又有严格的制度和严格的学规,成绩优秀者就可得到提升,就有可能改变人的一生。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科举取士有较大的改进,实行了某种程度的改革。
参与科举考试是入仕为官的主渠道,科举中举才能为高官,这是南宋时期人们所熟知的道理。所以,人们普遍追求“状元试三场,一生吃着不尽”。[7]期盼“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8]追求“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9]日夜指望能“指日可至显贵”。[10]南宋时对于这种文官制度作了较多的改进,使之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比如:
录取人数大增。北宋神宗时“世人获甲科者绝少”。“举天下而计之,三年之间率多数十万人而取三四百也。”[11]录取率在千分之一以下。这样,就形成宋朝登科进士年龄者较大的情形。据《夷坚志》记载,进士平均年龄为37.22岁,最大为77岁。另据对49人的统计,平均也在25.43岁,在宋代属偏低的。[12]
而南宋时科举取士的范围则已经扩大到各个阶层,人数大为增长。所谓“十年勤苦无人问,一日成名天下知”。[13]人们就“以此高下人物”,[14]把科举作为判断一个人是否是贤才的标准。于是,各家“教子弟读书”,无非也是“欲其取科第”,[15]目的非常明确。
参选资格放宽。原先,有九类人是不能入官学就读的,即:“隐匿丧服”、“尝犯刑”、“亏孝悌有状”、“两犯法经赎”、“为乡里害”、“假户籍”、“父祖犯十恶”、“工商杂类”和“尝为僧及道士”者,“皆不得与士齿”。[16]入学条件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南宋时期,入学条件放宽在参试资格上,除重刑犯外,人人均可参加考试、授官。宋孝宗时,鄂州大商人武邦宁之子亦经读书中举,成了士人,[17]反响很大。从南宋中举的名单中也可发现,中举为进士者多为平民。以1256年(宝祐四年)为例,登科进士中平民出身占70%。[18]由于采取了这种允许“寒门入士”的政策,不同阶层的知识分子获得了参政、议政的机会,社会上形成了“学而优则仕”的风气和教育可以改变人生的共识,它也必然会提高学子们学习的积极性。
地区优势倾斜。南宋时期,江南地区尤其是地近京畿地区更占有明显的优势。从历史资料上分析,西周时关中人才占有优势;汉朝时,官员以皖北、河南为主;唐朝时,人才仍以关中、河东居多;北宋时,河南占有人才多数,但已发生变化。南宋时期变化得更为明显,“福建百姓多向学,喜讲诵,好为文辞,登科第者尤多”。[19]江南、赣籍与地近京畿的人才占有明显优势。特别是担任宰相的籍贯变化更大,北宋中叶以后,南方籍宰相逐渐多起来。以浙江籍为例,两宋时期共有浙江籍24人作过宰相,其中北宋时仅4人,到南宋时则增至20人。这就表明随着经济重心的转移,促进了政治与教育中心的南移。这一趋势的出现,标志着古代中国“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的预言已被打破,地近京畿的江南地区在南宋宰相与高官的结构中已占较大优势。[20]
南方人士及地近京畿的进士、高官比例明显提高,有力地促进了南方学子学习的积极性。苏轼在上宋神宗书中就说:“昔者以诗赋取士,今陛下以经术用人,名虽不同,然皆以文词耳。考其所得,多吴、楚、闽、蜀之人。至于京东、西、河北、河东、陕西五路,盖自古豪杰之场,而今得人常少。”[21]欧阳修也说:“每次科场,东南进士得多,西北进士得少。”富弼亦说:“近年数榜以来,放及第者,如河北、河东、陕西此三路之人,所得绝少。”[22]
据《唐宰相世系表》统计,隋朝以前很少有南方人担任宰相一职的。唐朝时有宰相369人,90%属北方籍贯。按统计:宋代共有宰相134人,北宋72人,南宋62人。其中河南籍有21人作过宰相,北宋时有18人,南宋时有3人;陆游对此曾经说过:“天圣以前,选用人材多取北人,寇准持之尤力,故南方士大夫沉抑者多。仁宗皇帝照知其弊,公听并观,兼收博采,无南北之异……及绍圣、崇宁间,取南人更多,而北方士大夫复有沉抑之叹。”[23]
