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吾师

相尊吾师也,乃吾邻村人氏,幼时印象中,吾乡人每侧目咂舌,艳羡而视,言其为奇人或才子。在吾辈观之,也属成理,因为他确属吾人惯常习见、又属罕见的那种人物。说其常见,是因之身躯凛凛,仪表堂堂,在博兴湖滨,这故齐之地,盛产鱼米的开化之乡,每每可以见到的一类帅气男子、俊逸人物;说其罕见,则是言其擅长琴棋书画,纵横文史经济,更兼无师自通,才高傲物。设若生在古代,他一定是位落拓不羁的书生,或仗剑或摇扇,行走于江湖之上,穿行于“几多俊逸儒流”中间;或一朝春闱高中,跻身庙堂,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当然,也可能会向屈子东坡那般,被放逐天涯,作为迁客骚人,而写下不朽诗篇。就是很难设想他会向陶潜摩诘那样,甘于落寞,归隐田园,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布衣生涯,因为他确乎更像李白,是那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狂放之士。

但不幸他却生在了当代,生在了先是动**后又拜物的年代,生在了小农意识形态遮覆一切的乡间,没有机会通过上述通道,获取正常的进身之阶,所以才至于浅水平阳,安身红尘。但即便如此,也难以掩藏他那过人的才情—当他引吭高歌,你会惊诧于他歌者的喉咙;当他抚琴,你会讶异于他演奏家的手艺;当他握笔研墨,你会看到那龙飞凤舞的书家气度;当他开口,你则会领略到他那口若悬河的雄辩家的气质……所以,我总是毫不吝惜地给他以赞美和掌声。因为,他确乎是高出于我故乡的那块湿地—美好但是泥泞,物丰但是俗浅,生机勃发却粗鄙不堪的故地。这里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是阳春白雪,乃至于会将阳春白雪也矮化为变形的下里巴人,因为这就是“乡村意识形态”的基本形质,包括县城也是如此,是一种小农文化加小市民文化混合的奇怪之地。

在上述意义上,可知吾师相尊之所生长的环境,其所置身的文化根基,如此的土地上能够长出他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奇迹。当然,我无意臧否我的家乡,甚至我也热爱着这土地,热爱着这质朴的人们,但却无法不为这文化的土壤而感慨和悲息。这犹如莫言早在年轻时代就反复提及的,对于农民意识与乡村文化,他只有无奈的妥协,因为这块充满矛盾的土地,让他绝望也让他欢喜,让他热爱也让他鄙视。如同鲁迅眼里的故乡,是一块让人永世留恋,但又无法不脱身逃开的沉沦的土地。

这才是全部的真实。

我的童年即烙下了这个人的影子。十岁时,我坐落在老家的屋子里的烟熏火燎的墙壁上,第一次挂上了一幅书法作品,大约是鲁迅的一组诗,开头是“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之类,那是父亲特地淘换来的,小小年纪的我虽无法看懂,但从那俊逸的字里行间,还是能感受到几分书家的才情与风姿。而且我注意到了署名“相尊”的落款,当我试图从父亲那里知道关于这个人的更详细的说法时,他的描述也印证了我的预感。

十四岁我升入高中,是一所乡办中学—那时“乡”还叫作“公社”。不过,我毕竟第一次走进了有着宽大的红砖瓦房的学堂,看到了气质远不同于村办小学里那些民办教员的高中老师,知道了什么叫“文质彬彬”。在我入学的第一天,就听到了来自办公室的嘹亮悠扬的琴声,以及高亢动听的歌唱。那几乎是可以与广播里传来的声音相媲美的歌唱,我们屏神凝息,听得入迷。那伴着风琴传来的,都是“**”结束刚刚开禁的曲子,让人感到陌生而又熟悉。当我们悄悄从窗外向里窥探,便看到了他—那个戴着白边眼镜,身材高大且梳着油亮分头的相尊老师,知道了什么叫“个性”和“气质”。

