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狗性

黑格尔说,美是人的主体力量的感性显现,所有人类的创造物也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从这个意义上,“狗性”并非与人性是对立的。非但不是对立的,而且某种意义上狗性就是人性的折射,是人的某种“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非但狗性,连猪性、猴性、牛马之性也同样如此。很明显,这些本来的野生动物,是经过人类的长期驯化,经过人类某种形式的“虐待”,按照人类的需要和意志予以改造,使之产生习惯,并且随后发生了“基因突变”的。

因为这样的逻辑,“狼”终于在某一天变成了“狗”。

这绝对不是玩笑,从狼到狗,在生物学的意义上一定是发生了基因变化,虽然外形仍然相似,但却已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我总是惊奇不已,每当想到狼这种桀骜不训充满野性的凶蛮之物,这种曾攻击人,并且在童话和艺术中成为危险化身的动物,变成了唯唯诺诺、摇尾乞怜、对主人百依百顺的狗,真是令人不可理喻。难道这不说明问题吗—世间万物都有潜在的软弱的可改造性,有无法避除的作为潜意识的奴性,就像人从原始的自由人变成了曾经的奴隶一样。

对比研究一下一个奴隶和一个自由人之间的基因,是否会有差异?如果没有差异,那么动物为什么会被驯化?人身上的“奴性”又应该如何解释?

一旦追问就会很有意思。

当中国人在文化的意义上说到狗的时候,潜意识里永远充满了憎恨,充满了复杂的感情。这是颇为奇怪和有深意的,这说明,中国人一定有与狗的某种“过节”。我们会以指认某人为狗、指认某人身上有狗的属性等方式,来达到污辱这个人的目的。西方人当然也会用狗来骂人—比如鲁迅就曾在一篇谈及“国骂”的文章中说到,德国人因为无法把中国人挂在嘴上的“国骂”之深意翻译成德文,只好绕了个圈子,用了一个比喻,“你的妈是我的母狗……”之类,但他们想必不会在潜意识里藏下像我们中国人这样恶狠狠的意思。

为什么会是这样?西方人从根本上对狗是没有恶意的,非但没有恶意,他们对狗还充满了“拟人”式的感情。比如他们对东方人吃狗肉就感到非常气愤,这不光是从动物保护主义的角度,他们本身是将狗看成人的“朋友”的,狗是人的忠实伙伴,活着的时候享受与人同样的权利—他们喜欢在汽车里设计狗的座位,在家里安排狗的专用房间,死后还要与人有同等待遇,要为之修建墓地。而在我们这里就不同了,狗传统上是被当作“奴才”看待的,是用来看家的,它们对主人要温顺,但对外人则要叫得凶,而且要会咬人,这样主人才会觉得安全,而门外的陌生人才会觉得畏惧。但即便这样,狗的卑贱地位也没有改变,主人仍然不会给它以朋友的待遇,狗依旧是“走狗”,是“看门狗”和“狗奴才”。

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那里,都不会有像我们中国人这样复杂的“狗观”。在特定的条件下我们当然也会赞美狗,比如“狗不嫌家贫”,但这仍然是在实用的意义上说的。更多的是在各种情形下对狗的拟人式的虐待和侮辱,用狗性或者狗的某种处境来染指某种人格的病症或缺陷,如说一个甘心为有权势者服务的人为“看家狗”,一个失去了主子的人为“丧家狗”,一个仓皇落难的人为“落水狗”,一个拍马逢迎的人为“哈巴狗”……我们会在不同的情况下,使用不同的拟喻来骂人,有“恶狗”“疯狗”“死狗”“癞皮狗”,总之任何一种不良的人性都可以与狗联系起来。

所以考察狗的表现,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考察人性本身。在我们这里,狗之所以会成为咬人的恶狗,原因不外乎这样几个方面:第一是人对狗的虐待,导致了狗对人的敌意。在乡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习惯于拿棍子或砖头袭击狗,大人就更加习以为常,看见狗如果不打一下是说不过去的。只要狗入了自家的篱笆,那是注定要大打出手的,要穷追不舍,打得那狗嗷嗷乱叫仓皇逃窜的。久而久之,狗当然会对人习惯于仇恨,并且主动攻击人。第二是饥饿,狗总是吃不饱,因为饿,便变得凶残和没有教养,常做出不守规矩的事来,这加剧了人对狗的恶感和虐待,又反过来增加了人与狗之间的裂隙。第三是人的故意教唆,比如仗势欺生,比如以强凌弱—过去有钱人家的狗见了穿破衣服的穷人,都会将之当成讨饭花子来追咬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人的禀性的影响,是人性之恶的不期然的回报和折射。

再进而说到社会和民族的根性,一个充满专横、欺压和等级的民族,其文化对于狗的影响必然是“结构性”的。西方人对狗没有我们这么苛刻,所以他们的狗也就温和而有教养得多,即便是那种看起来气势汹汹的狼狗,通常也不会产生攻击人的反应,这是因为他们通常没有给它们传递虐待和袭击的信息,它们的“狗权”不受践踏,通常也就不会反过来对人表现出恶意。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有钱。狗从来就吃得饱,便不知道“穷凶极恶”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就不会沦落到“丧家狗”“落水狗”和“疯狗”的地步,自来挨打的机会便少得多。可见狗性如何和人性的状况一样,还取决于经济条件。自从中国的社会中新出现了“中产阶级”一族之后,中国人对狗的态度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城市里的狗的生活也变得体面了起来,类似西方的那种“狗文化”在中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每当看到城市的街道或者草地上与主人一起散步的那些备受宠爱的狗们,我就想起童年的乡下,那些未谙世事就知道了剥夺他人权利的孩子们,叫喊着用棍棒和镰刀驱赶着两只**的狗,发出兴奋的尖叫的情景。相比那时,毕竟今日真的有了进步。

说了半天,可能意思还是未能表达清楚。人性若何,应当从日常生活中的狗性中找到一点答案。是人身上的劣根在狗身上毫无遗漏地获得了展现,没有哪一条狗身上的属性不“对象化”地折射着人类的影响。这不光是一个鲁迅式的传统文化批判的命题,也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谐谑和讽刺,这是一个纯粹的和不带政治也不带人文价值的判断。

不独狗性,猪性、猴性和牛马之性也是一样。人身上的懒惰、愚蠢、贪婪和好色不都是猪性的表现吗?《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还有孙悟空,他身上的野性、顽劣、躁气和叛逆性,也是其“返祖”的“猴性”的体现;还有牛马之性,人身上隐忍的、逆来顺受和甘愿出苦力的盲目的耐受性,都是牛马之性的体现。没有人类的驯养和以自己为蓝本的改造,它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