南宋时期,科举成了人们实现理想的场所。有人为了“扬名声,显父母”,将科举作为入仕之先,有的也只是为了报恩答谢,最高尚的也会有“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考取科举作为人生的抱负。朱熹曾说过一句有名的话:“科举累人不浅,人多为此所夺,但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资于此。故不可不勉尔!其实甚夺累也。”又说:“非科举累人,自是人累科举。若高见远识之士,虽日日应举亦不居今之世,使孔子复生,也不免应举,然岂能累孔子邪?”[24]说明读书人有志于通过科举获取功名利禄,也是正常现象。
心理诉求高。宋朝时,人们当官心理非常迫切,主要途径自然是通过科举。南宋标榜本朝为“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时代,宋孝宗说:“朝廷用人,别无他路,止有科举。”[25]司马光有句名言:“国家用人之法,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状元及第不五六年即为两制,亦有十年至宰相者。”[26]这样,只要读书就能做官,读好书就能做好官,以致形成“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局面。[27]
南宋教育成就离不开地方当局的重视和地方官吏的作用。如古之明州(今浙江鄞县)人向来有重视读书育人的风气。南宋时期,由于地近京畿,以致名门豪族层出不穷。据记载,宋朝以前鄞县从未有过进士,从宋朝开始才有鄞籍进士。两宋时期为了帮助学子们考取功名,在鄞县城南建有楼氏精舍,聘请著名学者任教。尤其值得重视的是江南教师的精明,作为优质教师的“楼昉又精心把历代的典范文章选出来,编成一册,供参加科举考试的子弟去潜心研读”。这是目前发现的中国历史上最早编写出来的、类似现今的考试复习资料的书籍,以此来提高考生的命中率。[28]据说也有类似考试复习班这样的机构,以至大幅提高了本地的“及格率”,以致两宋时期全县共产生进士达717名。“宋至清五朝间全县推出6名状元1074名进士和数千名举人。”[29]所以,王应麟说:“世族蝉联,重圭累组,庠声序音,洋洋邹鲁”,就出现了“县之子弟,夙以衣冠鼎盛”的状况。
一是国家与社会重视教育,为学子们提供了良好的学习氛围,又有家族、家庭与个人的努力,就会创造出更多优秀成绩。就史氏家族本身而论,一是他们理解政府发展教育、推广科举的意图,注意教育和科举考试对于人生的影响。史氏家族能够兴盛几百年,关键在于它深厚的文化底蕴,严格的家庭教育,适时的书院学习,促使史氏家族的子弟大批成才。他们不仅自己创办书院,而且能够得到有关科举考试的辅助资料,学业自然得以加速提高。他们以进士起家,抓住时代提供的升迁时机,在家族中形成重文好学的门风,遂使家族子弟不断蝉联科第,然后入仕为官,大批成为辅佐国家的栋梁之材。
二是深厚的社会因素。史氏家族的子孙们在南宋社会的政治生活中,从中央到地方、从经济到军事、从教育到法律,在各个领域都留有他们的脚印。广大的群众影响,广泛的人脉关系,又会推进整个家族更多地发挥作用,从而取得了当时社会的不可取代的地位。有人认为,史氏家族的兴旺发达可能与他们攀龙附凤有关,此论不够全面。注重婚姻关系,重视社会地位的维持,确实是史氏家族治家的一种风范。婚姻关系对于史氏家族有着积极的作用,他们既追求完满的婚姻,又不强求必须门当户对。史氏家族在纳妻择婿中既有赵氏宗室、官僚世家,又有孤寒进士,也有一般家庭,他们着眼于广交朋友。他们没有大搞裙带关系,也没有结党营私的行为,也不存在他们主动寻求政治靠山。他们着力于扎实地推动家族教育事业的发展,这一做法也得到了宋朝皇帝的肯定。
三是他们注重个人的才能与表现。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嫡庶长幼之间隔阂严重,但史氏家族内部却不分嫡庶。史浩共有三位夫人、四个儿子,按传统惯例,史弥大应得到格外优惠,史弥远与史弥坚应在“贵贱之隔”,而事实上在家庭内并不因此而有所区别。最后,史弥远官至宰相,史弥坚官至尚书,并未受到两位哥哥的限制。家庭内部不因此而引起“阋墙之争”,应是社会的一种进步。
