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五帝的传说与文明的发生
也许针对中国文明起源进行的考古发掘最引人入胜之处,在于它提供了跟那些传说中的上古圣王进行现场交流的可能性。想想看,考古学家可能挖到了某位圣王的故都,找到了他当年居住、理政的宫殿,甚至发现了他的墓穴,拿到了他当年用过的物品!这样的遐想怎能不令人兴奋!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打着“文明探源”旗号的考古研究,就是一场文化寻根之旅。那些承载了无数中国人几千年情感记忆的上古圣王,在这样的场合注定会成为众人心念所系的焦点。因此也就无怪乎这些年研究中国文明起源的文章,有许多读起来像是上古列圣行在纪。没办法,古圣的魅力太大了,身为中国人,有谁能免得了对五帝四岳暨众多神帝神王的迷恋呢?
上古圣王的魅力来自几千年传统的塑造,更来自其所处的时代:他们是中国境内出现的第一批以无数大众为背景来演出其个人人生故事的巨星,他们高大的身影投射到远古蛮荒的一团混沌中,更显得如神一般威武雄壮。他们就是历史的起点,生于此文化中的人们在试图反身追寻自己文化生命的来历时,都会发现站在源头处的他们。历经几千年传说层层累加而形成的上古圣王故事,早已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融入了我们的精神血脉。拨开后世层累地增添的部分,上古圣王传说仍然有其激**人心的魅力。
无论如何,他们都算是历史的创造者。
上古圣王中最赫赫有名的,当然就是“五帝”。五帝这个名称,明显是后人在战国中后期五德终始说影响下对上古历史的强行组合。根据《史记·五帝本纪》写成之前五帝故事的流传和著录情况,五帝故事可以分为两大类,黄帝、颛顼、帝喾的故事可归为一类,尧、舜故事为另一类。先秦儒家言必称尧舜,《尚书》是从《尧典》开始编纂的。墨家常是虞夏商周连称,把尧舜的历史同三代连在一起而与以前的历史相区别。在其余各家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倾向。因此,尧、舜的时代和之前的黄帝、颛顼、帝喾的时代,恐怕有些不同。
一、黄帝、颛顼、帝喾
按《国语》中的说法,黄帝出于少典氏,与炎帝为兄弟。《国语·晋语四》:“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炎帝族所居姜水应是今陕西宝鸡市境内一条称作“清姜水”的渭水支流。黄帝族所在姬水究竟是哪一条河流,迄无定论,但应距姜水不远。若按此说,黄、炎两族最初居住在今陕西关中一带。
据《史记·五帝本纪》,黄帝组建了一支军队,四出征战,“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族曾经“北逐獯鬻”。《山海经·大荒北经》说:“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黄帝打败蚩尤以后,又和炎帝战于阪泉之野。阪泉之战先后进行了3次,炎帝最后战败并归附了黄帝。
当代史学界一般认为黄帝是新石器时代晚期一位强大的部族首领,他曾率领族众跟邻近的许多部族作战,并取得了胜利,由此为他的部族争得了广阔的发展空间。那些出现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最早的小国家,有一些可能就是由早先的黄帝部族分化发展而来的,他们把黄帝传说传播到其他地区,他们的势力、影响逐渐把传说中的黄帝变成了一个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神话般人物。
按照《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五帝中的另外四帝都是黄帝的后裔:
《国语·晋语四》也谈到黄帝子姓众多,“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肜鱼氏之甥也。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纪、滕、箴、任、荀、僖、姞、儇、衣是也。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
如前所述,古人把许多器物、技艺、制度的发明权都归功于黄帝或其臣子、后宫,这种传说虽然难以考其真伪,但应该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事实。在世界历史上,那些最古老的文明中心在其文明刚刚开始发生的时代,都经历了一个各种发明层出不穷,技术革新日新月异的时期。如果说在黄帝之世各种发明创造源源不穷,应该不会距事实太远。
颛顼在《史记·五帝本纪》中是黄帝之孙,又称高阳氏。颛顼可能对天文历法、神鬼祀典和一些社会制度进行了改革。颛顼对天文历法的改革已无法知其详细,后世历法有名“颛顼历”者,当与此有关。据说“自颛顼以来,不能纪于远,乃纪于近”,这意味着有了后世天文历法意义上的年代记忆。[2]
相传颛顼“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火正黎司地以属民”[3],改变了以前“家为巫史”人人都能与神灵交往的局面,使宗教祭祀专业化。颛顼的这些改革后来被称为“绝地天通”。这意味着一个祭祀兼管理阶层的形成,宗教祭祀已被统治阶层所垄断,从而使得社会进一步复杂化。这是文明化进程中划时代的现象之一。
颛顼还有一些改革是当时社会结构发生变化的反映。《淮南子·齐俗训》载“帝颛顼之法,妇人不辟(避)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女子若在路上不小心碰撞了男人,便会带来晦气,所以要在通衢(四通八达的道路中心,十字路口)举行除凶去垢的祓禳仪式。颛顼的这项规定反映了当时社会上男尊女卑的情况。
