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酒趣
虽说睡梦中也知道雨下了一夜,但早上醒来,雨停了才晓得那雨下得多么大。六月的天,有一丝闷热,但拉开布帘,从窗间远眺,见那山色被洗得翠绿,从上到下,不沾一丝尘埃,心间泛起一股清凉。山涧飘着一缕似雾的薄云,悠悠地,让人恍惚置身仙境。再看那山下的赤水河,浊浪滚滚,汹涌澎湃,仿佛要溢出河岸,席卷带走一切。一静一动,一清一浊,让人惊叹和狐疑着这世界的神奇。
于是去回想昨夜的酒,也奇怪,拼命想也仿佛残梦依稀,记不起来多少了,究竟是否曾有醉态?怎么也记不得了。本非善饮之人,应该没喝多少啊,怎么会有醉酒的记忆呢,不可思议。不是矫情吧,人言来茅台不畅饮醉卧不能算游,于是就想象着自己若酒仙李白一样,斗酒赋诗,潇洒了一回不成?想来也不能全算是矫情,大约是这里空气中“含酒量”的缘故吧,被那呼吸、那氛围给弄得晕乎乎、醉醺醺了。
推开窗户,想那一夜雨水的冲刷,该把空气过滤了一遍罢,可迎面扑来的还是那股子酒气。接天连地,无缝无隙,不知那里的人日夜浸**,如何消受得了。便想起童年在老家县城的酒厂旁边居住的几年,那股子从窖泥和闸孔里飘出来的味道,让人梦里都想逃。但也奇了怪了,这里的酒气,怎么就不招人烦呢?
于是便问当地人的感受。恰好,一早厂办的副主任来陪同几位采风的作家吃饭,此兄与我是旧相识,且是诗人,便问他。他笑道,这叫久闻不知其味—习惯了。又问,那到底是好闻也不好?答,要说茅台酒当然天下第一,但这酒糟之味,则天下大抵无有多大差别吧。你刚到,诸事新鲜,便不感到难受;我呢,住得年深日久,习以为常了,自然也不感到难闻了。我深以为然,遂也笑了。此兄是贵州人,生于当地,面色白皙,更兼带着红润,我便又笑问,你这等桃花面色,与喝茅台酒有否关系?不料他答道,当然有啊,你不见昨晚我们酒厂的几位老总,个个面如桃花,都与这茅台酒有关系呵。我料他是玩笑话,摇摇头,他又说,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些领导天天都有接待任务,工作内容之一便是喝酒,要是一般的酒早把身体喝坏了,可我们这里每次体检,他们的各项指标都好得不得了啊!
我将信将疑,上午座谈时,便走神,没注意双方说了什么,只顾专去打量对方的面色。观察了几位,发现还真个个面色润朗,遂对那位兄弟的话不疑。因此下午参观酒窖时,便有飘飘然想试试自己酒量的冲动。
工作人员真个拿来一瓶窖藏五十年的茅台—是用透明的玻璃瓶装的,酒的颜色已是微黄,轻轻一摇,也明显感到那**的微稠和张力,一片嘘声。这就叫近水楼台了,这么一瓶酒,在市场上难得一见,价格则据说可以卖到五六万元,几位便咂舌,这不是喝酒,是暴殄天物,是烧钱啊!
五十年的茅台什么味?那酒喝下去,第一感觉是嘴里着了火,温柔暖和的火,慢慢地烧到了嗓子、食管和胃里,舒服得不行。随后是一种香,难以形容的、厚且深远的一种香,那是万物难以譬比的、感官和肚腹都咂摸不透、体味不尽的,也仿佛是来自天上难尽其妙的一种香—大约只能说,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了。最后留下的,是一股粮食烧炒之后的浅浅的糊味,我便确信,那是最原始的一种味道了。这种味,在市面上流通的茅台中,确是没有的。
便一连喝了三杯。中午本已酒足饭饱,胃中尚未余出空闲,再无豪饮之力,再看那瓶酒,早已去了三分之二。众人都眼看着那酒,有些不舍,但出于面子,还是不能倒了瓶子,得给主人留点风度,不可太贪。便依依地,几乎是两眼盯着瓶子倒退了出去。
有了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人言胃口之刁钻,有如负心之小人,势利浅薄。再到晚饭之时,便颇有不思茶饭之感,于是被同行诸友嘲笑,谓之“酒德”欠佳,如吾党官员,岂可只上不下,平常几时能苟喝得茅台,一朝便这等作态?
其实还是在想那酒的味道,那酒香的深长,让人的玩味也一路绵延,如古道昏鸦,老藤瘦马,一发伸至爪哇国去了。怎地一汪陈年的杯中之物,不腐不败,倒变成了仙液琼浆,被世人趋之若鹜,争相珍爱?实在是人间奇迹。从本性而言,酒这玩意儿,作践粮食不说,性兼辛辣乖烈,历史上误国误事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可为什么万里以外,蛮夷异域,不同民族的人群们都不约而同地发明了它,且几近将它当作一种圣物来膜拜?
你不能不说是怪诞甚或诡异,粮食只能果腹,而一旦变成了酒,则不但价值陡涨,且可以与心、与情感、与灵魂息息相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用曹操的话说,酒是吟诗作赋、消遣苦闷的好东西;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这是李白说的,酒的好处只有饮者、醉者才能体味其妙,一旦醒来早已忘记,或者即便说与人,他也无从体味。当然,用尼采的话来说是最具有文化感的,对酒的爱好便是对日神的挣脱,酒是使人进入“酒神状态”的最佳帮手,而这状态是属于艺术和诗的。这大约是古往今来,人们爱酒的一个理由,找那种自由的感觉,挣脱羁绊的胆魄,以及沉浸虚幻的幸福,成为人间的一个梦,一种超脱肉身的妄想。
酒性压根是人性的一种或一个侧面。豪壮时有它,惊骇恐惧时有它,胜利成功时有它,愁苦落寞时也有它,它几乎无处不在,无所不用其极。这些,我想得到,但却说不出,便闷着,乐着,傻笑,最后竟也壮起胆气,吆喝着,来,干一杯!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不就是喝酒嘛,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还是李白厉害,大诗人就是牛,这么好的诗,你难道没听出来像是猜拳行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