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华:悲剧如何诞生

杀人抢劫犯周克华的人生业已成为过去,但反思他的成长历程具有发人深省的公共意义。周克华不断向恶的人生历程源于个体正能量的缺失和负能量的不断叠加。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除了个人的主观因素,跟家庭、学校、社会之教化功能的匮乏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我们需要在以人为本、尊重生命的前提下,重建社会的教化体系,以避免周克华悲剧事件的重演。

百度百科上这样介绍周克华:“周克华,男,苏湘渝系列持枪抢劫杀人案制造者,公安部A级通缉犯。自‘1·6南京枪击抢劫案’后,公安部明确:‘1·6’南京枪击抢劫案,与此前湖南长沙、重庆发生的6起持枪抢劫杀人案,均系同一犯罪嫌疑人所为。2012年8月10日,上午9点34分,此案犯在重庆市沙坪坝区凤鸣山康居苑中国银行储蓄所门前实施枪击抢劫,当时造成一死两伤。后警方查证明确:案犯系周克华,男,1970年2月6日出生,汉族,初中文化,重庆市沙坪坝区井口镇二塘村人,身高1.67米,曾因贩卖枪支服刑。2012年8月14日凌晨6时50分,周克华在重庆市沙坪坝区童家桥一带被警方击毙。”周克华的悲剧人生已经走完,但留给我们的思考应该继续。

据媒体披露的信息在周克华七八岁的时候,他家从茅草房里搬到现在住的砖房里。作为外来户,或许因此而与当地村民较疏远,周的性格也逐渐变得内向,放学后便回到家里,独自一人看武侠和侦探类的小说,反正就是不出去跟周遭的小伙伴们玩。不光是他,整个周家在村内也很低调,与邻里走动极少,从不参与红白喜事。即便是在周的父亲结婚时,也未邀请村邻,甚至连一桌酒席都没办。据村民说,他父母时常因生活贫困的原因吵架。在这样的环境下,周克华慢慢长大,他少言寡语,甚少朋友,也很少和同龄人一起玩耍。[1]

由于父母忙于生计,家庭缺乏管教,周克华的学习成绩不好,中考失利。他初中毕业想参军,但因为体检不合格未能如愿。随后,周克华跟着父亲去嘉陵江边帮人挖沙。16岁时,他曾因调戏妇女被派出所治安拘留14天。1998年,当上了搬运工兼叉车司机,老实憨厚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工友回忆,他的技术活很熟练,是一个淡定、沉着而不浮躁的人。其间,周克华与发妻徐蓉相识,结婚后育有一子。而后,周开始了两三年的司机生涯,与妻子一起开中巴车跑客运。好景不长,周克华因为一次超载事故被扣了车。随后,他与妻子离婚。来自村民的一种说法是,“2002年的一场车祸改变了这个家庭,那个中巴车好像遇到了车祸,他妻子还有几个乘客都受伤了,因为付不起乘客的医疗费,周就跑到外面躲债去了。”[2]

23岁时,因随身携带猎枪被劳教2年。30岁前后,因在武汉被查出持枪被劳教,这一次他甚至朝天放枪以示冤枉。四年后,他在重庆犯命案。又过了一年,周克华因贩卖枪支被昆明铁路法院判刑3年。此后,渐入不惑之年的他开始了更为疯狂地杀人抢劫行动。

作为和我一个时代的同龄人,从小还算聪慧的周克华,几乎和我一样心怀梦想。不过因为家庭和个性的原因,未能充分地融入周遭环境之中,接纳周遭环境的友善,并且向周遭世界传递自己的友善。同时,加上成长过程中的不顺,抑制了自己的发展,也使自己的自我认知逐渐偏离正常的轨道。16岁猥亵妇女,是其人格压抑的表现。后面成家立业,靠自己的体力和开车的技能正常谋生,可谓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正常的生活掩盖了自幼以来自我认识的不正常因素。

显然,因为中巴车出事,周克华失去了正常工作,加上离婚,周克华失去了正常家庭生活。这里,周克华人生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这使得原来被抑制的消极人格逐步现实化,也使他对社会的不适应逐渐转向对社会的仇视。

如果说这个阶段,他还只是具备反社会的心理状态,并没有上升到报复社会的仇恨心态,那么他因随身携带猎枪,加上跟办事民警发生冲突,导致劳教2年,这可谓彻头彻尾让他对社会失去了耐心,或者说把他对社会的最后一点期待都磨灭了,剩下的只有对社会的仇视与对抗。换言之,当他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准恶魔”了,剩下的只是发泄的时间和机遇问题。而他云南贩枪再度入狱,只是他仇视社会因素的进一步强化,或者说是他其后系列案件的酝酿与谋划。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周克华的迷失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个人潜质与才能上跟周围人群相比的略显优越与这种潜质和才能并未得到社会认可之间的矛盾,而让自己沉迷在自负与不满之中;二是由从小社会交往的不充分,社会适应能力与心态不足,以至遭遇社会不公或者挫折时对社会缺乏必要的包容,使对抗社会的心态加剧,而让自己沉迷在对社会的怨恨和报复心态之中。周克华的迷失乃是自我认识的迷失。