帝喾又称高辛氏。在《史记·五帝本纪》中,颛顼、帝喾二位的传记不像黄帝或尧、舜那样记有许多具体的事迹,而是主要篇幅都在描绘二位的天生神异和高贵的德行,这大概是因为二位生前主要从事的是祭司一类的宗教职事吧。《史记·五帝本纪》称,帝喾“生而神灵,自言其名”,这或许正是超强的与神沟通能力的表现。
传说颛顼和帝喾曾经与共工族有过激烈的斗争。《淮南子·天文训》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淮南子·原道训》记载:“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这场斗争延续了很久,直到舜和禹的时期才结束。
二、尧、舜
尧、舜是先秦儒家学者极为推崇的圣王。孟子“言必称尧舜”[4],自称“吾非尧舜之道不敢陈于王前”[5]。故战国时儒家学说又有“尧舜之道”的别名。儒家所讲的尧、舜故事集中在3个主题上:尧的至贤、舜的至孝、舜的知人善任。
尧的至贤:据说尧特别能够虚心纳谏。他在位的时候,洪水泛滥成灾,“四岳”推荐鲧负责治水,尧认为鲧品德不好而无法担此重任,可是在“四岳”的坚持下鲧还是被任命前往。尧为了保证清明的统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开始实行禅让制度。他在位70年时欲禅让帝位,让“四岳”推荐继承人,“四岳”一致推荐舜。尧便采取各种办法对舜进行考验和培养,证明舜确实合格以后才把权位让给他。据《史记·五帝本纪》,尧为了考察舜的治家能力,将2个女儿——后来的传说中称之为娥皇和女英——嫁给舜;为了考察舜的处世交际能力,尧又派9个儿子跟舜在一起。舜能使二女恪守妇道,使九男更加敦厚谨敬。尧又让舜担任各种职事以考验他处理政事的能力。尧让舜主持教化,社会风气很快好转;让舜担任各种官职,他办事都及时而有条理;让舜在城门迎接宾客,他的举止仪容都恭敬合礼;让舜入山林川泽,遭遇风暴雷电,他也不会迷失方向。考验合格后,尧荐舜于天,使舜摄行政事。又过了20多年尧才去世。舜正式继位以前,曾把权力让给尧的儿子丹朱,自己避居于南河之南。然而天下诸侯和民众却不信任丹朱,而拥戴舜。在这种情况下,舜才正式继位。
舜的至孝:这在《孟子·万章》篇中有过大量讨论,《史记·五帝本纪》大多引入。据说舜家中“父顽,母嚣,弟傲”,弟象为继母所生,父亲爱象,屡次欲杀害舜。在这样恶劣的家庭环境中,舜却善于相处,既能机警地保护自己不受到实质性伤害,又能避免因怨怼情绪伤害自己对亲人的感情,而能一直诚实和善地对待父母兄弟。
在儒家所传的尧舜故事中,尧名放勋,是陶唐氏的贵公子。舜名重华,出身微贱,曾在历山种过地,在雷泽打过鱼,在黄河之滨做过陶器,在寿丘做过家具,在负夏做过买卖。舜所在的应当是一个既善于农耕渔猎,又善于制陶手工的氏族。舜年老的时候,向尧学习,将大位禅让给禹,又过了17年才去世。禹在正式继位以前,仿禅让故事,把权位谦让给舜子商均,自己避居于阳城,但是诸侯们依然拥戴禹,禹这才正式继位。
按《尧典》所说,除帝尧、帝舜外,还有由四岳、十二牧(或曰群牧)组成的贵族议事会;有包括司徒、后稷、士(类似后世之司寇)、工(百工)、虞、秩宗、典乐、纳言等部门官员的行政组织;有刑法(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肆赦、怙终贼刑);有军队。这些都是一个国家应该拥有的管理机关和管理手段。
有关五帝的传说资料为后人描绘了5位德行圆满、功绩卓著的理想人物。但真实的历史往往不会这样完美无缺。从中国文明开端这个角度来看,五帝传说所对应的,应该就是考古文化中的龙山时期。可是考古发现所揭露的龙山文化,并不是“大同”盛世,而是一个“货力为己”、杀伐不断的群雄逐鹿的时代。
山西襄汾陶寺遗址被很多考古学家认为是唐尧帝都。与传说中的尧舜禅让相应,在这里确实曾经发生过政权易主,不过这里的政权易主并不是在和乐雍雍的禅让仪式中进行的,而是在战争中、在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血腥杀戮和肆意凌辱中进行的。考古材料显示,陶寺遗址应属于中期文化的城墙被拆除,宫殿被废弃,宗庙被毁坏,祖陵被扰乱,更有壮丁被杀、妇女被**的遗存,中晚期文化之间出现过明显的断裂和暴力更替。仅在垃圾灰沟HG8里,就出土过5层人头骨,总计30余个,散乱人骨个体起码有40~50人,有的人骨被肢解,有的颅骨带劈啄痕。第3层出土一具约35岁的女性完整骨架,她被折颈残害而死,**又被插上一只牛角。龙山时期,像发生在陶寺遗址中这样的杀戮随处可见,乱葬坑普遍存在,与氏族墓地正常埋葬者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典型的有河南渑池班村、陕西长安客省庄和河北邯郸涧沟遗址,分别属于庙底沟二期文化和龙山文化,被杀的人或肢骨被钝器打断,或被击伤,或被腰斩,或身首异处,或被完全肢解,从脊椎扭曲的情况看,被杀者生前多经过捆缚和激烈的挣扎。
文明的曙光就是透过这些迹象照射出来的,只不过,它不像想象的那样柔和,那样令人愉悦,倒像是一场杀戮后留下的血迹,深紫而凝固,令人心情沉重。
[1] 司马贞《三皇本纪》:“太史公作《史记》,古今君臣宜应上自开辟,下讫当代,以为一家之首尾。今阙三皇……”见[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
[2] 霍彦儒主编:《炎帝·姜炎文化与民生》,西安:三秦出版社,2010年版,24~25页。
[3] 《国语·楚语下》。
[4] 《孟子》卷5《滕文公上》。
[5] 《孟子》卷4《公孙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