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涯的雨夜净行院
那一晚他走到了天涯海角,陆地的尽头,对于这个被中央帝国一再贬谪的臣子来说,再也没有更远的远方,再也无处可迁。作为人生的一种境地,作为生命的一种绝地,他走到了尽头。
而且是在雨夜,而且时年他已经62岁,地地道道的“苍颜野老一病翁”。
那一夜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凄凄如漏网之鱼,趁月黑风高,乘一叶扁舟,泛于天涯水上,在雨中,躲无处躲,藏无处藏。衰败的躯体在饱经磨难之后,在颠簸之中,体尝到山穷水尽,苟延残喘的滋味。
是的,山穷水尽。没到过这样的地方,永远难以领略什么叫作山穷水尽,还以为是山重水复,早晚会柳暗花明呢。只有到了这样的地方,才会晓得什么叫作天涯海角,世界和生命的尽头。
但这样的境遇眷顾了他,让他知道了人间的一种遭际,知道人生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绝境。
绝境之中才会有绝响。某种程度上,人在还有能力承受绝地之困的情况下知道什么叫作绝境,也许是命运给予的特殊馈赠。命运让他能够体验到这样的绝境,并且赋予他写下这绝响的机缘。
我能体验那时他的心情,惨淡到了极致,悲凉到了极致,也达观和了悟到了极致,明澈平静到了极致。他放下了一切可以放下的,写下了一切可以写出的。
他仓皇中来到了这座小小的寺庙。“净行院”,是意味着让生命的行程更简单、更干净的一个去处,即使更贫穷也无所愧疚。好在还有这样一个去处,可以在风雨仓皇之中得以夜宿,可以慰藉这番心情。否则天知道会颠簸到什么时候,天知道这么一副衰败的身躯和更加颓丧的心境,能否抵挡得住如此凄惶的遭遇?
但他却没有投水—像他的前世、前身、前辈一样—屈原投下了,带着去国的悲伤与被冤屈的愤怒;李白也投下了,带着疲乏的忧郁和酗酒的幻觉。那的确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最让人敬畏也最让人感慨的一刻。但他没有这样奋力一投,而是蹒跚挣扎着上了岸。你当然可以说他是怯懦,也同样可以说他是坚韧,甚至勇敢。他选择了生,带着比死更艰难的超越与达观。
我想象他卸去蓑衣和斗笠,抖落一身的冷雨,瑟缩在寂静的禅院,还在定神之余,记录下了彼时的心境,这一番风雨苍茫的天涯之路,山穷水尽的生命之旅。
于是就有了一千年后,我在断垣残壁上读到的这首《雨夜宿净行院》。
芒鞋不踏名利场,轻舟一叶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
实在说,这不是东坡诗中最有名的,甚至也远不是他最好的诗句,但却是他一生中才情和手艺都换不来的,它是命运的馈赠,生命中的奇观。它照见一个身影,生命中最潦倒的一帧图画,旅程中最僻远的一格形影。
那一刻我也心头一热,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连忙将头低下去,拿出纸笔装作记录的样子,其实根本不用笔,那样的时刻,那样的诗句,读一遍就会刻在心里,印在脑海间。
自然,说说容易,在那样的时刻,活下去比了结一切更难,这源于另一种高贵,另一种坚忍。我一直以为,人中之杰有两种,一是活着比死更难,而他能够活下来,司马迁就是这样的人;另一种是死远比活要来得不易,而他能够慷慨赴死,文天祥是这样的人,项羽和谭嗣同都是这样的人。在我看来,苏东坡也几近于前者,这也同样需要最大的勇气,最超凡和不俗的境界。
而且他会这样来理解自己的命运:“多生宿业尽,一气中夜存。”几辈子的罪孽,终于因为这样的境地而得以赎偿,还有什么苦难和潦倒不能承受?只是,这样的自我开释,终究是到了无法排解的时候,才不得已而做出。更多的时候,还是真实地面对,并且去承受和体味那种绝地之艰,与大彻之悟。照佛家所言,人生的一切境遇,皆为宿业因果,非是偶然所致。然而禅宗之秘,在于辩证,人力之所能及之地,看似是一种前缘的后继,但妙处却在于,前身何曾记得有什么因缘际会,后果却如约而至;反过来,后者虽然事事求问,认真计较,可前者却是早已飞鸿渐远,何曾辨得方向东西?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句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是2003年的初冬,作为千年以后的一片羽毛,我再偶然不过地飘来南海之滨,在北海边的惠州,一座小学校的园子里,目睹到书于壁上的东坡之诗,此情此景,让我慨叹生命处处的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东坡先生何曾挂心会有后人前来观瞻凭吊,更不会想到千年后的这一片羽毛,会在这里有片刻的停留。
这不就是陈子昂的境地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幽州的古台,也给了他一个天涯,在行旅中由参军被直贬为军曹的他,早就体悟出这样的一种生命之境,但他却没有身后的这个人达观。想到他既看不到百年前的前人、百年后的后人,自己不过是个时间之河中无望的溺毙者,他哭了,哭得像个孤儿—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哭得叫人悲伤心乱;而与他的处境相比,或许同惨或更惨的东坡,却从这天涯得出了一种禅悟的明了,读之更让人有一种绝望中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