四是注重家族内部团结,重视发挥家庭的作用。在大家庭中,一个人的成长往往会受到来自家族的各个成员的影响,祖孙之间、父子之间、叔侄之间、母子之间、夫妻之间,甚至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都会有影响,尤其是有着血缘联系的亲子关系影响更大。史渐自己虽然落选,但对家族成员语重心长、有针对性的谈话,深深感染了家庭子女和家族子孙,促使史氏家族子孙们奋发向上。为了奖励家族中女性的作为,南宋朝廷有时会采取封诰官员的母亲或妻子的办法,以表彰她们相夫教子的功绩,史氏家族也会作出相应的表示。这种传统的母以子贵、妻以夫荣的做法,既是对男子的认可,也是对于妇女付出的一种肯定。
五是史氏家族也得到了相权、高官权力的庇护。史氏家族在南宋时期始终不渝地在为朝廷服务。三位宰相历经了南宋的主要时期,陪伴着南宋王朝从开始到兴盛直至走向灭亡。所以,史氏家族发展的总趋势正是与南宋王朝社会发展历程相适应。子孙们也确因有父子、祖上的关系而得到恩赐或荫补,这种来自朝廷的影响对于家族发展也有叠加作用。
[1] 《鄞县志·总述》
[2]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序》
[3]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乾德四年五月乙亥”条。
[4] 《职官分纪》,48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5] 庄季裕:《鸡肋编》卷上。
[6]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20,“建炎三年二月庚午”条。
[7] 魏泰:《东轩笔录》卷14,北京,中华书局,1983。
[8] 沈括:《梦溪笔谈》卷23,《讥谑》,北京,中华书局,1957。
[9] 吴枋:《宜斋野乘·状元词误》,百川学海本。
[10] 韩琦:《韩魏公集》卷10《家传》,国学基本丛书本。
[11] 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136,《用人·蒲宗孟请疏仕路窒塞之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2] 转引自张邦炜:《宋代婚姻家族史论》8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13] 洪迈:《夷坚志》支庚卷6,《汪八解元》。
[14] 周密:《癸辛杂识》前集,《科举论》。
[15] 袁采:《袁氏世范》卷1,《子弟不可废学》知斋本丛书本。
[16] 《嘉泰,会稽志》卷1《学》。
[17] 洪迈:《夷坚志·夷坚支志》庚卷5《武女异族》。
[18] 俞兆鹏:《南宋人才之盛及其原因》,载《杭州日报》,2005-11-14。
[19] 《宋史》卷8,《地理志》。
[20] 张全明:《试析宋代中国传统文化重心的南移》,载《江汉论坛》,2002(2)。
[21] 《苏轼文集》卷26,《徐州上皇帝书》。
[22] 《历代名臣奏议》卷164、卷165。
[23] 陆游:《渭南文集》卷3,《论选用西北士大夫札子》。
[24] 黎靖德:《朱子语类》,中文出版社影印宋刻本卷13。
[25] 张端义:《贵耳集》卷下,学津讨原本。
[26] 魏泰:《东轩笔录》卷6。
[27] 张端义:《贵耳集》卷下,学津讨原本。
[28] 注:有学者一语中的,明确指出其中的奥妙“在不断总结教育经验的基础上,有人又精心把典范文章选出来,编成一册,供子弟们去潜心研读。由于其教育的针对性强,所以教育成果十分显著,迂斋的学生登进士的也是特别多”。迂斋类似今之高考复习班,“经过迂斋短期培训的人很多都能进士及第”。参见郑传杰、郑昕:《宋儒王应麟》,26页,宁波,宁波出版社,2009。
[29] 《鄞县志》第1509页,第二十八编《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