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音乐

音乐是听的,但也可以“看”。

科学技术的发达,早已让人可以通过拍摄和录像技术,在听音乐的同时“看”音乐。当然也可以说,是在“看”音乐的同时听音乐。

古典音乐音像制品,大致有音乐会和歌剧演出实况之分,不过基本上都有后期制作。尤其是歌剧,很多录像是对多个演出进行剪辑、拼接而成的。另外还有歌剧电影、有专门为制成“录像制品”而拍摄录制的交响乐、室内乐、钢琴、小提琴等音乐制品。早期(20世纪40—60年代),有一些“纯粹的”(没有作任何后期加工的)音乐会录像。不过都是黑白片,拍摄角度也比较单一。

还有一类,就是音乐家的传记片,包括一些排练的录像。古典音乐音像制品的载体,则经历了从录像带,到VCD、LD,再到DVD、蓝光DVD。当今古典音乐音像制品是DVD和蓝光DVD的天下,音频和视频质量都很高,极大满足了爱乐者对声音以及画面质量的要求。

不过人的视觉与听觉往往并不能和谐相处,再加上想象力的参和。聆听音乐,想象力有时会发挥明显的作用,而太具体的视觉结果,却又容易“伤害”到想象力。此时,视觉与听觉这两者,不仅不能“互补”,反倒形成“掐架”,最终造成音乐欣赏的“综合效果”欠佳。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体会。

交响曲、交响诗、协奏曲等乐队作品,“基本上”是适合“看”的。欣赏这类音乐的音像制品时,“看”指挥家的动作、表情、肢体语言等,常常对体会音乐有所帮助,也欣赏到了指挥家的风采。如卡拉扬、索尔蒂、伯恩斯坦、切利比达克、阿巴多、(小)克莱伯、海廷克、杨松斯、蒂勒曼等历代指挥大师,指挥贝多芬、勃拉姆斯、舒伯特、布鲁克纳、柴科夫斯基、马勒等伟大作曲家的交响曲。

伯恩斯坦指挥贝多芬、马勒的交响曲,特别是贝多芬第三“英雄”和第七交响曲、马勒的第二“复活”和第三交响曲的影像制品,是我很喜欢并经常会“看”的。二十多年前,买过一盒DG原版的录像带,伯恩斯坦在苏格兰一个教堂指挥伦敦交响乐团和爱丁堡节日合唱团演奏(演唱)马勒“复活”交响曲(即收录在DG 公司出的他指挥马勒交响曲全集录像制品中的那个第二),阿姆斯特朗唱女高音,贝克尔唱女中音。第一次看这个录像就被深深感动。以后只要听马勒第二交响曲,眼前就会浮现出伯恩斯坦在那个录像里的身影和神情。甚至觉得,伯恩斯坦指挥的动作和神态,都帮助我更深地了解、体会了这部作品。

看伯恩斯坦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演奏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的录像,强烈地被他的指挥所感染。尤其是第二乐章“葬礼”。同样还有他指挥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的第二乐章。让我想起伟大的奥地利女中音歌唱家路德薇说的,卡拉扬是“制造”音乐(made music),而伯恩斯坦自己就是音乐(himself was music)。

卡拉扬的录像制品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尤其是在20世纪60年代后,他几乎参与了所有他指挥音乐的影像制品的制作,到80年代还制订了一个制作80部歌剧的录像制品的庞大计划(但最终没有完成)。卡拉扬不仅对音乐本身有着极美的追求,对相关的画面也有着极美的追求。他追求的是绝对的完美。对自己在指挥音乐作品的影像里留下的每个神情、每个动作,都要求绝对完美。因此,看他指挥音乐,是很大的享受。

我最喜欢看卡拉扬指挥贝多芬《庄严弥撒》、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威尔第《安魂曲》这些大型音乐会宗教音乐作品。卡拉扬指挥的这三部作品,各有两个影像制品。贝多芬《庄严弥撒》我更喜欢1979年萨尔茨堡复活节音乐节的演出现场录像。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我更喜欢1985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那个演出录像,虽然1978年萨尔茨堡音乐节的那个演出,唱女高音的是我非常喜欢的雅诺薇茨。1967年录制于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的威尔第《安魂曲》有着超强的独唱阵容:伟大的威尔第女高音普莱斯(Leontyne Price,1927—)、意大利女中音柯索托(Fiorenza Cossotto,1935—)、风华正茂的男高音帕瓦罗蒂(Luciano Pavarotti,1935—2007),以及保加利亚男低音吉奥洛夫(Nicolai Ghiaurov,1929—2004)。而录制于1984年1月维也纳金色大厅的威尔第《安魂曲》,音乐部分显得更为神秘、玄幻。指挥大师卡拉扬“恍若身处天堂”。而《安魂曲》中表现的生命中所有的荒凉,却被卡拉扬化作美到极致的旋律和景象。

