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
1909年农历六月,鲁迅从日本回国。当时他的好友许寿裳已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监学(相当于今之教导主任)。经许寿裳推荐,鲁迅到该校任教,担任初级师范的化学教员和优级师范的生理卫生学教员,兼任日籍植物学教员铃木珪寿的助教,当他的课堂翻译。据许寿裳回忆:“鲁迅教书是循循善诱的,所编的讲义简明扼要,为学生所信服。”[4]
鲁迅所教的两门课程都有自编的讲义。《化学讲义》至今没有找到。《生理学讲义》原分两册,鲁迅自留的一部,封面有许寿裳题字“人生象斅”,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这个讲义由唐弢同志编入《鲁迅全集补遗续编》,于1952年出版,共248页,长达11万字。讲义内容主要是生理学、解剖学和卫生保健的知识,论证有力,文字精练,从当时的科学水平来看,科学性和系统性都很强。讲义中附有鲁迅自绘的插图72幅,附表5个,末附14项实验。它是我国近代最早的生理卫生学讲义之一,有很大的科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在讲授时,鲁迅给学生讲解当时最先进的科学知识。讲生理学时,应学生要求,他破例地讲了生殖系统。讲之前,他给学生提出了一个条件:在讲授过程中不许笑。学生们自始至终遵守这个约定,这次讲课的效果很好。他曾对同事们说:“在这些时候,不许笑是个重要条件。因为讲的人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笑,严肃的空气就破坏了。”大家都佩服他的卓见。[5]
在讲授和实验时,他鼓励学生要敢于解剖尸体。当时,一般人还缺乏现代医学知识,对尸体的解剖还很惊奇。他就给大家介绍自己学医时解剖尸体的体会。“据他说,他曾经解剖过不少的尸体,有老年的,壮年的,男的,女的。依他的经验,最初也曾感到不安,后来就不觉得什么了。”[6]
这样的讲解在当时是少见的。讲生殖系统不但是对封建礼教的挑战,而且通过讲解,传授了科学的胚胎学知识,批判了“转世轮回”的宿命论。鼓励解剖尸体,就是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封建礼教唱反调。在被封建蒙昧笼罩着的清末,没有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科学态度是做不到的。
在教学方法上,鲁迅力求理论联系实际,非常重视调查研究和科学实验。
在植物学的教学中,他经常带学生到野外实地观察植物的各种品种。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他常与学生一道采集植物标本,星期天上午则经常用于制作标本,以备教学时应用。在杭州一中(其前身即浙江两级师范学堂)鲁迅纪念室中,保存着鲁迅1910年3月采集植物标本的记录。从3月1日到29日,鲁迅共外出采集12次,到过的地点有孤山、钱塘门内外、栖霞岭、灵隐山、吴山等地。该记录还记有他自己的统计:“三日所采共七十三种。”当时的一个学生蒋谦保存下来的植物标本也被陈列在纪念室里。据鲁迅当时的同事杨乃康(莘耜)回忆,鲁迅当时曾计划写一本《西湖植物志》,后来因离开杭州没有写成。
教生理学时,鲁迅注重做实验。他的《生理学讲义》末附《生理实验术要略》,列出要做的14个实验项目,包括“骨之有机及无机成分”“唾之糖化作用”“生物失空气则死”,等等。[7]这个《要略》后来经过鲁迅自己的修订,作为一篇科学实验论文,正式发表于杭州出版的《教育周报》第55期(1914年10月4日出版)。这是目前发现的鲁迅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期间唯一的一篇佚文。[8]
鲁迅教课不看讲义,侃侃而谈,讲话生动有趣,通俗易懂,容易记住,同学们对他教的课非常欢迎。
有一次鲁迅上化学课,讲硫酸。他告诉学生硫酸的腐蚀性强,若是皮肤上蘸到一点,就会感到像被蜂蜇了似的痛,大家要注意。后来分组实验时,突然有一个学生手按脖颈,连声叫痛,原来一个恶作剧的学生用竹签蘸了一点硫酸在他的后颈上点了一下,他痛得叫了起来。鲁迅马上过去给他搽药止痛,同时批评了那个恶作剧的学生。