不难发现,周克华一步步走向恶魔的人生轨迹,其起点乃是自幼就没有在内心之中萌生出足够的对自我人生的美好期待,准确地说,是虽然如普通少年一样萌生了美好期待,但却没有这种美好期待栖身的现实空间,从而造成自我人格的封闭,一步步走向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断裂。换言之,周克华一开始就没有累积足够的个体人生的正能量,阴郁、自负、怨恨,人生发展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正是远离社会和正常人生的负能量。

正能量一词,原是天文学专有名词,其基本含义是:以真空能量为零,能量大于真空的物质为正,能量低于真空的物质为负。近年来,逐渐被用在人生心理分析领域,即指一切予人向上和希望、促使人不断追求、让生活变得圆满幸福的动力和感情。所谓正能量,就是一种积极生活的品质与力量,包括自信、达观、乐于交流、包容、积极接纳他人和世界等。而负能量就是涉及个人消极生活的诸种品质,包括自我闭锁、阴郁、自卑或自负、怨恨、仇视他人和社会等。每个人的生活历程中难免都会产生负能量,但只要我们具备了足够的正能量,我们就足以自我协调负能量的干扰,而让生活显示出阳光灿烂的健康品质。一旦我们缺少正能量,又淤积了太多的负能量,又缺少合理的缓解路径,那么个体生活状况就难免每况愈下,节节后退。周克华的人生历程,就是这样一种负能量逐渐发展,逐渐替代原本不充分的正能量的过程。

造成这种发展模式的缘由当然不是天生的,而是自幼家庭与周遭环境的塑造,加上社会对弱势群体缺乏足够的善待与救助机制,这些因素组合起来,成为周克华负能量不断累积的重要原因。当然,一个人的成长乃是个体与环境的双向互动而逐步形成的,周克华的为恶的人生路的发展显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环境没有给其足够的正能量,我们应该看到,换一个角度就是,周克华从小就没有选择更多地从环境中获得正能量,在人生的关键点上更是屡屡选择沉沦的方向,一步沉沦,步步沉沦。

周克华并没有选择以积极奋进的方式来提升自我、缓和自我生命之中的负能量,而是以消极对抗、仇视社会的方式来成倍地释放自己的负能量,最终饮弹身亡,可谓咎由自取。周克华的悲剧首先是个人的悲剧,是个人不能恰切地认识自我、认识自我与社会的关系,进而建立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积极的沟通交流,形成和谐的社会交往实践,而是逐渐地把自己置于跟社会对抗的境地,越走越远,最终成为社会的罪人。

周克华家庭自身也还算和睦,这从周克华本人对父母的孝顺可以看出,同样可以看出的是周克华本人的基本家庭生活道德也可谓中规中矩,甚至还不错,除了孝顺,他也很勤劳,还很节约。换言之,除去周克华身上的恶魔因素,周克华其实还是一个不错的人。这里的问题出在哪里呢?那就是从小家庭就缺乏的对社会生活的广泛适应与积极的社会交往能力,和通过这种交往而习得的对社会基本价值的深度认同。这意味着周克华所经历的家庭小德的教育,也就是适应小家庭生活的教育是基本成功的,缺少的是家庭大德的教育,也就是适应社会大家庭生活的教育是匮乏的。正是这一点,成为周克华一步步走向社会对抗的根源的原因。当周克华亡命天涯,以至毙命倒下,留下无奈地老母和无助的孩子,个人悲剧走向家庭的悲剧。

应该看到,周克华不仅是属于他个人,属于他的家庭,也是属于社会的。周克华恶性的成长和负能量的累积离不开社会的冷漠,至少是不够热情。换言之,周克华之成为杀人恶魔,社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种责任至少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他的家庭从小缺少社会交往,这首先是他家庭自身的问题,家庭生活中的自卑与自闭,可谓形成周克华性格特点的关键因素。可他周围的村民、同伴为什么就没有更多地主动、热情而又无歧视地关心这个家庭的生活?这意味着日常生活中我们对他人的歧视,有可能就是在孕育我们周遭的恶,或者说歧视本身首先就是一种恶。无条件地认同日常生活中的他人,平等地对待我们周遭的每个人,学会积极援手他人,关爱他人,这对于我们当下社会的建设乃是至关重要的主题。

其二,他自己原本喜欢读书,尽管读的是武侠小说,但由于父母对其学业关注不够,他的成绩并不好,升学之路不成,想当兵也未能如愿,这段求学之旅实际上并没有改变他的人生轨迹。换言之,他的读书历程既没有给他提供长远的发展可能性,也没有改变他精神发展的走向。这意味着他所经历的教育其实是不成功的,不单是升学上的不成功,更是指这种教育并没有给他的人生带来丰富的精神资源,或者说增加更多的正能量,让他学会爱、包容、积极的社会交往、与人为善等,而是让他继续在孤立、封闭、心怀怨恨的自我成长路上前进。如果他所经历的学校生活足以点燃他晦暗的心灵世界,那么他的人生或许能彻底转变。这提示我们,基于个体生命成长的视角,学校教育的基本目标,从积极之维而言,就是如何增进个体生命的正能量,让个体心灵为爱、乐观、自信、开朗、友善、希望等品质所充满;从消极之维而言,就是如何敏于发现个体成长中累积的负能量,并努力寻求缓解、释放这种负能量的方式,也就是及时缓解个体内心中累积起来的对周遭人和事的怨恨、仇视等,让个体发展趋于正常化。