我不喜欢没有听众的音乐会影像制品。卡拉扬在1967—1973年制作的那套贝多芬交响曲的录像制品有点“参差不齐”——第一、第二、第四、第六、第八交响曲,没有听众;第三、第七交响曲,不仅没有听众,而且乐队排列呈扇形,前后排呈梯形由低到高,pose 摆得十足;第四、第五交响曲是在柏林爱乐大厅的音乐会实况,不仅有听众,而且一曲结束,掌声热烈;第九交响曲的演奏地点是在柏林爱乐大厅,但不像是音乐会实况。这套贝多芬交响曲录像的声音质量非常好,我甚至觉得好过70年代DG公司出的那套唱片。只是从视觉角度讲,我更喜欢索尼公司出的卡拉扬晚年(80年代)那套贝多芬交响曲影像制品。

看过一些歌剧影像制品,威尔第、普契尼、比才、柴科夫斯基、瓦格纳,等等,不过觉得“很好看”的——即在听觉和视觉上达到完美统一的,不是很多。这是件怪事。按说歌剧是一种在本质上需要“看”的音乐体裁,应该好看。但是常常问题就出在视觉和听觉的“协调”上。好听的不一定很好看;而好看的不一定很好听。歌剧是综合艺术,就如中国京剧,唱念做打,哪一项做得不够到位,都会影响到全局。歌剧亦是如此,音乐、歌唱、表演、服装、道具、灯光、舞美,等等,融时间与空间为一体,要做到完美还真是很不易。一般说来,在服装、道具、灯光、舞美等方面,歌剧影像制品还是很好看的。有些甚至很震撼,极具视觉冲击力。表演方面也有丰富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但是在歌声的美和形象的美这两者的统一方面,感觉完美的不多。

和在歌剧院看歌剧最大的不同是,在歌剧院,你能看到全部的舞台,能伴随着听到的歌唱家的演唱,看到歌者的形体表达。如果坐得离舞台足够近,你还能看到歌唱家的神态表情。在歌剧院看歌剧,你会感受到现场的气氛,能引起很多情绪上情感上的交流和共鸣。看歌剧影像制品则是另一回事。最大的好处是能清楚歌唱家很细致的神态表情,但是舞台则时常是局部的。而且只有你自己在感觉,在感受。交流往往是单向的。在现场看歌剧,你很难做到时时关注着方方面面的细节,你“忙”不过来。而看歌剧影像制品时,时时抓住你的是“某些”细节,因为根本无法同时展示所有的细节。

DG公司1988年出的莱文指挥大都会歌剧院版《图兰朵》,是我感觉比较好看的歌剧影像制品之一。在这个演出中,多明戈演唱的卡拉夫王子,让我充分认识到他在歌剧演唱和表演方面的造诣堪称伟大。至今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第二幕里,当卡拉夫王子猜对了图兰朵公主的三个谜语后,图兰朵向父王表示,不愿意“下嫁”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看来“门当户对”真是普遍的人性)——“父王,你的女儿是神圣的。你不能把你的女儿当作一个奴仆,送给那个陌生人!”;并对卡拉夫王子说,难道你要粗暴地用蛮力强把我抱入怀中吗?

卡拉夫王子此时本想把公主紧紧拥抱,可听到公主悲愤欲绝的责问,他向前的身子突然往后退缩,正欲合拢的双臂也迅速分开。王子对公主说:不,骄傲的公主,我只会用我的爱点燃你!本来,“骄傲的公主……” 那句,结束时的那几个音符,是强烈而上扬的。而且通常的唱法,是把最高的那个音故意延长,以显示男高音歌手的嗓音实力。现场演唱时,那句唱也往往是博得热烈掌声的。多明戈在DG公司1982年出的卡拉扬指挥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合唱团及童声合唱团、维也纳爱乐乐团录制的那个《图兰朵》里,就是那样演唱的。而且在很多录音制品中,这段唱都是如此。但有意思的是,在我看过的几个《图兰朵》影像制品中,这段演唱有两种方式。一种就是上面所说的唱法;另一种则是如1988年大都会歌剧院版中多明戈的唱法,在唱到最**时,却是回转而下,且没有任何的拖腔。这种唱法虽然让人觉得不够过瘾,但是却符合剧情。因为在那时,卡拉夫王子既不能以获胜者的身份强迫公主就范,又无法向图兰朵表明自己的王子身份,因而只能对公主真情告白:我爱你!我一定要用爱融化你!