另一次,鲁迅在课堂上做氢气点燃的演示实验,当鲁迅把烧瓶中的氢气和实验仪器拿进教室时,才发现没有带火柴,就赶紧回到办公室去拿。他离开教室时,关照学生不要让空气进入烧瓶,否则烧瓶要爆炸。鲁迅回来后,因为时间紧迫,立刻向烧瓶内点火,不料,烧瓶爆炸了,他的手被炸伤,鲜血溅在衣服和点名簿上。可是,鲁迅顾不上自己的伤痛,他想到的是学生,唯恐坐在前排的学生受伤,于是很快地扫视一下学生,发现前面两排的座位全都空着,学生没有受伤。鲁迅才放下心来。[9]
日籍教师铃木上课不发讲义,上课时他讲一句,鲁迅口译一句,学生根据鲁迅的口译记笔记。绍兴鲁迅纪念馆现在还保存着一本当时的植物学笔记,封面写明:“铃木先生讲述,周树人先生通译,受业蒋谦笔记。”鲁迅中日文基础都很扎实,语言生动简练,深得学生好评。
有一次,铃木和鲁迅带领学生外出采集标本。在路上,学生看到一株开着黄花的植物,问铃木它叫什么名称。铃木答:“一枝黄花。”学生们暗笑,以为铃木信口开河,追问道:“这个花是黄色的,就叫一枝黄花,它的学名呢?”这时,鲁迅严肃地对学生说,要指出别人的错误,自己应该有把握。你们回去可以查查《植物大辞典》,这个植物属于菊科,中文名是叫“一枝黄花”;你们这样轻率地不相信教师的回答,是不好的。[10]
鲁迅对其他教师十分热情。1909年暑假,鲁迅到校不久,就与当时的绍兴籍学生陈古遗一道,邀请日籍教员铃木珪寿、中桐确太郎等到绍兴游览兰亭,并中午在兰亭聚餐。[11]
鲁迅先生工作很忙。他教的课每周在20节以上,课前还要准备实验和绘制挂图,星期天上午一般用于制标本,星期天下午与每天的晚上都用于编译讲义、备课、批改作业。此外,他还挤时间学习,搞研究工作。《古小说钩沉》一书的资料辑录,就是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工作时开始的。[12]
鲁迅任教时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是一所新式学校。监督(相当于今之校长)是沈钧儒,教师中留日学生有10多人,许多人在国外都参加过革命活动,是当时教育界的先进分子,校内民主氛围比较浓厚。1909年10月,沈钧儒当选为浙江省咨议局副议长,辞去监督职务。浙江巡抚增韫为了防止学潮,扑灭学校的民主火苗,派夏震武担任监督。
夏震武是个“忠君”“守孝”的封建顽固派。他主张用强硬手段对付进步教员和学生,“始终坚持,不为浮议所摇,教员反抗则辞教员,学生反抗则黜学生”。[13]在浙江巡抚增韫的支持下,他于1909年12月22日随带教育总会会员16人到学堂,声称要对学堂“调查”“整顿”。
到校后,他对学生“训话”,大讲所谓“廉耻教育”,攻击革命,咒骂革命党。对于教员,他要用当时官场下属参见上司的“庭参”礼节,要他们按品级各穿礼服到礼堂向他“参见”。鲁迅等教师对夏震武的横霸无理十分气愤,坚决拒绝“参见”,坚持要夏震武到会议室来见面;见面时又质问他何以无理“调查”“整顿”。夏震武气急败坏地叫嚷:“师校名誉甚坏,教育总会理应调查,并行整顿。”鲁迅等听他胡说什么“名誉甚坏”,立即起来严词诘问,要他拿出证据,夏震武理亏心虚,只是“力言‘学校名誉甚坏,理应调查,理应整顿’。声色俱厉,不顾而出”。[14]教员们情绪激昂,立即停课。
第二天,夏震武连送三封信到校。给许寿裳一信,指责他反对“谒圣”,是“非圣无法”;反对“行礼”,是“蔑礼”;反对“调查”,是“侵权”。并辱骂许寿裳“顽悖无耻”,要许寿裳立即“辞去”,“无以污我师范”。给教员一信,责令立即上课。给学生一信,说教员如不上课,应全部自习。[15]夏震武这些横暴无理的蠢行,像火上浇油,使教员们的怒火烧得更烈,大家决定“教训”他一下。
14日,全体教员辞职出校,鲁迅等住校的10多个单身教员随带行李用品全部迁到湖州会馆住,以示决绝。教员辞职后,进步学生起来声援。省内教育界和京沪报刊也纷纷表示支持。夏震武施展种种诡计,都没有得逞。
增韫无计可施,最后只好同意让夏震武去职,由提学使袁嘉谷暂时兼任两级师范监督。1910年2月3日,袁嘉谷到学堂接任,夏震武被迫离校。
在这次斗争中,鲁迅与许寿裳等起了主要作用。鲁迅始终站在斗争的前列,因而被保夏派称为“拼命三郎”。[16]夏震武愚蠢而又强横,鲁迅等叫他“木瓜”。斗争胜利后,团结战斗在一起的25个教师合影留念,并回校开了一个“木瓜纪念会”,大家称这次斗争为“木瓜之役”。
“木瓜之役”是一次反对封建奴化教育的斗争,矛头直指清王朝政府。它在辛亥革命前夜对教育界的民主运动有相当影响。这是鲁迅回国后在教育界参加的第一次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