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录

千年之夕

我独自行走在寒光闪烁的暮色里。世纪的余晖一点点地消失着,由一种苍凉的血红慢慢变成一片晦黯。城市的欢乐正一点点漫上来,灯火迷离,霓虹耀眼,节日的气氛像夜幕中的潮水,不可阻挡地上涨着。

一对热恋中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相拥在路边,在夕光中热吻着。他们身后人影寥落的商店的门口,是另外两个完全赤身**的假人体模特儿,她们比相拥着的年轻人更自在和自然—她们站在那里已经整整一个冬天了。大街上的人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全都急匆匆地,他们是在回家,或是赶赴什么聚会。有身份的人坐在豪华的公车里,司机不时骄横地揿动喇叭;另一些人则在略显焦急地打的,更多的人—那些真正的百姓,依然是噤若寒蝉地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凛冽的北风里。社会,在这个时刻的社会,才真切地显现出了它对每一个人来说的那种不同。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都是有家的人那!那些乡下来的民工,却还趴在一条被挖开的马路中间,从深沟里往上掘土,他们根本就没有去关心这个日子,就像城里人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一样。就在那条街上,一家小餐馆里正播放着那首美国人吹的萨克斯曲子《回家》,一丁点儿忧伤,一丁点儿诗意。但这诗意对那些嘴里呵着热气的乡下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但没有一个人活在时间之外,时间的河流正在裹挟着所有的一切向前,一个世纪就要结束了,一个千年就要过去。

我从五公里之外的地方步行回那个属于我的家。时间还早,我要用我的步行尽量贴近并丈量这剩余的时间,表达出我对时光,对这个世纪和千年的留恋。尽管我深知这一切不过都是虚构,时间是无始无终的,宇宙中本没有时间,不过是因为人用他们渺小短暂的生命去丈量了无限,所以才有了时间。一百年,对于一个人来说,已经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壕堑,一个人如果能填满一个百年,那就是稀世之福,终于天年了;而一个千年,对一个人来说,足以构成一个关于历史的概念与梦幻了。活着的人们都是幸运的,他们成了他们自己虚构的时间盛筵的目击者和分享人。好比从一个无际的大海经过了一线礁岸,又跨进了另一个无际的深渊,但他们毕竟看见过终点,而在下一个千年到来之前,他们的许多代后继者将只有在无涯无际的深渊里遨游了。

我尽着最大的努力,收罗和搜寻着这一点点幸福的感觉。我知道我无疑将会成功地进入到下一个世纪和千年中,尽管我终将止步,只拥有它那属于我的可怜的一点点。

一辆消防车吼叫着急驰而去,显然有的地方是失火了。随后,又一辆救护车鸣笛而过,它载着急重病人拐进了医院。我被它们从冥想中唤回了现实,一切寻常中该发生的还在发生着,世界仍在按照它古老的秩序和节奏运行着,当那个时间的临界点过后,一切也还会依然照旧。想到此,一点点好心情不免烟消云散。我在临收摊的卖报人那里买了最后一份晚报,但夜色中已没法展读它了。拐入另一条小街的时候,我同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精神病人打了一个照面,我感到不寒而栗,因为他给我一个暧昧的笑脸—我的头发也是长的,显然他把我当成了同类。在今晚所有的盛筵和欢乐之中,他将是一个真正的局外人。我知道,这角色的确近乎于一个诗人,他比选择步行的我更能真正地界临梦想和现实。我想到了八十三年前鲁迅先生的小说—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洞察者和先知式的人物,总与精神病有着丝丝缕缕的扯不清的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世纪的终结增加了历史的段落色彩,一种闭合的断裂感。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进入历史,但这种感觉对于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过。当然,我知道无足轻重的生命将会被遗忘,没有谁会记起我们,因为即使那些最爱我们的人也将很快消失,一切的欢乐、悲伤、富有和贫穷,一切的荣耀、耻辱、仇恨和爱情都将被一笔勾销。但历史将继续写下去,以它那粗糙无情的笔,漠视和忽略着所有曾经鲜活旺盛的血肉生命,而记下那些空洞无物的词语和概念。谁也说不清许多年以后的人们,将如何书写这个世纪波澜壮阔和血火噼剥的历史,书写那些苦难、悲歌、梦想和壮举,那些罪恶、疯狂、**和浪漫。但我仍然相信,有一些东西将不会被遗忘,作为时间深渊中的溺毙者,我们曾经可敬、可叹、可笑和可怜的影子,将以种族的名义,镌刻在未来历史的卷册之中。

