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传承·奇观想象——结合个人创作案例《唐卡》《战神纪》谈当下少数民族电影文化呈现的困境与突破
田卉群
少数民族电影是中国电影图景中的重要景观,新中国少数民族电影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7年间,由国家主导电影制片厂拍摄制作的影片,如《冰山上的来客》《阿诗玛》《五朵金花》《刘三姐》《芦笙恋歌》等,重点宣传国家少数民族政策,反映少数民族地区的生产建设,并构成了反特片、音乐片等电影类型片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二阶段是“**”结束后至2000年前后,以第四代和第五代电影人为主,摄制了《青春祭》《盗马贼》《猎场扎撒》等影片,少数民族题材或者结合上山下乡知青一代的“**”创痕,或者成为追寻民族原生形态生命力的根源,契合反思与寻根的时代精神;第三阶段是21世纪开始至今,电影生态、创作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少数民族题材影片不再是少数民族政策的宣传工具,而是成为电影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少数民族题材电影旧有的反特片类型和民间传说、工农业建设等题材不再具有延续性;反思与寻根主题,也不再受电影创作者追捧,这使得少数民族题材影片几乎失去了院线竞争力,以及赢得主流观众关注的能力。
电影创作格局与生态的转变,在带来挑战的同时,也使得一批少数民族导演得以破茧而出,进入电影业界,万玛才旦、哈斯朝鲁等导演拍摄的少数民族题材影片,比如《静静的玛尼石》《唐卡》等,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关注。这两位导演,也不约而同,尝试挑战少数民族史诗历史题材,万玛才旦在创作《格萨尔王传》,哈斯朝鲁创作了以铁木真为题材的魔幻片《战神纪》,努力将少数民族电影与主流电影工业加以融合。
本人担任了哈斯朝鲁导演的电影《唐卡》的独立编剧,以及魔幻片《战神纪》的联合编剧及策划,因此,笔者对这两部不同方向的少数民族题材影片有着切身的体验,试图以此为例证,尝试探索少数民族题材影片应对挑战的可能性。
《唐卡》:离散与传承
2010年,肩负着采访任务,我两次来到西藏。这是一次奇妙的合作:一位在北京的蒙古族导演,和一位在北京的汉族编剧,决定制作一部在西藏拍摄的关于《唐卡》的影片。采访之前,我查阅了几乎与我本人身高等身的资料,对于唐卡之美与藏地之奇妙,有着近乎痴迷的想象。然而西藏给我的第一印象,却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这种超乎我想象的体验,如今我明白,可以称之为“离散经验”。
印度裔哲学家霍米·巴巴对于离散经验曾经做过这样的描述:“从许多方面来看,离散经验是一种对后世(afterlife)转型的放大。无论移民的凄凉境况如何,安逸与否——无论你是外乡人还是公民——这种离散的存在是个体日常经验的瓦解,是日常生活秩序的错乱。离散状态是一种紧绷的时间,夹携着预示生命的感知,以及永远丢失在存在的‘时差’(time-lag)中无法忘怀的一天。”(引自霍米·巴巴《论离散艺术:关于意义错置的思考》)霍米·巴巴在这篇文章中用“本土世界主义”来形容20世纪60年代的孟买,“我们生活在不同文化并置的尖锐现实之中”,“当南半球的艺术家们开始转向欧美的宗主国的口味和传统时,尽管市场向其张开了怀抱,但他们时常被关于文化根源和美学派别的焦虑所困扰”。
