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的居士宗
苏东坡与佛印和尚的故事流传很广。这些故事颇为有趣。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比较端庄严肃,相对来说诙谐幽默的故事比较少,因而这些故事也较为引人注目。故事中,苏东坡常常是自作聪明,找机会就嘲戏佛印,但是佛印则总是才高一筹,反而把苏东坡置于可笑的境地。例如苏东坡问:“秃驴何在?”佛印回答:“东坡吃草。”这个回答巧妙地把“驴”转换到了“东坡”身上。
常被提起的还有这个故事:苏东坡打坐达到了很好的境界,就得意地写了一首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他让下人把这首诗送去给佛印,意在炫耀。佛印看罢,就在上面批写了两个字“放屁”,并让人把这诗送回给苏东坡。苏东坡看了很不服气,便坐船过江找到佛印,问他为什么说这诗是放屁?佛印笑道:“你说八风吹不动,现在怎么一个屁就把你打过江来了。”佛教界人士,亦会用这个故事证明,苏东坡的修为是不高的。口头禅而已,经不起真实的考验。
然而这些故事并非苏东坡和佛印之间的真实经历,不过是后人编的一些传奇而已。《三言二拍》中冯梦龙写过苏东坡和佛印的传说,可能是这个系列故事的开始。就像阿凡提的故事一样,并不是过去历史上真的有个阿凡提做过这些事情。但天长日久,慢慢地弄假成真,就被当作真的事情去说了——其实在任何可靠的历史记载中,都没有这些故事。
当然,这些故事被说成是苏东坡的,也并非完全偶然。据可靠记载,苏东坡科举时曾经杜撰了一个关于皋陶的典故,之后欧阳修等人问起,苏东坡坦诚地承认是自己杜撰。但是辩解说,按照皋陶的性格,这种事情是合理的。同样,大家编的这些东坡故事,和他的性格有一些相近,不严肃而好开玩笑,喜欢嘲弄别人,这也的确是苏东坡的性格,所以这些故事虽然是杜撰也有一定合理性——而且也算是一种报应吧,苏东坡喜欢嘲弄别人,于是在故事中他就饱饱地被别人嘲弄了一个够。
现实中的苏东坡,比起在苏东坡和佛印故事中的那个艺术形象苏东坡,境界要高得多。故事中的苏东坡的确比较口头禅,而现实中的苏东坡我觉得乃是一个有成就的佛学大修行者。
大家都知道,苏东坡写过一些“禅诗”,这些诗反映了他对佛理的深入理解。“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与君指上听!”此诗言简意赅,说明了琴声无自性,以琴与手指的弹拨为因缘,和合而成的道理。再如他描述参禅境界的三首亦曲尽其妙,非真实经过者不能说出,显然不是口头禅。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那些不被看作禅诗、禅词的诗词以及他写的短文,其实也表达了对佛学深刻的理解。一时说不尽,先取两个最能代表苏东坡的佛学思想特色的例子。
赤壁赋诗意图
一个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前赤壁赋》,不很长故全文引用。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此文虽脍炙人口,但是并不被当作禅,但是如果我们体会其所说,则此文可以说就是一种佛学理论。“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这一段话,就是从曹操的角度,去解说“无常”的道理。曹操当时固然曾经是一世之雄,但是现在他在哪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是每个人的命运。“羡长江之无穷”而不可得,这就是无常所带来的“苦”,也就是佛教所说的“苦集灭道”中的苦。这一段,总结起来就是“无常故苦”。
而苏东坡如何引导朋友超脱此苦呢?他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江河奔流,每一个瞬间之后,流过的就不是原来的水了。但是千年万载,江河还是一样地奔流。所以从变的角度看,瞬息万变,从不变的角度看,则是亘古未变。瞬息万变,就是无常。而亘古未变,则是那不变的佛性。执着而求不变,则所在皆苦。但是如果洞悉了真相,则我们知道无常和常,原本无二无别,则不需要去求不变,则烦恼当下就是菩提。
此文何尝不可以看作一部佛教之论典——只不过没有提到佛这个字而已。
更简单的一个寓言,是《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远望亭子,还在远远的地方,而自己已经很疲倦了——就如人生已经让人苦累,而涅盘的目标似乎还很远。但是,突然悟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亭子未必非是个亭子样,亭子是为了歇息的,找个石头停下来,“停”就是“亭”。涅槃并非必须以某种特别的样子,只要放下就是解脱。因此,在人世间,甚至在战场上,都可以解脱烦恼,只要你的心停下来,不再妄求。
这何尝不是清清楚楚的大乘佛教精神。
所以我觉得,苏东坡实际上也是在修行、实践了佛教的一个特别的宗派,我把他叫作佛教的“居士宗”。这一宗并无正式成立,甚至以前可能没有人知道有这个宗,但是这真的可以说是一宗,因为它的确符合佛法,而又有自己独特的特点——特点之一就是,其成员如此入世以至于他们都未必自称为佛教徒,他们也许会说自己是儒家信徒。
当然,苏东坡还是一定程度上承认自己是佛教徒的,因为他自称是东坡居士。当然,这不妨碍他也是儒家信徒。
佛教进入中国后,和本土的文化逐渐融合。士人接触佛教后,或多或少受到其影响。其中一部分人慨然出家,但多数人则还是生活在原来的世界中。他们对佛教有兴趣,甚至受到很深的影响,甚至也坐禅也做一些其他修行,但是最多自称居士,却还是和其他儒家的士子一起,读书做官过世间的日子。