但我们仍将是历史之渊中的溺毙者。两分钟后,我将抵达我那个小小的巢,那是我唯一能在这个时刻落脚安歇的地方。我将在那里重新回到我自己的现实中,并等待千禧之夕的结束,听新世纪钟声的敲响。

水影

那是一个幽灵。

当我在阴凉的炕席上躺着,窗外的蝉声高嚣着,密集地把一切动响遮蔽住,幽暗的房子里有一种可怕的寂静。在这古旧的老屋里,祖母已经睡熟了,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逡巡在黑黝黝的屋顶,最后落在了那个白光闪烁忽隐忽现的影子上。

这就是如烟的往事。仿佛前生的梦境,童年的我对这种水影有一种迷惑,我感到它是时光或生命的某种化身或幽灵,仿佛黑暗中的一只水母,一个随时都准备晃动并吸附住什么的软体动物,或者是人的灵魂—像乡村里老人们经常渲染的那样。它与我祖母的种种故事,那种被称为“瞎话儿”的故事发生了奇妙的叠合。它是它们的形影,从那语言的尘雾中集聚起来,闪闪发亮。它使我对一切都有种“不信任感”,一种本能的恍惚、恐惧和怀疑。这就是记忆,童年的某种挥之不去的印象。

水影来源于地面上蹲着的一盆水,水纹在静谧中有一种微微的**漾,细小的风掠过水面,便成了那个欲静而犹不止的光影。这是水的精灵,我明白它来源于什么,但当它变成一个白色幽灵时就不再是水。亦正如我记忆中的童年再也不是真正童年。

大地一片寂静,时光行走得真慢啊。

一只跳蚤发出细若游丝的动响,它轻轻地跳上我的手臂,脊背红红的,亮亮的,一耸一耸地,它张开了它钳形的嘴巴准备吸我的血。我的左手很快像闪电一样出击了,啪的一声,红跳蚤不动了,它成了我的战利品,并和它的家族中其他成员一起并排地躺在了我祖母的土炕沿上。祖母睁开眼睛看了看,又睡过去了,她的蒲扇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摇着,慢慢地,慢慢地又归于停止。我发现她入睡的时候有一种习惯,眼珠总是爱向上翻,这让我总有点害怕。

我悄悄地溜下炕,抽开门插溜到院子里。阳光刺眼地照着,树叶没有些微的响动,空气滞闷如蒸笼。我感到皮肤和背上火辣辣的,夏日的中午一片寂静。我傻愣了片刻又踅回屋内。我在水盆旁边蹲下来,去动那水,仰头看那水光在屋顶上晃来晃去,那影子晃动的幅度很大,形状变化多端,这让我很着迷。

一只老鼠从面缸后面的窟窿里探头探脑地钻出来,细小的绿豆似的眼睛仓皇而迅速地转着,仿佛在观察我对它的态度,当我把牙一龇,做了一个恶狠狠的鬼脸时,它嗖地一下蹿到了柜子后面的角落里。当我正发呆时,忽然脚趾一阵尖锐的疼痛,原来是一只从瓦罐里爬出的螃蟹夹住了我,这大概是对我昨日下午和爷爷一起将它五花大绑地逮回家来的一个报复。它太大了,爷爷费了好大劲才从河岸上的窝里将它抠出来。它死死地钳住我的脚,让我感到钻心的疼痛,最后,我不得不掰断了它的一只爪,那只断爪还紧紧地夹在我的脚上。

太无聊了,我又爬到炕上,盯着那水影,瞧着瞧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个漂亮的少女从一只葫芦里跳了出来。她的名字叫孟姜女。姓孟的人家种的秧儿,爬到隔壁姓姜的家里,结出一个大大的葫芦,两家将它锯开时,这女孩从里面跳出来。孟姜女成了两家共同的女儿。后来她嫁给一个人,叫范喜良,一直好好地过日子,忽然有一天,秦始皇派人抓走了范喜良。范喜良修长城,又累又饿。石头不够用,秦始皇下令把范喜良和很多人埋到了长城里面。

