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堂与宫殿:建筑景观的政治意蕴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认为,“人是政治的动物”。这种政治性也蕴含在建筑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教堂是凝固的宗教,宫殿则是凝固的政治。在《浮士德》悲剧中,反复出现教堂的景观,这超越了戏景的意义。教堂成为一种基督教信仰的标志与象征,教堂也是悲剧情节发展的媒介与契机。在这里,我们不需要追溯基督教的历史,也无须考辨教堂的建筑历史,而旨在阐明教堂在《浮士德》中的宗教意义与政治意义。
然而,我们如何体验《浮士德》中的大教堂?歌德对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体验既是美的,又是崇高的。歌德说:
我越多看大教堂的正面,我最初感到这儿是崇高与快适之美的结合物的印象便越加强和明显。如果当它的整体呈现在我们的面前,那个庞然大物不使人惊惧,当我细察它的各部分时,它又不使我们迷惑,那么它一定实现了一种不自然的、表面上似不可能的结合,这即是说,一种快适之美一定与之为伴。[5]
有教养的人对教堂的体验是深层的,充满想象的各种可能性。无须歌德浓墨重彩,我们可以想象出一个个宗教的仪式景象,诸如洗礼、圣晚餐、忏悔,这些基督教会的圣礼难道不是上帝的恩典。葛丽卿深信上帝的爱,撒旦的任何**无法阻挡她灵魂被纯洁的身体所包围。她的精神与上帝直接相通,分享上帝的福祉。
毫无疑问,教堂作为戏景在整个悲剧中都至关重要。在悲剧第一部中,葛丽卿精神是以教堂来呈现的,或者说,教堂是理解葛丽卿宗教精神的钥匙,大教堂上演礼拜仪式,葛丽卿身处管风琴的音乐和赞美诗之中。恶灵的出现使得教堂变得阴森逼人,合唱演绎出世界末日的情绪。葛丽卿在教堂的宗教体验幽深无比,她的祈祷泄露出她高贵与单纯的灵魂。葛丽卿的自白道出内心的苦痛与秘密。
唉!唉!
我怎样才能摆脱这些思想,
千回万转,
萦损了我的愁肠![6]
葛丽卿内心感觉到哥特式大教堂的压抑与压力。
我心紧气急!
石墙的圆柱
把我包围!
穹隆的层顶
把我压倒!——空气![7]
一般说来,哥特式教堂的经验是崇高的,身处其中,人的精神有被提升的经验,让人超绝于现象界,飞升到超感性的世界。然而,此时此刻,葛丽卿以安眠药害死母亲后,她体验到的教堂已不是昔日的教堂,一切面目全非。她感觉被禁锢、被压迫、被窒息,她无法呼吸,无路可逃。
教堂是葛丽卿的灵魂栖息之所。对于葛丽卿,教堂是神圣的,是忏悔之所,是祈祷与拯救之地。葛丽卿在教堂之中,教堂对她才显示出宗教信仰的意义。教堂是信仰者的教堂,而非其他,它是精神的存在,也是信徒精神的家园。葛丽卿在教堂的忏悔之言,揭示一个信仰者的存在意义和生存价值,否则,葛丽卿的存在只是一粒草芥,她的生死没有任何的意义和价值。尽管靡非斯陀断言,葛丽卿的遭遇只是千千万万中的一个,然而,她在教堂中的宗教行为证明她的死是可以自己来救赎的,浮士德的囚牢救美也是徒劳的。正如拉维利所论,“我觉得表现一个壮观、华丽的教堂没有多大意思,倒不如出现一个凌晨的空旷、寒冷和毫无生气的教堂更好些。我在凌晨去教堂时,总有这种空旷寒冷之感。这样的气氛很容易使人气馁。突然,与上帝的交流和基督教的奥义都消失了,舞台只剩下那淡黄微弱的光线和昨夜被遗弃的满地废纸,气氛阴森而凄凉。这样的气氛,对于正在离开上帝的保护进入敌对世界的玛格丽特(葛丽卿)来说是非常适宜的。她受到良心的谴责,只能感受到痛苦,却又忘不掉浮士德。”[8]戏剧导演拉维利大胆地构想出悲剧中的大教堂,这种戏景的设计契合葛丽卿的精神与灵魂。
然而,教堂也是基督教会制度实施的场所,充斥神父的说教与死板的仪式,基督教的体制化带来的却是基督教精神的没落,教士露出贪婪的面孔,教会制度散发出腐朽的气味。葛丽卿说出了教士心中的教堂。
母亲请来了一位教士,
教士还没有把话听完,
一见宝物便满心欢喜。
他说:“这种想法真是不错!
