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辑
文学的故乡
倬彼沃野,百谷盈盈,瞻尔庭兮,嘉木葳蕤。
作为故齐之地,我的故乡自古即农商皆盛、耕读并重之乡,堪称民风开化,文化昌兴,自然也与文学有不解之缘。自读书起,每当读到《诗经·齐风》中的诗句,我脑子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映现出这里的风土与人物。
这当然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幻觉”,但想来我这故乡博兴去齐都临淄是如此切近,那驿道田亩,本就连成一片,焉知十一首《齐风》中就没有与我们“沾边”的?《甫田》中的句子说,“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这寂静无边的田野肥沃而又荒芜,征人远徙,农事弛废,心也早被不归的征人带走了,于是终日在田间忧伤叹息。多么文学性的表达,一位田野上枯坐叹息的农妇,心境也如此曲意深远,情感丰富—这当然是采诗官的口吻和猜想了。但捕风捉影也总要有些由头才是,多像是一幕无边的春秋大戏的开场。还有《敝笱》:“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后人指此为讥刺鲁桓公的懦弱,以及齐公主文姜与其兄襄公的不伦之爱的诗句,谓之破网高挂,鱼儿嬉水,文姜归家,与兄行乐,其作高调,其行张狂。但我总觉得,道学家们的阐释是不是离文学远了那么一点点,难道诗中就没有恻隐之心,没有一点同情之意吗?
这自然不是学术的研习,而是纯属文学的臆测了。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古老的文学叙事中,确乎有特别“文学”的东西,齐国的国事与运势,可谓一部充满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的多幕戏,其中必定有些场次或者片段,是与我们这块土地有些瓜葛的,那些诗句中的情境和故事,意绪和情愫,必定和这块土地上的先人心有灵犀,息息相通。
笔者的故地,是在博兴西南一隅的马踏湖滨。相传这里是因为齐桓公筑台点兵而马踏成湖。此固然是神话传说的叙事,马踏湖,照现今的说法,在地理学上应叫作“湿地”。虽名为湖,但水面并不连贯广大,而以沟汊为主,辅以沼泽草地,水量的季节性十分明显,是小清河水系和另一条源自博山的孝妇河水系的流量调节器。但传说大致也说得过去—既是“千乘”之地,必是屯兵用武之处,兵来将往,筑台取土亦是常事。雄兵十万,每人一抔黄土也能筑土为丘或挖地为壑;另外,既是用兵处,必然多备车马粮草,故水源和草料是不能少的,湖滨一带与桓台相接,水泽数十里,自是养马屯兵的好去处。当然,古代的自然环境尚未有根本毁坏,或许这里本就是典型的湖泊地貌,也未可知。
但这样的历史自20世纪80年代就彻底终结了。在我的童年结束的时候,这条古老的河流,曾经碧波销魂、静水流深的孝妇河,也一改千年容颜,变得黑水滚滚,浊臭熏天。来自上游的工业污水,携带着重金属、塑料袋、卫生巾和**,各种污臭的有机物奔涌下泻,让这曾小桥流水宛若北国江南的水乡日夜悲泣。沿河的乡人不堪其苦,疏堵皆无计可施,遂愤而将河道填埋,干脆断了其来路。但即便如此,污水还是变着法儿曲里拐弯地泻进湖中,让湖水变得乌黑污臭,两岸再也没有昔日的荷香鸟语。
说这些还是因为忆起了童年。即使是在饥馑匮乏的年代,这里也是民风开化、有神奇故事与浪漫风习之地。我之所以走上了读书求学之路,爱上文学,与童年在故乡听到了太多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有关。我的祖母便是一位说故事的高手,她能讲述很多有意思的民间故事,八仙过海、七仙女下凡、孟姜女哭长城……甚至还能在叙述中插上哼唱的小调,让讲述声情并茂。而我们邻家的二伯父,本身就是一个十足的民间艺人,他鳏居多年,以做小买卖为生,可吹拉弹唱,每到黄昏时便在街头开始说书,讲的都是神仙侠客、佳人才子的故事,每每聚众若瓮,喝彩声不断。这样的记忆在我脑海里至今仍栩栩如画,恍然有声。
还有格外浪漫的记忆,这大约是童年时常见的情景:那时,沿河而居的乡邻喜欢赶集或走亲串友,男孩沉迷下河嬉水,女孩则擅长撒泼调笑,其大胆泼辣,常令人瞠目不已。我曾亲眼目睹过一位年轻人,骑车自南而来,经过我们的村庄向西,河岸上有三个女孩指手画脚,施以言语评头论足褒贬调笑,竟使这男孩羞赧慌乱中不慎失手,连人带车一头栽下沟里。所以,每当别人或外地同行谈笑,言《聊斋志异》中所写邻家少女过于大胆痴狂云云,我总是觉得他们少见多怪,我总以为蒲老先生并无夸饰之词,因为这就是“齐风”—齐地自古真实的乡俗民风。多年后,我终于为那位冤屈的少年写了一首叫作《叙事》的小诗,以志纪念—
故事开始于一条美丽的河流
河岸上,几个邻家的女子在唧唧咕咕
一个少年骑车而来,雪白的芦荻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听见那女孩嗤嗤的笑语
一阵慌张便连滚带爬地掉下了沟底
这条河流源自博山,流经蒲松龄的故居
最初是一个温泉,水汩汩地从牛山流出
