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石记

我爱石,但不迷石。颇有些迷石者踏遍河滩搜尽幽壑去寻找奇石。此种痴情,我虽心向慕之,却不为之,我得到的几方在我看来宝贝似的石头均是在旅行途中不经意间发现的。

我的第一块宝贝石头是三峡的小三峡得到的。小三峡的水缥碧,近岸处则透明,我就在岸边顺便在水中捞了一下,捞出一块石头。青灰色,像驼峰,表面满布青白相间的花纹,那花纹特别像史前马家窑文化陶器上的漩涡纹,线条呈S形展开,舒展,洒脱。我将它置在几案上,久久地观赏着它,隐约间,似听得狂涛在呼喊,飞瀑在轰鸣,万马在奔腾……

上个月在武夷山,去闽越王城参观,偶然发现路上有一块青石,形状似是不错,随即拾起来,看也不看,就丢进提袋。回到宾馆,洗去泥沙。啊,还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奇石。扁长圆形,浑厚中显得轻灵,两端为圆弧,极对称,如此工巧,似是人力为之。最可贵的是两面均有一条白色的游龙,在云天飞腾。如此奇石,在沟壑不知躺了多少年,也不知有多少人从它的上面经过,竟无人发觉,可叹,可叹!山水有灵,应物斯感,莫非在等待我否?

我欣赏石头,其实并不在其奇,但一定要有点意思。1985年,我访问敦煌,顺道去了阳关,这是一片茫茫戈壁。正是黄昏,太阳西下,晚霞如血。秋风萧瑟,大地震动。悲壮之情油然在心头升起,王维的诗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似是有人在我耳边吟唱。远处的晚霞,在我眼前幻化成大唐军队的猎猎军旗,呜呜的秋风中似传来阵阵马嘶……是的,这是古战场。这里,曾经发生过无数次兵戈相交,血肉格斗。我想,这脚下的戈壁该是残留着军人的骨骸、兵器的碎片!我仔细地搜寻了一下,一无所获。不过,顺眼看去,一块椭圆的白色石头却与我的眼光相碰。许是机缘,我拾起了它。其实这是一块极普通的石头,形状没有什么特别,更谈不上肖形,表层还有些粗糙,远不如河中卵石光滑。不过,我喜欢这粗糙,理解这粗糙。不是水裹着沙而是风裹着沙在磨制着它,难免有些粗糙,虽说它有些粗糙,却是上亿年的功夫!往返西域与大唐的商旅许是践踏过它,当年大唐还有西夏的军队的马蹄许是践踏过它,许是它沾染过西域商旅的尘泥、大唐还有西夏军人的鲜血。这应是一块不平凡的石头,一块保存诸多历史记忆的石头。我将它擦了擦,带了回去。如今它作为镇纸,放在我的书桌上。我在写作的间隙看一看它,让我的笔端不经然地有那么一种豪壮、一种悠远、一种历史感。

2002年,我去芬兰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会场在芬兰中部的一个小村,几幢小别墅,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其中一幢比较大,那是会场。村子四周是森林,是才收割的土地。天空湛蓝,高远,大地辽阔苍茫。静悄悄,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村外有一条河流,有码头。在这里我发现了嬉戏的孩子,也发现了漂亮的游艇。一天,会议的间隙,我在村子四处溜达,尽情地品赏蓝格莹莹的天,也尽情地品赏绿意悠悠的地。忽然,发现我的脚下有一块石头。藏青色,拳头大,略呈扁形,有白色的花纹。拾起来,眼睛一亮,这花纹不就像一幅世界地图?藏青的底色是大海,白色曲线勾勒出亚洲、美洲、非洲的疆域,啊,我找到了中国!我惊喜地欣赏着,品味着,我突然明白,这地球,原来也可以这样精致,这样袖珍,它就托在我的手上,存在我的心里。

2005年夏。我访问欧洲。法国的朋友安妮邀请我们去她的家乡布列塔尼的一个小岛去住几天。小岛在法国北部,隔着海湾就是英国了。每天,我们在海岛上游览。天风海涛,潮涨潮落,怪石巍峨,奇松峥嵘,石屋别致,鲜花俏丽,那是清醒的梦境,是神秘的国土,是至美的绝域。

告别海岛的前一天,我们去一处海滩,随意走走,啊,许许多多美丽的贝壳、石头,争相供眼。我与晓湘高兴地捡拾。浅水处,我突然发现一块麻色的石头上镶嵌着一只精致的贝壳。它的背上有一层层的叶片,颜色依然为浅黄、绿色、棕色。真是说不尽的美丽!我将我原来捡的不失美丽的石头全放弃了,只要了这一块。回国时,出海关,海关人员看了又看,终于让我带走了,并且给了我亲切的一笑。是啊,它可不是什么危险品,而是上帝的艺术杰作。回国后,我和朋友们共同品赏着这块奇石,大家说,真是太妙了,且不说这贝壳的色彩、大小、形状妙不可言,就是这作为背景的麻石,其形状、其大小也极为合适。自然知我心,我知自然意。我心、石心一气联通。我就在这种天人合一中陶醉着,也陶然着。

人与人之间有缘分,人与石也有缘分。柳宗元当年被谪永州,闲来游山玩水,发现了几处风景,写下著名的“永州八记”。柳宗元跟这几处风景有缘分啊,不然为什么别人没有能发现它们的美,独柳宗元发现它们的美呢?

我爱石而不迷石,我期盼着邂逅,期盼着奇遇。在我,也许那邂逅、那奇遇更具魅力!

2007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