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哈特的巴赫人生
羽管键琴家、管风琴家、指挥家古斯塔夫·莱昂哈特(Gustav Leonhardt)现年80岁,它是20世纪下半叶举足轻重的音乐家,也是60年代发轫于荷兰的巴洛克革命运动的核心人物。圣徒一样的他,甘愿用自己演奏的收入,来补贴自己的乐队,补贴自己的音乐家们,补贴巴洛克音乐事业。苦行僧一样的他,继承了诺贝尔奖得主、巴赫管风琴大师施瓦茨博士的精神,某种程度上他是离巴赫最近的人。年暮的他几乎不再出现在西欧以外的音乐会上,每年寥寥可数的几场演出因为音响效果的关系也并不安排在容量巨大的音乐厅,每次都是几百人的小规模,但如同聆听天籁的体验,却让所有人为之痴迷。
我有幸曾在高等音乐学院旁音乐城的小演奏厅中听老人家弹奏整场巴赫。或许他已经不再有最顶峰时的技巧,但返朴归真的意境却是晚辈如平诺克等所无法企及的。下午的音乐会,老人家穿着格子西装,微微弓着背,简单,没有一点花哨,这场面就好像家里客厅的音乐下午茶。他的演奏也同样质朴,连装饰音都极简单,结构极整齐,音色如钢琴上的肯普夫,让人忘却乐器之声色。
回到家中,看前日报纸上大师最新的访谈,一时手痒,兼觉得这篇访谈真正言之有物,随手译出。
这篇采访里,他谦虚、真挚并坦率地畅谈了他对巴赫音乐的理解和认识,并回答了关于他演绎方式的问题。
JL(记者名字缩写):您对巴赫音乐最早的印象是什么?
莱昂哈特(以下简称GL):我不记得具体精确到哪一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在父母身边。他们都不是搞音乐的,但家里有巴赫。特别是我父亲,他当时是荷兰巴赫协会的成员,于是每年都带我到一个很美的教堂去听《马太受难曲》和《B小调弥撒》。我的人生就此打上了巴赫的印记。
JL:遇到这种音乐的时候,您能感觉到内心深处一种……重要的东西吗?
GL:绝对如此。好的东西,生命中的奇迹,然而言语永远无法解释。幸运的是它们存在着,而且还经常来……
JL:那您会说巴赫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作曲家吗?
GL:的确如此,不仅是他的才能,还有更多。真是一个奇迹,因为他比别的作曲家更感动我。当然了,他是极其有趣的作曲家。假如和亨德尔作个比较,巴赫要丰富、完整得多。他尝试了极多的事。他改编、发展了所有的体裁。从作曲技法的角度看,他几乎独一无二。
JL:巴赫完全占据了您的生活……
GL:是的。
JL:您生活在巴赫、他的音乐和他的世界里……然而,倘若历史上就没有巴赫呢?
GL:不,我无法想象我的生活中没有巴赫。我的全部生命都受他音乐的影响。但若不了解一个伟大艺术家生活过的环境,我们就永远无法认知他。研究他的同时代人,以及当时的(作曲)规则也很有帮助。他不是某个时刻突然从天而降。这也是为何我也演奏许多巴赫以外的作曲家,时期从16世纪末到他之后一点。
JL:巴赫改变了您的生活,但您同时也几乎改变了巴赫的音乐。您意识到自己在他的音乐的诠释中巨大的历史分量吗?
GL:非也非也,我尽力做到最好,但并非唯一这么干的人。我甚至不能讲自己所做的就是应该如此。当然了,我试图尽可能更好地演奏他的音乐,也就是说,尽可能接近他本人的演奏方式。但音乐永远也不固定,因此也永远有许多细微之处和不同的可能性。还有许多东西等待挖掘,人们希望能发现但很可能永远也无法完成。我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JL: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对巴赫音乐诠释的变化还是相当大……
GL:极大,也幸亏如此!过去真让人难过: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的上半叶,人们花钱买错误的巴赫乐谱,其中标注着修改过的连音,然后在钢琴上弹出没有任何价值的音乐。这种情况已经改变了很多,但还不彻底,因为我们今天仍旧听到许多演绎,和巴赫那个时代的(音乐)可能无任何关系。
JL:提到(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人们常说巴洛克革命……
GL:那并非一场革命,而是清洁运动!
JL:那么这场巴洛克运动中,您认为什么是最重要的观点?
GL:“本真主义”这个词很讨厌,但它还是说出了对于一件艺术品来讲,存在一个理想版本的道理。对于绘画、建筑或者雕塑,我们能说“这就是艺术家本人想要的版本”。不改变艺术品本身的色彩和形式,是巴洛克复兴运动最重要的理想。在音乐里,我们开始研究时代的背景、乐器的可能性、装饰、连音,等等。
JL:这场巴洛克运动也曾引领一时风潮。看到一些音乐家滥用这面大旗,您是否偶尔感觉到信仰遭到背叛?
GL:不然。我并非教皇那样说错和对……即便我有时并不同意一些人的诠释,但我不是独占真理之人。有时候的确我听到一些无根之木,仅仅听上去貌似本真。我会有点恼火。但过去也就过去了。
JL:本真主义是不是意味着演奏者的透明?
GL:我不愿意被称作“演奏者”,因为这个词代表着我翻译某些东西,以使其能被今人理解。我恰恰不愿意如此。所以我不是一个“演奏者”。我只是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将作品呈现出来罢了。我采撷别人的一件艺术品,我须在不改变它的基础上理解它。
JL:您对巴赫作品的理解会继续演变吗?还是觉得您对乐谱的理解已经到了某个尽头?
GL:两者之间。我自己觉得演变得很少。我不觉得我现在和20年前的理解有许多改变。或许人们觉得随着年纪增长,会有更多的智慧吧,或者更加整体化。最近我又发现了一些新东西,不过没有太多改变。绝不是很大的改变,但事情绝对不是一成不变的。所有的变化都是缓慢的,小小的发现慢慢积累起来。
JL:您一生中什么时候感觉到自己将要给巴赫的作品带来决定性、全新的某些东西?
GL:从没有过。因为时至今日,我从未想过说自己代表了真理,而别人的很糟糕。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说“我开始推广了新的什么真相……”我从未感觉到这一点。我从未针锋相对地针对别的另外一种演绎而演绎。我有的,仅是对巴赫的兴趣。仅此而已!我以我认为巴赫本人试图的那样演奏。别人(公众或者同僚)如何看待我的演奏,我完全置之不理!幸运的是,刚开始时观众没几个,而现在观众越来越多了。对我和我的职业生涯来说,这当然是个机遇,不过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JL:您如何看待今天一个钢琴家在现代钢琴上弹奏巴赫的音乐?
GL:绝对无法在现代钢琴上弹巴赫。我认为这是一种原始,甚至自私的态度,他们根本不在乎巴赫及其作品。他们把作品拿过来,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弹奏,哪怕号称自己用朴实的风格,不用踏板,尊重原作……这些都是假的,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懂。钢琴对于勃拉姆斯、德彪西来说,有着奇妙的可能性,但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JL:您的录音计划呢?
GL:不录了。我已经录得足够多啦。该录的我都已经录了。我很高兴能做这些(录音)。我相信……我没有什么计划。至少现在没有任何规划好的东西。我开音乐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