大多数的歌剧电影,让我觉得是“另一种”艺术形式:既非电影,也不怎么歌剧。不过有一部给我印象深刻,感觉非常的好。那就是索尔蒂指挥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阿拉贝拉》。当然我得承认,这都是拜雅诺薇茨所赐。雅诺薇茨的歌声、形象、表情、神态等,一切的一切,实在太迷人了!让我忘记了这是一部歌剧电影。

大部分的瓦格纳的歌剧影像制品都值得看。我最喜欢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影像制品,是DG公司1995年出的拜罗伊特瓦格纳歌剧节的制作(DG DV00440 073 4439),巴伦博伊姆指挥。最喜欢的《帕西法尔》影像制品,是DG公司2007年推出的瑞士苏黎世歌剧院的演出(DG 073 440-7),海廷克指挥。最喜欢的“指环”有点说不上来。巴伦博伊姆1991—1992年的拜罗伊特制作很棒,音乐尤其好。2014年还出了巴伦博伊姆2010—2013年在意大利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的全套“指环”。

20世纪70年代布列兹指挥的拜罗伊特的制作,也可以算作演、唱、制作俱佳。

梅塔2007年至2009年在西班牙瓦伦西亚皇后歌剧艺术中心指挥演出的“指环”,舞台制作惊世骇俗,音乐与歌唱也属上乘,美中不足的是个别歌唱家的形象,实在……

大都会歌剧院两套“指环”的影像制品中,1990年的舞台制作比较传统而写实,2010年至2012年的舞台制作则抽象,简洁却梦幻。这两套“指环”中的歌手,都是一时之选:顶尖的瓦格纳歌手。后一套“指环”还附带有一张介绍整个制作过程的DVD,非常感人。

最让我感慨的,是《莱茵的黄金》首演的夜晚,大都会歌剧院前面的广场上,放置了一排排椅子,歌剧院正面入口上方挂起了一个巨大的液晶屏,让那些没有买到票的瓦格纳热爱者,观看演出实况转播。夜半,下起小雨,坐在广场上看实况转播的人们——各种肤色、不同年龄——纷纷起立,站着继续欣赏。他们有的打着伞,有的穿着雨衣,站立在那里,观看《莱茵的黄金》直至终场。鼓掌。

有的音乐影像制品在看的时候,感觉是那么的奇特:想来极其矛盾,却又非常协调。比如塞拉斯导演亨德尔的《尤利乌斯·凯撒》(看塞拉斯导演亨德尔的《提奥多拉》的感觉也是如此)。音乐和歌唱是那么的古雅,而舞台和表演却又是那么的时尚。时而会觉得好笑,但是到了庄严、肃然的段落,气氛丝毫不弱。

音乐会宗教音乐作品的影像制品我都很喜欢。除了前面提到卡拉扬的两个贝多芬《庄严弥撒》、两个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两个威尔第《安魂曲》的影像制品外,还有很多这类影像制品。其中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有卡尔·伯姆指挥莫扎特《安魂曲》和舒伯特降E大调弥撒;阿巴多指挥莫扎特《安魂曲》、舒伯特降E大调弥撒和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伯恩斯坦指挥贝多芬《庄严弥撒》、莫扎特《安魂曲》、海顿《创世记》;马泽尔和巴伦博伊姆指挥威尔第《安魂曲》;蒂勒曼指挥贝多芬《庄严弥撒》和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还有卡尔·里赫特指挥巴赫的B小调弥撒、《马太受难曲》和《约翰受难曲》。还有路易西指挥贝多芬《庄严弥撒》,等等。