离散艺术家们的经验,同样可以概括在西藏的唐卡艺术家们的生存与创作状态,尽管世界都向唐卡艺术打开了大门,市场也张开了怀抱,但是,西藏的唐卡艺术却在衰落之中,传统的美学派别后继无人,新创的派别难以得到传统派别的认可,比如“多派唐卡”,创始人多吉顿珠年约40岁,他所绘制的唐卡,与西洋画法相结合,无论线条、色彩、背景,均简约时尚,获得了不少买家的青睐,却不为传统老艺术家们所认可,认为与西洋画法结合的唐卡无论从文化传统还是美学派别角度,均是一种背叛。我所采访到的最重要的唐卡老艺术家,家中挂着儿子画的画:一幅毕加索风格的西洋画。儿子走进门,老艺术家对他视而不见,父子之间的冲突可谓剑拔弩张。在老艺术家学校学画唐卡的学生,是一群年尚稚弱的孩子们。可以充分感受到老艺术家在变革的现实中的焦虑,他的时间失去了,他与当下存在着“时差”。他人在西藏,并未移民,但西藏,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西藏,而是“不同文化并置的尖锐现实”——在拉萨街头,藏传文化、汉地文明、西方文化交融并存。我采访的一位驻跸在拉萨南部70公里处寺庙的小活佛,年约20岁,身穿汉族服装,围着潇洒的围巾,热爱作曲与摇滚,也热爱绘制唐卡,他甚至愿意出演我们这部影片,饰演他本人。
《唐卡》并不是一部多么成熟的影片,唐卡艺术精深博大,西藏“本土世界主义”式的现实,充满令人痴迷的魔幻色彩,也绝非一部电影所能呈现。我们在这部影片中呈现的其实是离散之困境,传承之艰难。人在藏地,传统与美学风格却难以坚守;渴望传承,然而年轻人却在远离。这是国际化浪潮中唐卡艺术与少数民族文化所面临的必然冲击。我们所能寻找到的答案,也只能存在于电影之中。
第一次采访归来,我所寻找到的传承者、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个孩子。但是,这是一种想当然的期许,写作无法继续,我再一次来到了西藏。在第一次的采访中,我曾在老艺术家处看到一幅唐卡,是他毕了业的学生画的,绿度母嫣然微笑,令人印象深刻,这一次,我想寻找这幅唐卡的创作者。那是一个没有手的青海僧侣:云丹。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云丹,他说:他画唐卡,只是为了让心里的风和火平静下来。云丹成了我们的主人公。我们的故事成型了:唐卡老艺术家顿珠正在画他生命中最重要最美的一幅唐卡。他的儿子想画西洋画风的唐卡,令他勃然大怒。于是,他去寻找祖师的转世作为继承人,找到的却是一个没有手、也不爱画唐卡的小伙子嘎嘎。嘎嘎发现了老师的秘密:他已经快要瞎了,他正在画的、被无数人期待的那幅最美的唐卡,其实是一张白纸。于是,在雪顿节(晒佛节)这天,他偷走了这幅空白的唐卡,将它与晒佛节上晒出的那幅山一样巨大的唐卡一起,献给了天地。因为,唐卡意味着“填补空白”,画师用笔填补了纸上的空白,而唐卡却填充了世界的空白……最伟大的画师只有盲目之后,才能看到最美的唐卡。
《战神纪》:奇观想象
《唐卡》虽然有很多缺点,还是被赋予了创作者对西藏、对唐卡、对唐卡艺术家们的理解,但是,脱离主流语境的题材,使得影片注定是小众的。蒙古族导演哈斯朝鲁,一直有着将蒙古故事与大银幕相结合,与主流类型片相结合的梦想,在这种创作冲动的驱使下,经过五年时间,以铁木真为题材的魔幻片《战神纪》拍摄完成,于2017年12月22日贺岁档上映。影片投资2.2亿,邀请了法国著名导演让-雅克·阿诺担任监制,由陈伟霆、林允、胡军、赵立新、倪大红等演员主演。在这部影片的创作过程中,我担任策划及编剧之一,编剧组有蒙古族导演卓格赫,也有香港编剧,仅从编剧组的构成,也可以看出影片所进行的艰辛探索:少数民族题材,如何转向主流类型片叙事。如何塑造铁木真的英雄形象,同时又不过度渲染铁木真的好战,影片最终定名为《战神纪》。
魔幻成了终极解决方案。
选取铁木真少年时代的俊朗形象,展现多经患难的少年光阴,打造纯真无邪的初恋情感,塑造铁木真联合各部落,抛弃前嫌,与黑暗邪恶势力战斗的英雄本色。
少数民族题材,是有待挖掘的创意资源;对少数民族文化境遇的深度探索,是在多元文化格局中实现身份认同、弥合在地“离散”之痛的途径。《唐卡》与《战神纪》,是从现实题材和魔幻类型片两个角度进行的艰难探索,从创作者的身份来看,筚路蓝缕,举步维艰,从评论者和研究者的身份来看,还需要做得更好。
(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