在上游叫柳溪,在中段叫孝妇河
在下段改名叫乌河—愈见水静流深
到下游拐了个弯儿,就没有了名字
那河水冒着热气,河里跑着传说和鲤鱼
男孩十四岁,从南而来,穿越板桥向西
遇见了这尴尬的一幕:女孩伸着手
指指点点,仿佛岸边拂面的杨花和
带着水性的柳絮,一下让他失去了重心和记忆。多年后,那小河被埋入了岁月
与污臭的淤泥,那转了把的自行车
还有乌青的额头,胸口怦怦乱跳的兔子
随着那桃花的人面,还有颓圮的院墙一起沉入了北风的呼啸,变成了乌黑的泡沫
我自信这诗句中的情境,与《诗经·齐风》中那些旷世的忧伤和广袤的浪漫,至少是相通的,抑或是它们的挽歌再现或现代转译。文学经过了两千年,语言和形式经历了很多变化,但骨子里的东西却依然如旧。
冬日因探望八旬父母重回家乡,望见遍地的楼宇厂房之外,田野寥落,片雪不见,一派灰蒙蒙的尘埃雾霾。路经家乡田园,早已面目全非,古人慨叹之物是人非、近乡情怯,在今早已人物两非,几无从辨认与想象,不觉一片茫然和唏嘘。
这当然不是本土独见,想眼下整个国家都是一片繁忙景致,机声隆隆,烟尘弥漫,这现代的文明,犹如一架巨大的可以推平一切的推土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和消灭着现存与历史。你自然可以视之为繁荣的一日千里,当然也可以看作是一场**平一切的劫难。车过故乡,童年的那条河,那依河而居蜿蜒十里的烟柳荻花,板桥茅舍,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那河也早已不复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不觉就想起了一位前贤,清代的举人蔺裔青的一首《利建桥道中》:
千顷云罗一抹烟,渔家簇簇稻场边。晚来收网入前渚,拂落芦荻花满船。
这“利建桥”去我的故乡“龙王庙”—今称“东风村”,乃是“破四旧”年代的改名—只有三里路。小时随祖父赶集,名曰“赶桥集”。集市不大,只是交易些鱼虾蔬菜、农副产品,且限于晨起,日上一竿便散了。但那时,古桥上下两岸,迤逦摆开的摊位,吆喝声、狗吠声、鸡鸭的叫唤声,响成一片。还有那专门**小孩子的泥哨糖人之类,都让人驻足流连。尤其是深秋时节,桥下的流水清澈见底,水面上蒸腾着缕缕水气,宛若童话中的情境。不知怎的,每当我看到《清明上河图》,设想的现实中的对应物就是故乡的这座桥,对应的情景也便是赶桥集的景象。可见,清人先祖所见与我之童年所见,并无差别,但是如今再看,就再也无从找寻先前的影子了。
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何在?依我看,它如果注定还不会死,那么就应该写出这些美好但行将消失的东西,最终成为保护这些美好的东西,使之不再消失的力量。作为今人,设想一千年后我们会留给后人什么,这是值得思考的,是万古不变的美好自然,还是一片无法消化降解的现代塑料与水泥垃圾?是清澈的河水和碧蓝的天空,还是毒气雾霾与污泥浊水?让世世代代哺育乡人的母亲河成为排污沟,或者在面目全非的土地上最终干涸消失?或许我们可以从祖先的文字中读出贫穷和不公,读出个人的现实忧愤和并无来由的万古悲愁,但你不会读到一丝丝的大自然的啼哭和污臭。假如我们不能把这亿万年来养育了一代代祖先的美好田园保护好,我们就将是一群千古的罪人,不肖的子孙。
相比之下,个人的感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但是一篇文字中如果没有真切的生命体味,也就失去了感动人的价值。我并不想在这里抒发什么个人感怀,但是站在家乡的田野,遥望迤逦走过的道路,我眼前不由地闪回美国乡村诗人弗罗斯特的句子,他漫步在山野的丛林,设想着可能的人生,完全不同的道路,对过去和现在,已知和未来产生了深深的遐想和无限的迷茫:
黄色的树林中分出了两条路,
可惜我无法同时涉足,
我曾长久地跋涉,
如今却在这里伫立,
眺望着其中一条的尽头,犹豫、踌躇……
然后,我选择了另外一条,
因为它更宁静、美丽,有萋萋的芳草,
尽管两条路都清新迷人,
尚未受到路人的打扰。
两条路都落叶满地,
未被践踏的叶片间充满了清新的气息,
啊,我多想有一天也能走一走未选择的那条!
前路绵远,我却惦记着回去。
或许,多年以后的某个地方,
我会叹息着回想:
深秋的树林中分出了两条路,
我选择了其中的一条,
我的生活因此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首诗的题目是《未选择的路》。用未选择的道路,来强化对已选择和已走过的路的衬托和比对,更显示出这条路事实上的独一无二和命运感。没有办法,这就是命。这多像我故乡的另一位先贤,五百年前的布衣文人魏休庵先生的一首《有怀》中所说:“江风山雨两相期,夜夜村前作故知。风为开扉扫落叶,月来送酒上芳堤。朗吟修竹声先起,醉舞疏松影亦奇。但籍幽独时共赏,百年心事不须疑。”都是百年的心事,都是冥冥中的江山风雨、命运来路的两相期待,总有一天它们会显现。
但是现在,且让我们好好体味,好好拥有。
2014年12月31日,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