哈农库特指挥巴赫的几首康塔塔的录像非常棒!他把巴赫的宗教康塔塔,演绎得如此生动,让我对这些作品有了全新的体验和感受。他指挥海顿的《四季》,亦是同样的精彩。

讲到音乐会宗教音乐作品的影像制品,必须推荐切利比达克指挥排练(穿插一些音乐会实况)的布鲁克纳F小调弥撒的录像。太神奇了!我听布鲁克纳F小调弥撒的第一个录音,是PHILIPS公司录制的科林·戴维斯指挥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及合唱团的版本。彻底爱上这部作品,则是在看了这个录像之后。此后我买过至少五六张EMI公司出的切利比达克指挥布鲁克纳这部弥撒的唱片(EMI 5 56702-2,音乐会实况录音)。遇上对布鲁克纳有兴趣的朋友,就会推荐(赠送)这张唱片。

看切利比达克在音乐会指挥的录像,如指挥慕尼黑爱乐乐团演奏布鲁克纳第七、第八交响曲,我会觉得,老大师站在指挥台上,其实动不动手,挥不挥胳膊,都已经无所谓了。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乐手们已心有灵犀——在经过了那么多次认真、细致的排练之后,上到音乐舞台,已经用不着指挥了。对大师的要求,应该演奏出什么样的音乐,全都了然于心。如今我们能看到多个切利比达克排练布鲁克纳、德沃夏克、普罗科菲耶夫等音乐的影像制品。还有一个特别神奇的排练,就是老大师在阔别38年后,在1992年于柏林御林广场剧院大厅(音乐厅)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排练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作为切利比达克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的那场音乐会录像的“附赠”)。这个录像还穿插了1954年切利比达克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梅纽因拉小提琴)以及其他一些音乐的片段。在那个排练中,老大师虽已步履蹒跚,但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风度远胜当年。不仅“苦口婆心”地指示乐队,中气十足地“大呼小叫”,而且时有风趣诙谐的神情和惊人之语,诸如“很多交响乐团每年都在演奏布鲁克纳全部的交响曲,但他们演奏的都不是布鲁克纳”(There are orchestras that have never played Bruckner,even though they play Bruckner cycles every year.)等等。

看切利比达克指挥排练布鲁克纳F小调弥撒的录像,使我真切感受到了布鲁克纳音乐中的极美和神圣被大师“指挥”出来的过程。排练取自这部弥撒中的慈悲经(Kyrie)、荣耀经(Gloria)、信经(Credo)、赞美诗经(benedictus)和羔羊经(Agnus Dei)这几个部分,有乐队部分的排练,也有合唱的排练(钢琴伴奏),还有乐队与合唱队的合练。最喜欢大师排练赞美诗经这一段。排练乐队部分,大师不厌其烦地对乐队作指示,一会儿强调第二小提琴,一会儿强调中提琴、低音提琴。排练合唱时,大师提示合唱队,要发出如天使回声般的声音。赞美诗在弦乐柔美地奏出引子部分的音乐后,由女中音、女高音、男高音和男低音,依次唱出“benetictus qui venit in nomine Domini”(奉主之名前来,当受赞美)。先由女中音领唱后,女高音进入,“齐驱并驾”地形成女声的二重唱。大师立即“阻止”,对唱女高音声部的玛格丽特·普莱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女高音歌唱家)说:“second violin part”(你是第二小提琴)。然后再次强调:“second violin”(第二小提琴),并指着女中音歌手对普莱斯说:“she is leading all the time”(跟随她——女中音——的引领)。普莱斯立即领会了大师的意思,再次歌唱,果然全然不同,女高音的歌声真的是围绕着女中音,缥缥缈缈。太美!太神奇了!而当男低音唱出“benetictus qui venit”时,还未唱完就被大师打断,“The intervals are different. But we can not sacrifice the semantics entirely”(吐字的间隔得有不同,但不能损害语义的完整)。随即大师给男低音示范,如何演唱这句。

在整个排练过程中,大师时而露出满意的微笑,时而又高声“责备”;时而作着示范的哼唱,时而竟吹起口哨。我则犹如身临其境,倾听大师对布鲁克纳这部弥撒的演绎。

音乐家传记片是很特殊的一类纪录片。若非对音乐节及所涉及的音乐有很深的了解和领悟,很难拍好这类纪录片。

关于卡拉扬的纪录片,应该算不少,我看过的就有五个之多,包括他自己指导拍摄的《卡拉扬在萨尔茨堡》,非常喜欢的有两个:一个即是《卡拉扬在萨尔茨堡》(DG 072 214-1),记录的是老大师1987年萨尔茨堡音乐节的演出、排练等相关内容。我最早买了这部纪录片的原版录像带,后来竟然买到了这个录像的VCD。但很遗憾的是,至今没见到这部纪录片的DVD。