孟姜女思念丈夫,千里迢迢赶来,人家说她的丈夫早已被修到了城墙里面。孟姜女扶墙大哭,哭塌了长城,找到了范喜良的尸首。

秦始皇看上了孟姜女的美貌,要强娶她为妻,孟姜女答应了,但她提出一个条件,让秦始皇以“孝子”身份厚葬范喜良,披麻戴孝,哭爹喊娘。秦始皇贪恋孟姜女的美貌,一一答应。但没料到举丧完毕,回来的路上,扑嗵一声,孟姜女投了黄河。

一个大大的水圈惊醒了我。这是祖母给我讲过无数遍的故事。祖母也醒了,房顶上的水影也不见了。祖母到屋外洗衣物去了。我走进院子里,望着她的水盆,想从天空中找见那一直闪烁招摇的水影,但没有找见。

天上只有一轮明光耀眼的太阳。

魔笛

那声音让我从梦中醒来,又让我回到梦里。我知道楼下的街市上又有一位身上挂满竹笛的人从人群中走过,他简单而悠扬的旋律在喧闹的市声里,在拥挤的水泥建筑的狭窄缝隙里,一直传到城市嘈杂的底部,也把懵懂在午后光线中的我直送到思绪的边缘。

我确信在中国原产的事物中,竹子是最好的一种。这种在南方北方都十分常见的亦草亦木的植物,因为枝节的挺拔秀美,而被视为高风亮节的人格化身,它夹带了水的灵透,充盈着隐秀与阴柔之美,只需要最简单的生存条件,就可以顽强而茂密地生长,把它的根系一直插到污淖的泥地和坚硬的岩层之中。而由竹子制成的乐器,则非常传神和完美地体现了它的这些品质。对它的声音,每一个人都无法无动于衷,哪怕是一条蛇,也会随之起舞—这不是神话。

一根竹笛。

我听见它在遥远的昨天吹奏着,和在今天闹市的喧哗中细弱的音调是多么不同。

那个乡村的年轻人,吹出了那天籁一样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总是聪明到无师自通的地步,在乡村,这样的人很多很多,任何地方的人都会受到神灵与自然的恩泽,聪慧的人类和凝聚着灵脉的土地一同生存着,自古以来都没有中断过。他的笛声在寂静的乡村格外婉转悠扬,在稍闲的后晌,这样的时刻,在荒凉简单的乡村场院,在黄昏的薄雾里,传染着淡淡的感伤和无法遏止的遐想,把寂寞的乡村人带到不可知的远方。

一个美丽的少女爱上了他,她从很远的另一个村庄经过这里,驻足良久,她费了许多周折找到了他,想对他表达爱意,可没想到他却是一个半瞎子—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是一个“白蘑菇”。

姑娘哭着走了,她努力接受最终又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么美的笛声却是出自这样一个人的口,这怎么可能?整个村子的人像赶集一样地出来挽留她的背影,一片惋惜之声。而小伙子却并不悲伤,他既没有惊喜,也不曾失望,他心如止水,静若处子,依旧居住在辽远的寂静与落寞里,吹出他动人的旋律。

那或许是贫穷的年代里仅有的浪漫了。我不敢说我的记忆有多少想象的成分,总之那是我童年里最生动的一个场景了。后来他就吹着他的笛子远走异乡,去做他的流浪诗人去了。据说他的另外一只眼睛也很快就瞎了,他成了一个说书人。

乡村自有永恒不灭的传说,这传说正是起源于那无尽的寂静与落寞,乡村就这样进入了神话,葆有着他不曾熄灭的梦想与活力。那时乡村的时间几乎是静止不动的,苦难和欢乐都如止水上的浮萍,茂密地生长,却不见死去。也许那印象纯粹是源于人的童年记忆,在我的岁月里,没有人能比他们活得更有滋味和境界。在漫长的黑夜里,在没有喧闹、没有新闻、没有噱头闹剧、没有灯红酒绿,甚至也没有女人和爱情的乡村的黑夜里,一支竹笛发出穿透时光与生命的音符,成为灵魂中不朽的飨筵。

