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风流中国塔

那年秋天,正是满山红叶之际,傍晚,晚霞在江面抛撒无数的金片,我坐着一只小船去某一个小城。一天的航行,我已有点乏了,而我要去的那座小山城还未见踪影。正在有些焦急之时,忽然,远远地,看见前面临江的一座山上,显出一座宝塔的倩影。我一阵惊喜,知道我要去的小城就要到了。

中国的江南,几乎无城不塔,又几乎无塔不美。在人文风景的建构中,塔当得上无限风流的才子。虽然无塔不美,但又以据山临江之塔最为风流。在一座浑厚的绿意葱茏的山顶上,有那么一座塔直指云霄,让人眼睛顿时一亮。清秀的身姿,宁静的品格,潇洒的风度,如玉树临风,流动的江水将塔影搓动得影影绰绰,塔越发显得婀娜了。

这让我想到《世说新语》中说到的那些文人:

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时人目王右军:“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一个感觉:清!《世说新语》就是这样来评价人物的,诸如清举、清畅、清通、清和、清蔚、清真、清省、清鉴等。我觉得那立在山顶,高标出世,上摩苍穹,下临清流的塔实在也称得上清。清,最为突出的特点是洁身自好,自视甚高。

我每次欣赏塔,特别是那据山临江的塔,总想到中国文化中的“清”。我从塔的身上看到了屈原的忧伤,也看到了陶渊明的恬淡。

如果说,山是塔之基,是山托起了塔,将塔送上青天,让塔卓尔不群超离尘俗的话,那么,那么,这江,这浴着塔影的江,却是将塔的倩姿丽影紧紧地系在大地上,生怕它离尘而远去。

没有山,哪有塔的崇高,塔的尊荣;没有江,哪有塔的柔媚,塔的婉约。

塔风情万千:孤标绝世,它如君子,冰清玉洁;临江浴月,它如处子,绰约动人。君子之清、处子之清,塔均有之。

塔贵登临。

中华民族的审美方式特别看重登临。重阳节就专为登高怀亲而设。登临之所以观景最佳,概是上可摩青天,下可瞰大地,给人一种超凡绝俗之感,李白当年登上扬州的栖灵塔,就这种感觉。他写了一首诗,诗云:

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

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

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

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

鸟拂琼帘度,霞连绣栱张。

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

露洗梧楸白,霜催橘柚黄。

玉毫如可见,于此照迷方。

“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这仙界的景象绚丽而又雄伟,如果不是登上高塔,此种想象大概是不会被激发的。

中华民族注重现实,同时又向往理想。美丽的理想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甚至化解了现实中的苦难。理想在哪里?也许在仙界,也许在佛国。仙界佛国又在哪里?在浩**的青冥深处,在迷离的烟霞之中。

登高,特别是登上吉祥的宝塔,不是离佛国、仙界更近一些么?这就难怪李白特别喜欢登高。

李白的朋友,大诗人杜甫,也喜欢登高。他登过慈恩寺塔后,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从这诗来看,他登上高塔的感觉与李白有些不同。李白登高,思绪主要从空间上展开,杜甫则主要从时间上追溯。

诗云: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头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远至“羲和”“少昊”“虞舜”,近至当代,各种历史事件凡与此景相关者尽皆进入杜甫的脑际,真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登临之感,这种怀古伤今是最为深刻也最为动人的。中华民族是最富有历史感的民族之一。

《诗经》中的“黍离之感”,联系家国之忧,成为中华民族重要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内化为审美心理,又成为中华民族审美的集体无意识。所以,凡是寄慨遥深的文学作品都特别感人。杜甫登慈恩寺塔之感,亦如是。

塔有太多的神奇。这神奇多与舍利有关,据说,释迦牟尼涅槃之后,香木焚化,出现了很多光彩夺目的舍利子,这些舍利子为阿育王获得,共八斛四斗。阿育王分给世界各地,建84000座塔供奉,中国就有好几座塔供奉着佛骨舍利。

舍利神奇吗?神奇!不过,神奇的其实并不是舍利子本身,而是有关舍利子的许多故事。这里试从《五灯会元》中摘引两例:

汾州无业国师……言讫。跏趺而逝,荼毗日,祥云五色,异香四彻,所获舍利灿若珠玉。弟子等贮以金瓶,葬于石塔。

五祖法演禅师……归丈室净发净身,迄旦吉祥而化,是夕山摧石陨,四十里内岩谷震吼。阇维设利(舍利)如雨……

这里说的两位高僧,均是火化后有舍利子的。可以想象,火化时,祥云围护,异香彻空、五彩斑斓的舍利喷飞如雨的情景是何等壮观!高僧的舍利装在特制的坛罐中,置于宝塔的地宫中珍藏。

当然,高僧圆寂火化也不是都有舍利的,没有舍利,也有神奇处。据说南岳一禅师在圆寂的那天晚上,问弟子什么时候了,弟子说是晚上了,这位禅师笑道:“梦境相逢,我睡已觉。汝且莫负丛林,即是报佛恩德。”说罢圆寂了,弟子收其骨骸,建塔于乳峰之下。

在佛教故事中,禅师大多能知生死,圆寂前已香汤沐浴,不是“端坐而逝”就是“奄然而化”。这些故事在俗众看来也颇神奇。塔一般只是供奉高僧的灵骨的,也有供养肉身的,据说端州檗山慧禅师死后,肉身不腐,供于塔内,颜面如生。

武汉有一名寺为宝通寺,寺后小洪山上有一塔。据说,唐时,慈忍在此修行。有年大旱,村民宰杀牲畜祭天求雨。慈忍怜惜牲畜,毅然断双足以之祭天,终感动上苍,顿时天降大雨。慈忍圆寂后,双足不腐,村民建塔供奉之。此种故事,比起上面说的故事就更为百姓称道了。

由于塔在中国的世俗化,塔的作用不只是用来供养高僧的灵骨或肉身。因此,有关塔的故事,也就超出了这个范围。《西游记》中不是有一位托塔李天王吗?塔在他的手里端着,那可不是艺术品,而是武器。必要时,天王将塔抛出,对手就被镇在塔内了。无独有偶,民间传说中,白蛇幻变成人,爱上了许仙,和尚法海执意干预。于是,白蛇与法海展开了一场大战,白蛇生生地被法海收获,镇在雷峰塔下。如此凄婉的故事,世世代代传了下来,不知赚得了多少少男少女的眼泪。

镇州临济义玄禅师端坐而逝,塔名曰“澄灵”;抚州曹山本寂禅师焚香宴坐而化,塔曰“福圆”;明州天童正觉禅师涅槃,塔号“妙光”。“澄灵”“福圆”“妙光”,何等美妙的名字!

中国人在塔身上倾注着自己的理想,也倾注着自己的才华、智慧。各种各样精妙的建筑技术用之于塔,各种各样美妙的壁画绘之于塔,还有各种各样珍贵的宝物藏之于塔。中国人之对于塔,类似于西方人之对于教堂。

数不清天空的星星,道不尽古塔的风流。

原载《风景名胜》200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