这部纪录片最感动我的,是最后那部分,卡拉扬在音乐节上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演奏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终场那段“爱之死”。美国女高音歌唱家杰西·诺尔曼演唱。DG出过一张唱片,即是1987年萨尔茨堡音乐节上卡拉扬指挥瓦格纳《唐豪塞》序曲、《齐格弗里德的牧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序曲与“爱之死”的实况录音(当然是经过剪辑整理的)。而这部纪录片的结尾,是一段完整的“爱之死”的演唱。

诺尔曼唱出了一个什么样的伊索尔德,唱出了一段怎样的“爱之死”,这些都已不重要,感人的是卡拉扬,时年79岁高龄的老大师,通过他的手势、他的身形、他的神态,带领着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音乐家们,奏出了他们心中,更是大师心中的“无上之爱”。

另一个是很著名的纪录片Karajan,Beauty as I see it(DG 073 439-2),中文译名不知道翻译成啥为好。有译成“美的视野”的,也有译作“以我为美”的,但都觉得不甚确切。这部纪录片是为纪念卡拉扬诞辰一百周年,于2007年由多恩汉姆(Robert Dornhelm)拍摄的,采访了众多的音乐家——指挥家、演奏家、歌唱家——和歌剧制作人、音乐评论家、卡拉扬的妻子和女儿们,以及卡拉扬本人。

第一部分即是由众多的受访者,为我们描述了一个立体的卡拉扬:“他或许是20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家”;“一位再生的文艺复兴大师”;“童心未泯的马基雅维利”;“能量巨大”;“如翱翔天空的鹰”;“个性沉默寡言。真不知是他习惯如此,还是生就如此”;“我认识他那时,他冷漠疏离”;“有时他非常诙谐幽默”;“他积极、友善,对自己乐团的成员非常珍惜”;“晚年他变得满腔怨愤”;“我不知道他是否很有学识和智慧,但他确实聪慧过人”;“他算不上是一位学者”;“一位心理学大师”;“从不说一句废话”;“我所见过的最孤独寂寞的人”……

我喜欢这样的开头。没有众口一词的说法。每个人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某个侧面或某个层面的卡拉扬。

卡拉扬指挥生涯的很多轶事早有耳闻,所以对这部影片中这些方面的叙述就没有感到新鲜。让我感动的是他妻子回忆,描述的一些细节,比如恋爱,比如家庭生活以及卡拉扬的去世等。还有他两位女儿回忆父亲的几段访谈。特别是他的小女儿伊莎贝拉·卡拉扬,一位舞蹈演员,回忆起她和父亲的一段往事——父亲曾希望与女儿合作演出奥涅格《火刑堆上的贞德》,却始终没能如愿。父亲去世几年后,女儿在阿根廷参加了这部作品的演出。期间某日,她来到阿根廷著名的旅游胜地伊瓜苏大瀑布。面对着成吨的水湍流直下,她突然想起了父亲:Damn,why are not you here ?女儿在讲述那段经历时,诉说的话音,还有神情,都让我久久难忘。

还有这部片子的最后部分,在瓦格纳“爱之死”的歌声伴奏下,响起了卡拉扬透着年迈的话语声——面对我们身处的这个越来越有意思的时代,我宁愿晚出生20年!但我也确实得说,我特别感激与我生命融为一体的命运。

这是一个对生命如此眷恋的老人。

2010年,ARTHAUS公司为纪念伟大的指挥家(小)克莱伯诞辰80周年,出了一部由舒尔茨(Eric Schulz)拍摄的纪录片Traces To Nowhere《了无痕迹》)。由于克莱伯生前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所以制作这样一部纪录片的难度,可想而知。

十分幸运的是,这部影片的制作者,采访到了克莱伯唯一的姐姐,从她那里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克莱伯儿时的情况、克莱伯的恋爱、克莱伯学习音乐的过程、克莱伯与父母的关系、克莱伯的死,等等。同样弥足珍贵的是采访到了与克莱伯在工作与艺术创作方面有过长期交往的许多人,如男高音歌唱家多明戈,女中音歌唱家法斯宾德,指挥家吉伦、霍涅克,著名的歌剧导演申克,还有与他长期一起工作的乐手、化妆师、舞美师、摄影师以及他的保健医生等。还从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保存的排练录像档案资料里,“挖掘整理”出克莱伯排练韦伯《自由射手》序曲、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序曲及“爱之死”的影像资料。还有克莱伯排练施特劳斯的歌剧《蝙蝠》序曲、施特劳斯歌剧《玫瑰骑士》排练及演出的录像片段。