直到现在,他也不大可能知道,甚至不能设想,他这样一个人对于乡村中学的孩子们所产生的影响力。多年后回想这段经历,所学的那点可怜的“知识”,早已随吃过的汤饭消化得无影无踪,但这样一个形象、一个记忆,却还在脑海萦绕回**。某种程度上,或许他才是唯一可以构成“影响”的力量—因为他可能是唯一可以启悟和照亮那群孩子的未来的人,是他让他们产生“自我想象”—想象他们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人。虽然我们对于他,这样一个有些出格和不同寻常的老师,还略带些偏见或微词,但在孩子们的心中,却偏偏埋下了这个人所给予的种子。

这是至为奇怪的,也是我所应当感谢的。我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同样自命不凡且同样特立独行的学生来说,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可能是连我自己都不好评量的。后来,相尊老师给我们担任了历史课—每星期只有两节,但他的课每次都让人至为难忘,以至于成为一场销魂的故事会,一次不知所终的精神漫游,一次无法预知、充满迷人幻想的梦游经历……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公社中学,随父母转至县城一中读书了,随着“眼界”的又一次开阔,相尊老师所给予我的这些兴奋和惊悸,也就渐渐淡出了脑海。再后来,我远走他乡读了大学,渐渐也就与他断了联系。但还是断续知道,他从乡属中学调到了县里,成为教育局的教研员,也有了后来的更加显豁的诸多经历。再后来,他就退了休。虽然对于常人来说,退休可能就是事业的终点了,但对他而言,一切又是重新开始。他苦练书法,在书界渐渐名声远扬,投身公益,兼做了老年大学的校长……总之是青山在,人未老,有作为。

此次相尊师约我为他的新著《纵横董永》作序,我自然惶恐之至,因为我于董永确无了解,更遑论研究。乡人言其为先祖,我更多是在潜意识中将其当作了野史神话来读,因为历来的戏剧传奇早已将他变成了神话中的人物,信史怎可解之?但相尊师竟能纵横捭阖,披沙拣金,于史料穿凿之间、蛛丝马迹的推延研判之中,梳理出大量的史迹与传说,做实了许多猜想与疑问,厘清了许多学界和吾乡本土关注的历史问题。

然而此书的意义,恐远不止人物史迹的考据,而在于孝道文化的诠释与张扬。在很长时间里,“忠孝”“孝悌”之“孝”,“三纲五常”中的孝,都以各种历史因由而被打上了“封建文化”的烙印,不由分说地放逐至当代社会的底线之下、道德之外。其结果,每个人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就是社会价值的裂变、空缺、畸化甚至崩毁,“现代”的价值伦理未能建立起来,而传统的道德文化却不复存在。这是我们社会眼下最大的危机。

可是事实真是这样的吗?孝道与孝悌文化,真的是与现代社会的价值伦理格格不入吗?为什么中国传统社会的很多观念与礼仪,在日本、韩国、东南亚等“儒文化圈”中,在海峡彼岸的台湾,都能够有更多的传承,并与他们社会的“现代”进程可以并行不悖?为什么在他们那里,现代的技术文化可以与传统的伦理道德兼容一体?这于我们,这个要实现伟大崛起的中国梦的民族来说,确乎值得借鉴,值得深思。从这个意义上,我对于相尊师的研究与演讲,要报以高调之掌声。

至于书中精妙的论断与华美的言辞,我便不予重复赘言,读者自可以感其多,闻其详。我除了表示祝赞,不敢妄加评说。搔首穷词处,忽想到,可以抄录几句李义山给友人崔处士的诗以赠,作结,唯祝吾师身体安泰,常以妙笔华章,演绎生命精彩:

雪中东郭履,堂上老莱衣。读遍先贤传,如君事者稀。

仿佛雪夜访贤之境重现。在此严寒岁晏时日,遥祝相尊吾师,续写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