物质和欢乐都不会拯救人。一切关于幸福的许诺和关于美好未来的叙事,不过都是一次虚构,一次消费时间和生命的虚构,一种统治现实的理由。物质只能带来更多的欲望和痛苦,欢乐只能在最后留下悲伤和虚空。当那贫穷的岁月消失,那寂静里永恒的诗意也消失了,乡村的安详与梦境也随之无影无踪。这不是夸张和无病呻吟,看着老百姓过几天好日子不舒服,这就是今日乡村的现实,物质的东西比从前当然已经进步了许多,可那充满着幻想的悸动和永恒的沉稳的诗意,如今在哪里?

那个人老了,佝偻着背,衣衫褴褛,他远远地坠在了时间的后面。他置身于都市和乡村的夹缝之中,露宿在街头的垃圾中间,都市的人们不会有一个正眼瞧他,连那些聆听过他的美妙笛声的乡人们也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正沉溺在那吵吵嚷嚷的武打片中,还有溢满了虚假眼泪的连续剧里,哪里还顾得上他?人就是这么薄情,他那破烂的棉袄和乌白的眼睛,已经成了人们嘲弄的笑料。

他的竹笛呢?在这午后时分,正是他从遥远后街的小屋中随意地涂抹和点染乡村图画的时刻,柳丝斜摆,蝉声顿挫,时光仿佛进入了失重的虚空,蜻蜓随着那轻柔的笛声在水塘的绿波上飞舞,仿佛晨光中的细雨,给农人的心中带来丝丝滋润和惬意的慵懒。可那时,另一个苍老的人站在寂静而陌生的街口,用他笨拙的乡音,询问着那个泥墙的小院,他最终看到的,却只是一座扔满了垃圾的废墟。群蝇在那里上下飞舞,废弃的塑料袋子在燥热的日头下迎风飘扬,昔日的水塘已经干涸,只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积存着一汪黑黑的臭水,乡村众多造假的作坊里正传出杂乱的噪音。

他的心中充满了焦渴、悲伤和疑惑。这难道就是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吗?就在他未回到这里之前,他还在做着那种物是人非、人面桃花的凄婉之梦,可现在,人物俱非,那份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梦想,也成了奢侈。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和世界正一起迅速地变得苍老,而且,他们互相之间还在迅速地遗忘。因为那美妙的笛声,已渐渐被都市和乡村共有的喧嚣无情地吞噬,并和他自己愈渐迟钝的听觉越来越不能相容。

两只书箱

在幽暗和寂静中,它们默默地躺在那里。蛐蛐在墙角鸣叫着,窗外树叶婆娑,古旧的老屋隔开了我与世界的关系,让它们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

这是我童年记忆中抹不去的一幕。两只纸箱,我已不知将它们把摸了多少次,从阴暗潮湿的箱橱底下拖出来,再放回去,这样重复着。但每次重复获得的都不相同,我是在无数次翻展的过程中逐渐认识了它们,那些薄厚不一、五光十色、纸页枯黄的书本,每一次都给我带来新鲜的刺激。我无法完整地描述那种感受,我每一次都在增加着对它们的理解,但限于我那时的年龄,我似乎又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它们,而这使得它们对我而言的那种神秘感总是有增无减。在贫乏的岁月里,它们成了一个我永远探求不尽的宝藏,一个让我激动、遐想和销魂的神秘世界。

我从那两只纸箱里获得了最初的读书经验。许多年后,我总在考虑一个问题:什么才是真正的阅读?如今,我拥有数量不菲的书籍,并且背靠条件优越的资料室和图书馆,但总也找不回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带着种种功利的目的、任务,当我将自己逼入阅读之中时,我感受到的是迷惘、拒斥和疲惫。这是没有色彩、缺少想象、没有自由也没有灵感的痛苦的阅读,是被异化了的阅读。