克莱伯晚年在斯洛文尼亚的一个处在山顶的小山村安置了自己的住所。他得了癌症,拒绝治疗,直到去世。去世后就安葬在那个小山村里的小教堂的墓地,和他妻子葬在一起。

影片就从寻找“痕迹”开始。车子沿着去往那个山村的公路前行。在勃拉姆斯《悲叹之歌》的音乐伴随下,人们开始讲述对他的回忆。

个性: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喜爱恶作剧。常常头天答应好的,如排练,甚至是演出,第二天就变卦。

艺术:对艺术一丝不苟。专制。极强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人生:美好的回忆。

这部片子以寻找“痕迹”为轴纵向展开,横向则是穿插其中的访谈。很多的回忆精彩感人。完全让我感受到被访者对克莱伯的热爱与尊敬。

就举两位被访者为例。

一位是他的姐姐,维罗妮卡·克莱伯。有两段回忆给我特别深刻的印象。一段是她回忆起克莱伯小时候学会一首诗歌,诗歌的内容是忧伤的:海鸥,请快快飞到赫利格兰,代我亲吻我爱着的少女。我孤独,我被人抛弃,我多渴望跟她在一起。尽管身处母亲、姐姐及全家人的宠爱中,他却在认真地唱着“我孤独且被人抛弃”。姐姐回忆时的神情是那么慈爱那么深情。另一段是姐姐回忆到弟弟的死:他放弃了自己。他感觉自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是身体还在这个世界,但也为时不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就是这样。

姐姐回忆时的神情是那么的黯淡、失神,口水因说话而流了下来,她赶忙往回吮吸。

另一位是女中音歌唱家法斯宾德。她的回忆贯穿始终,特别感人。“卡洛斯·克莱伯(在艺术上)是彻头彻尾的专制者。但他完全有资格如此,并有其充分的人格魅力。”“有时我会梦见他。那是很美好的梦。”“他极端地注重表现,到了非常沉溺的地步。是一位表现主义艺术家。”在谈起克莱伯指挥的魅力时,法斯宾德说:对跟他合作过的歌手来说,最难忘的是他的手臂和双手发散出来的特殊的气息。说这话时,画面上克莱伯正在指挥“爱之死”。那是一段黑白录像,也因此克莱伯的胳膊和手显得格外的清晰。看着他的手臂舞动着,“爱之死”的音流缓缓而出。这是灵魂在飞舞。爱之魂在飞舞。

影片的结尾处,月光洒在克莱伯夫妇的墓碑上,响起法斯宾德喃喃的话语声:你在那里快乐吗?会想起我们这些爱你,仰慕你,愿意和你一起工作的人吗?

这部纪录片的最后部分,伴随着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的音乐,车子缓缓沿着山路驶向山顶的那个小村子。那是一个坐落在崇山峻岭之中,看上去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村里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前面是一片墓地。克莱伯和他的妻子安息于此。

“也许是因为他无法再按自己希望那样的美而活下去。通常来说,我们没有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对他来说,理由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对于生命,他已经付出了一切;说了要说的全部;做了能做的所有。他没有什么可再付出的了。”(法斯宾德)

“那个小山村对他来说真是很合适。选择这么一个地方作为永久的安息之所,是个恰当的决定。我想,他去那里是去死的。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一个轮回。或许确实真是如此。”(安妮·基希巴赫,摄影师)

“他的一个孩子回来了,看着他安详的样子说:‘这多美好啊,他再也不是那副疯癫的模样了。’可是,他死了。”

(《罗恩格林》中)“爱尔莎唱道:‘我可怜的弟弟!’。克莱伯总是对我说,‘看见了吧,那就是我,你可怜的弟弟’。”(维罗妮卡·克莱伯)

我只有唏嘘。也禁不住落泪。

这部纪录片让我对克莱伯更加崇敬,对克莱伯的音乐更加喜欢。

总的来说,看古典音乐的影像制品,是视觉和听觉的双重享受。只不过有时也得“回避”掉彼此之间无法克服的矛盾。因此,“看”适合“看”的音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