谁能克制,才能收获。
教堂的胃口很强,
虽然吃遍了十方,
从不曾因过量而患食伤;
信女们功德无量,
能消化不义之财的只有教堂。”[9]
对于信徒,教堂是一个神圣之所。然而,教士却把教堂当作敛财之地。一个是精神的存在,另一个是敛财的场所,这种对比真是莫大的讽刺。教士心中的教堂,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哈德斯,张着大口吞噬着信徒的钱财,践踏着信徒的精神。
因为宗教神权与世俗政权的联姻,教堂堕落到深渊之中。宗教的政治化导致教堂的世俗化,宗教成为奴役人的工具,教堂成为压制与盘剥信徒的场所。现实的“真理”处在宫殿与教堂的宝座之上,政治与宗教的联姻编织的制度之网,捆绑了基督徒的心灵,控制与统治着现实中的人与信徒。这是一个隐而不宣的现实。在教堂中,我们既深刻体验到基督教的精神性,又认识到基督教教会制度的堕落。作为戏景的宫殿,我们如何理解与诠释?
宫殿是浮士德进入神话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键戏景。在悲剧第二部中,作为戏景,宫殿出现在第一幕、第三幕与第五幕中。这些宫殿出现的时期不同,第一幕的宫殿出现在中世纪,象征政教合一;第二种宫殿出现在古希腊,为斯巴达的梅纳劳斯宫殿,象征古希腊的精神;第三种宫殿出现在近代,浮士德功成名就的宫殿,象征自由与事业的实现。
梅纳劳斯宫殿富丽堂皇。不能忘记的是,这是希腊城邦世界中的宫殿,可以想象的是,宫殿是城邦权力的象征。回归故里的海伦眼中的斯巴达宫殿依然宏伟。
可是巍峨的宫阙,你应当欢迎我回转,
你是我父王丁大罗洛斯当年
从巴拉斯山回来靠着斜坡兴建。
在这儿我同克莉特牟是姐妹芝兰,
还同加斯妥和玻鲁克斯一起长大游玩,
在斯巴达所有建筑中独数你辉煌璀璨。[10]
斯巴达的宫殿庄严典雅,与不远处的神殿遥相呼应,融为一体,宫殿、神庙、山坡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宫殿也是整体的一部分。
对于中世纪皇帝的宫殿,戏景方面有诸多的描写,“金銮宝殿”、大殿、御花园、幽暗的走廊、灯火辉煌的宫殿、骑士堂等景观。在《皇城》一戏中,有如下的布景。
正殿
百官候驾上朝。
吹奏喇叭。
各种盛装侍臣登场。
皇帝升座;钦天监侍立座右。[11]
以上再现的是神圣罗马帝国上朝的威严礼仪,呈现活灵活现的政治仪式。在宫殿里,上演了一部中世纪版的“官场现形记”,皇帝、诸大臣、主教等登台表演,议理所谓的朝政。帝国王公贵族的生活奢华与奢靡,他们在华丽的大殿举行化装舞会。
相比之下,浮士德的宫殿最简洁,也最朴素。
广大的林苑,笔直的大运河。
高龄的浮士德在徘徊,沉思。[12]
有宽广的观赏花园与笔直的大运河。浮士德在宫殿中运筹帷幄,施展宏图大业。浮士德的宫殿显然不是中世纪的宫殿,而是近代社会的宫殿。要而言之,类似德国魏玛时期的宫殿。这也是歌德理想的宫殿,因为深藏歌德政治乌托邦的理想。歌德的“理想国”正存在此时此地,浮士德不是“哲学王”,而是“实践”的王者,以实践的精神征服自己,以此统治国家。
歌德笔下的三种宫殿景观模式,蕴含了三种文化模式、三种政治模式与三种精神模式。梅纳劳斯的宫殿是希腊城邦政治的象征,是建筑中的希腊精神;中世纪的宫殿是政教合一的精神象征,是建筑的中世纪精神;浮士德的宫殿是近代社会政教分离的精神界标,是建筑中的日耳曼精神。三种精神取向,与《浮士德》多元的精神异形同构,协同构建出一个多元的文化世界。
在《浮士德》中,景观首先作为悲剧的戏景存在,因为悲剧中的人,这些景观呈现出不同的意义。不同的景观,有的贯穿悲剧始终,有的相互呼应与相互对比,以此编制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这些景观的线索既是单一的,又是交织的,如同一根根电线构成的电缆,将悲剧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景观作为不同观念的象征,在诠释悲剧时,有辅助的作用,因为这些景观也揭示出悲剧的主题和精神。
(作者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
[1] [英]纽拜:《对于风景的一种理解》,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美学研究室编:《美学译文》(2),18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2]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187~18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3] 汪子嵩:《陈康:论古希腊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4] [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陈晓林译,477页,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
[5] [德]歌德:《歌德自传:诗与真》(上),刘思慕译,391~39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6]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224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7]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225页。
[8] [德]歌德:《浮士德》,孙慧双译,188页,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
[9]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156页。
[10]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497~498页。
[11]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287页。
[12]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6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