其三,他也曾有过正当的谋生之路,有过也算正常的家庭温暖,但因为超载被处罚,也有的说是出事故而躲避,导致开中巴车之路堵死,如果我们的交通处罚多些疏导,而不是简单的罚款,或者如果多一点社会保险机制,周克华就不会因为一时的问题而断了财路;后面他持猎枪去武汉时,已经是一个对社会很有些戒心的人了,猎枪被发现,没收后去派出所要回来,这中间如果我们的执法者对周克华多一些关心,至少不仅仅是简单把他绳之以法,而是更多地了解他的心路历程,缓和他的社会怨恨,那么他内心的晦暗不至于因为此事而急剧增加。显然,就因为猎枪事件被判刑4年,这充分表现出我们的执法还是不乏随意。进了监狱,如果我们的狱警能够更多地了解他的内心,关心他,缓和他心中的怨恨,减少或消除他心中的负能量,也就是对社会的怨恨、仇视、对抗,启迪他心中的正能量,也就是对社会的爱、接纳、适应、积极向上,服刑的4年也可以成为他人生改造的4年。换言之,当一个人在对抗社会的过程中内心逐渐变得坚硬和冷漠,这种情况下,社会需要做的恰恰不应是以恶抗恶,而是怎样柔化其坚硬和冷漠的心,以避免其在反社会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让其回归温暖的人性。遗憾的是,4年下来,他对社会的只有进一步的仇视,这说明他所经历的监狱教化乃是彻底失败的。这直接地促成他铤而走险去云南那边贩卖枪支,以及二次入狱。而他的再度入狱,与其说是劳动改造,不如说是后面系列犯罪案件的孕育。这里的主要问题是简单执法以及社会对弱势者缺少必要的包容和救助机制,这实际上成为周克华越走越远的直接动因。

周克华的迷失可谓今日社会精神迷失的极端表现,换言之,周克华的迷失中其实也有我们每个人的影子。改革开放以来,人们对物欲日益扩展的追求合法化与人们对文化与教养追求不成正比,导致人们在物欲膨胀中的迷失。只不过有人能以比较正当的方式获得,有人能以非极端的不正当方式获得,而作为底层人的周克华选择的是极端的反社会方式来获得。在这个意义上,周克华的迷失可谓这个时代精神迷失的极端个案。这意味着我们或许应该从整体上反思我们时代发展的方向与路径,特别是反思我们社会的文化与教养水平的合理建构问题,以提升社会整体的精神高度,裨补当下社会大量涌现的个体灵魂的空虚。社会发展必须凸显以人为目的,以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目的。舍此则社会必将陷入迷途。

尽管周克华后面成了恶魔,最终毙命,但我们依然应该看到,不仅周克华抢劫、杀死的对象是这个社会宝贵的一分子,周克华本人,他也是这个社会的一员。周克华一步步走向恶魔之路,不仅是他个人的损失,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损失。一个人的善良也就是这个社会的善良,正如一个人的邪恶也是这个社会的邪恶一样。正如一个人的善良会作用于社会,从而增进社会的良善一样,当一个成长为极端仇视社会的恶魔,也就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分子成了仇视社会的恶魔,进而反过来导致社会机体本身的不安定和人们生命财产的不安全。换言之,周克华成为恶魔之社会损失,不仅是他的杀人抢劫对我们社会造成的损失,而且他之成为杀人抢劫犯本身就是我们社会的损失,每个人的恶都是我们社会的损失。这里涉及我们社会所缺乏的对每个人无条件的生命认同问题,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一个生命都需要尊重,唯有建立无条件地尊重生命的原则,我们才可能建立一个更安全、更健全的社会。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把周克华的事件看成一个值得整个社会深思的社会性事件,而不仅仅是属于周克华个人的事件。周克华的犯罪事件我们需要痛恨和严重打击,但一旦这个事件成为事实,我们就需要把他所有的恶都包容进来,进行整体性思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周克华的这样的社会消极事件中寻找到通往未来的积极意义,使之转化成公共教育资源,让我们的家庭、社区、教育者、执法者如何立足自身,完善自身应有的功能,让我们每个人都学会在时候都尊重他人,在需要的时候援手他人,而不是只知简单照章办事,对他人特别是弱势者缺少真正的关心,让阿伦特所言的“平庸的恶”泛滥,从而让未来的社会尽可能地减少,或不让周克华似的悲剧再度重演,让每个人都过上正常而正当的生活。因为对他人的关心,就是关心我们身居其中的社会,就是关心我们自己。

[1] 《他出生在茅草房 痴迷枪改变他一生》,载《重庆晨报》,2012-08-15。

[2] 董丽娜:《一场车祸改变他的家庭》,载《辽沈晚报》,2012-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