由于后来中国最流行的是大乘佛教,而大乘佛教本身也不排斥入世,而鼓励以出世的心态,过入世的生活。大乘菩萨道的行者甚至菩萨,也可以“或作沙门白衣居士,人王宰官,童男童女,如是乃至**女寡妇,奸偷屠贩”,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这个世间。因此,士人完全可以信佛教,但是同时也还是过儒家的生活,并不会有信仰的冲突。
王维
佛教和本土文化接触得越来越多之后,有思想的本土士人,逐渐转化佛教中不适合本土的一些具体仪轨或外表细节,保留其最根本的核心。他们也发现,佛教的核心和中国的道家、儒家并不冲突并且可以相得益彰。这也使得他们可以成为不出家也不离开原来的中国本土文化的佛家信徒——这些人构成的就是我所说的居士宗。
中国著名文人中,王维可以说是居士宗的一个人物。他崇尚的是维摩诘经中的主人公维摩诘,这个人外表的身份是一个商人而不是一个佛教徒,但是他的佛法修为却非常之高。佛的弟子们,无人可以与他匹敌。他的智慧可以和文殊菩萨不相上下。王维之所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王维”,就是取“维摩诘”的“维”字,而王维的字就叫“摩诘”。王维可能是最早、最有意识地,以“入世身份做佛教行者”,而其理论基础就是大乘佛教的《维摩诘所说经》。
白居易也是笃信佛教的,他也明确地自称“香山居士”,不过就我个人的观点看,在佛法的修行上,他达到的境界还是不够高的——当然他境界高低与否,对这个“居士宗”整体来说关系也不很大,无须赘言。
苏东坡修行境界相当之高,据说是因为他前世就已经是个高僧了。而据说他后世也曾为僧,并且是明初四大名僧之一,但这只是相信轮回的人的说法。
传说中,前世是高僧的名人中,另一个就是明代大哲王阳明。传说王阳明曾到一寺,寺中有一个房间锁着。据寺中僧人说过去寺中老僧故去在里面,但要求不要开门。王阳明打开门,见到里面老僧的遗体,居然很像自己。而且屋中有留字写道:“五十年前王守仁,开门即是闭门人。”这个传说是不是可靠,也不用管他。但我们知道王阳明虽然是大儒,但是其思想中有很强的禅宗特色。他说“无善无恶心之体”,和佛教的说法也是不谋而合。
近代一个人物,在我看来也是“居士宗”的代表人物,那就是新儒家中的大儒梁漱溟。他从二十几岁就研究佛学,而且成就斐然,但后来却成为一代大儒。一生研究儒家,却念念不忘佛家生活。这表面上看似奇怪,但是从内在理念上看却完全不奇怪。因为他骨子里崇尚的是大乘佛教的精神,但是他觉得,以出家人身份帮助不了太多人,而以儒家的方式做入世的事业,却可以对更多人产生积极的影响。既然大乘菩萨可以以贩夫走卒等任何人的身份出现,只要能利益众生就可以。梁漱溟也完全没有必要以佛家的身份出现。“一代大儒”也不过是别人对他的看法,至于他自己,则“不过是解决问题而已”。
我认为“居士宗”可以看作大乘佛家的一个支流,他们不仅仅理念上同意,而且在实践上确实在履行着“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从宗派的角度看,他们是佛教潜入社会中的“细作”,而从效果上看,他们的努力让佛教的精神真正融合社会、影响社会并且改善了社会,虽然未必提到了“佛”的名字。
谈了“中国居士宗”这个最松散的团体这么多,有什么意义呢?当然第一个意义就是趣味,这些事情还是蛮有趣的。另外,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历史上,外来思想和本土思想之间可以“无缝对接”的融合,而融合后产生一种很美好的新文化。这能让我们对未来产生更大的信心,相信中国文化和其他的新传入的外来文化,也许也可以逐渐产生良好的融合,而且有可能也能达到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程度。
再引一篇苏东坡的文字吧,《记子由梦塔》:“明日兄之生日,昨夜梦与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峡,路见二僧,其一僧须发皆深青,与同行。……又手擎一小卯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开,其中舍利灿然如花,兄与弟请吞之。僧遂分为三分,僧先吞,兄弟继吞之,各一两,细大不等,皆明莹而白,亦有飞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却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僧笑,遂觉。……”这个梦是苏东坡的弟弟苏辙所梦,由苏东坡记录下来。虽然只是梦境,却大有禅意。如果我们把“舍利”看作佛教精神的象征,“本欲起塔”,是指的用传统的佛教的方式,去传播佛教精神——起塔,就是建立寺庙、出家为僧等形式。“吃了”,是象征把这种精神真正“消化”,让他和自己的身体融合在一起。这就是文化的融合。“肩上各置一小塔”,是指的可以明确说明,他们是佛教的信仰者。而最后,居士宗大师苏东坡居士却认为不必如此,因为“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完全不必有佛教的外在形式,亲身的行履,自己的行为表率,就是佛教精神的化身。我们看到的,也许只是三个人,而且其中两个并非僧人,但是实际上他们就是塔,他们的心就是舍利。
所谓无缝塔,就是指的这种无缝对接的融合。这种无缝对接的文化融合,就是我们今天的中国所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