两只纸箱,静静地蹲在黑暗里。

它们发着古铜色的光芒,照耀着我黯淡的童年。我那时并不明白父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将它们放在暗无天日的套间的角落中,并且反复叮嘱我不许将它们拿到外面去。但现在想来,那环境恰好营造了一种必要的氛围和心境:幽深、静谧,有时令人不寒而栗,有如鬼神相伴。我第一次在那里读到了《聊斋志异选》,读到了《中国古代笔记小说》《唐宋词一百首》,读到了鲁迅的《呐喊》《彷徨》《野草》,还第一次读到了文学杂志—三本1963年的《人民文学》。当然,读到的最多的还是《红岩》《暴风爆雨》《革命母亲夏娘娘》《欧阳海》《高玉宝》之类的书。那是一种饥渴中的饱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些质量参差的书并没有多大区别,它们带来的兴奋、欣悦和刺激几乎是一样的,每一本书都提供了一个语言的世界,一个可供想象和飞翔的空间。

然而有些印象是终生难忘的,我对于诗歌的偏爱大致源自那本《唐宋词一百首》。当然那时最吸引我的,还不能算是那些词本身的意义,因为一个孩子的感受深度总是很有限的。可是意想不到的是那薄薄的书里的白描插图有效地帮助了我的理解,那些古色古香的图画总是引人遐思,比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比如“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比如“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尤其是苏轼的那首《念奴娇》中的词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所配的插图最是令人难忘:高耸的绝壁下是滚滚翻涌的江流,一条船从下面的惊涛骇浪中驶过,船中的三五游客正在观看岸边激起的团团浪花,意境真可谓惊心动魄。

那箱中的书种类堪称芜杂,但那正是令我惊喜的。记得我曾经非常喜欢一本由出身农奴的藏胞巴桑所讲述的苦难家史汇编成的“白皮书”,那些惨不忍睹的血泪经历,还有藏民的独特生活曾给我深深的震撼。无从理解而使我望而却步的是那些政治和哲学书,《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一类。有趣的是一些计划生育的宣教材料每每会给我以新鲜的刺激。在所有书本中,我最喜欢的是一套“**”前父母读中学时使用的“初级中学课本”—《文学》,有厚厚的一摞,它们可以说是我最系统的启蒙教材,其中收集了古今中外各种文类的最优秀的作品,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应有尽有,有节选自古典名著的《解珍解宝》《三顾茅庐》《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选自话本小说的《灌园叟晚逢仙女》,有选自外国小说的《小公务员之死》《俄罗斯性格》等,甚至还有京剧脚本《打渔杀家》的片段,现代和当代的作品也相当多,鲁迅、茅盾、叶圣陶、老舍、蒋光慈、瞿秋白、柔石、艾芜、秦兆阳、周立波、赵树理……十分全面且非常精粹。那是一套迄今为止使我受益最多的书,我的关于文学的基本知识和概念就是那时形成的。我总在想,那时的中学教材怎么就编得那样好,那样丰富,而现在的中学教材以及由此造就的阅读模式,怎么就那样地让人感到今不如昔?

许多文学以外的书和父母用过的课本也使我受益良多,那些内容丰富的历史、地理教科书总是让人流连忘返,成为极好的知识性和消遣性的读物。这样的书还有关于生物学知识的《植物学》和《动物学》等,它们图文并茂,更具不可抗拒的魅力。这些有关博物学知识的书籍为什么如今不再出现在我们中小学的课堂中?它们难道不是“素质教育”最好的教材吗?

在许多夜晚,我都常常回到遥远的记忆里,回到把摸那些古旧枯黄的书页的情景中,闻见它们弥漫在失散的时光中的幽雅的古香。它们的纸张是粗糙的,但它们所负载的知识和思想却曾经那样丰盈饱满,岁月赋予了它们更高的价值。

然而,后来那两只纸箱却失踪了,等到我有足够的力量真正通读它们的时候,它们却随我流逝的童年而一起消散了。回想起来,这罪责除了老鼠以外,主要是在于我自己的粗疏和顽劣,它们有的被我借出而失散,有的则被折了纸板或飞机,或被弃置在角落里霉变……每想及此便不由黯然自责。如今,虽然我的存书早已超出并涵盖了当年那两只小小的书箱,但那份读书的随心与自由、天真与梦想却早已一去不复返。

1997至2001年,断续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