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高等教育面临的挑战[1]

一

高等教育在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已经被人们所认识。各国高等教育无不在改革，寻求完善高等教育体系，提高教育质量，以适应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社会的变革，迎接21世纪的到来。我国高等教育正面临着巨大的变革，在这场变革中，既有机遇又有挑战。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国高等教育经过多次变革，最大的一次变革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院系调整，那次是为了改变旧中国高等教育落后的面貌，适应国家工业化和计划经济的需要；最近这一次又是一次重大的变革，这次变革则是为适应我国实现现代化、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需要。两次变革有很大的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要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现代化强国。两次变革的时代不同、条件不同，前一次变革有苏联为样板，继承和发扬老解放区的经验，这次变革则没有样板可以遵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高等教育，固然有为市场经济服务的经验，但我们要建立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我们是在中国这块古老而又贫穷的土地上建立现代化强国，它们的许多经验只可以借鉴，不可以照搬。因此，高等教育的这次变革的任务是十分艰巨的。我们必须对形势有充分的认识，思想有充分的准备，才能主动地、顺利地完成这次变革。

我国高等教育当前面临着哪些挑战？

第一，面临着科学技术革命的挑战。科技革命已经不是从今天开始，发展到今天其影响所及已大大超过了人们对它的估量。有必要重新认识科技革命对社会发展的作用。早在一百多年以前恩格斯就曾经说过：“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科学技术是促进社会变革的巨大杠杆。苏联一位作者在《人—科学—技术》一书中对科学技术革命下了这样一个定义：“科学技术革命是科学和技术，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和社会职能的根本改造，这种改造引起了社会生产力在结构上和进程中的普遍的变革，它意味着人在科学渗透到生产各部门和改变着人的物质生活条件而作为直接生产力在综合工艺应用的基础上，在生产力体系中的作用的变化。”也就是说，由于科学技术革命，人在生产中的地位将发生根本的改变，从而引起社会的改造。教育在科技革命中起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苏联作者斯·阿·海因曼在《科学技术革命的今天和明天》一书中指出：“科学技术进步从其实质来看，这是一种深刻的动态现象。假如我们把它作为时间上推移的系统来研究……那么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纵深的综合体。其组成至少有如下环节：第一，普通教育、中等专业和高等教育；第二，科学研究（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和设计工艺研究系统，以及它们的试验、生产实验基地；第三，科学技术进步及其物质化的物质生产本身；第四，按照自己的最终使命在生产和非生产消费领域中运转和利用新技术。”高等教育则在第一、第二序列中都起着重要作用。高等教育不仅培养掌握高科技的人才，而且通过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来创造新的科学技术，促进科学技术向生产力的转化。

第二，高等教育面临着国际竞争的挑战。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世界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冷战已经结束，国际竞争由原来的军备竞赛转变为经济领域的竞争。而经济竞争实质上是科技的竞争，科技的竞争归根到底是人才的竞争。要把我国建设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在世界上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培养众多的各种层次的科技人才。事实充分证明，技术可以引进，设备可以购置，人才只有自己来培养。我国高等教育要能经受起国际竞争的挑战，就必须在数量上适度发展，在质量上有较大的提高。

第三，高等教育面临着我国经济转轨变型的挑战。经济转轨变型包括两种含义：一是由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变；二是经济结构的转型，即由劳动密集型经济向知识密集型经济的转变。这两种转变要求我国高等教育与之相适应。第一种转变要求高等教育在体制上有一个根本改变；第二种转变则要求高等教育在培养目标、层次结构、专业设置、课程设置上有较大的改变。

第四，高等教育面临着青年学生价值取向变化的挑战。科学技术的进步固然给人类带来了高度的物质文明，但是也带来了人的价值观念的变化。由于可供人们享受的物质财富十分丰富，造成一些人的享乐主义、极端个人主义的滋长，青年道德水准在下降。在我国，随着西方科学技术的引进，西方生活方式和西方价值观念也在侵蚀着我国青年的思想，如不及时加强教育，势必会影响社会安全乃至社会主义方向。

第五，高等教育面临着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冲突的挑战。我国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有着丰富的文化传统，但在我国文化传统中既有一直鼓舞着民族前进的优秀文化传统，又掺杂着落后于时代的文化糟粕。今天，一方面优秀的民族文化弘扬得很不够，另一方面一些落后腐朽的传统观念却在蔓延。当前社会上的一些丑恶现象固然有来自西方的，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例如，读书做官、重学术轻技术、重男轻女、宗教崇拜等。高等教育面临的挑战是多方面的，有宏观的有微观的，高等教育如何迎接这些挑战？对策是什么？出路在哪里？一句话，在于改革。

二

高等教育改革也是多方面、多层次的复杂的系统工程。当前我国高等教育正在进行联合办学、权限下放、自主办校、收费并轨以及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改革等。这些都是教育体制层面上的改革，大多属于宏观决策性的改革。本文不想对这些改革加以评述，我想就高等教育内部的一些问题发表一些极不成熟的意见。

（一）我认为需要改革我们的教育观念

第一，要建立我们自己的即具有中国特色的高等教育理想。比较各国高等教育，都有各自的传统和特色，我们称之为高等教育的理想（或称大学的理想）。例如，英国历来有博雅教育的理想，重视对大学生文化素质的培养；美国有功利主义教育理想，重视大学为社区经济服务；德国则有学术性的理想，重视大学中的科学研究，并把教育与科研结合起来。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理想都在起变化。例如，英国过去重学术轻技术，近些年来有了很大的变化。由于高等教育的理想不同，各国高等教育的办学模式就有很大不同。

我国现代高等教育发展的历史不长，经历了一个模仿、创新的阶段。新中国成立以前基本上是抄袭美国的学制和模式，新中国成立以后主要是模仿苏联的教育模式。1958年曾经有过创新的尝试，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未能坚持。改革开放以后前几年着重于发展，以适应经济高度增长对人才的需求，最近这几年则着重于体制改革，也还是为了适应经济体制的变革，但至今还没有来得及对高等教育的办学理想（或称理念）加以思考。从1993年春开始由国家教委高教司组织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高等教育体系”的科学研究，拉开了对我国高等教育建设进行科学研究的序幕。3年来经过3次研讨会，已有不少成果，对高等教育的本质、功能及体制改革已取得一些共识。但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高等教育理想，似乎还不明晰。

我认为，要建立我国高等教育理想需要结合我国的国情。那么，我国的国情是什么呢？

（1）我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我国的高等教育首先要坚持社会主义方向。

（2）我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经济和文化教育还比较落后。我国高等教育还处在一种英才教育的阶段（国际上把高等教育入学率低于20%的列为英才教育阶段，高于20%的列为大众教育阶段）。也就是说，我们的高等教育不仅是培养社会主义各部门的专门人才，而且是培养社会中有较高文化程度的知识群体，他们是社会的中坚，是影响社会文化乃至整个社会发展的知识力量。因此，无论在专业知识上还是在文化素养上，对大学应有更高的要求。

（3）我国有悠久的文化传统，我国文化传统的精华是自强不息、自力更生、崇尚道德、注重群体。我们在高等教育中要充分发扬我国的这些优秀文化传统，把它们变成高等教育的传统。

（4）我国各地经济发展很不平衡。从整体上来讲，我国经济结构刚刚从劳动密集型经济逐渐向知识密集型经济过渡，大部分生产，特别是农业生产还是靠手工劳动。因此，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重心要放低，高等教育的结构要多样化、多层次化。既要培养掌握最先进的科学技术的人才，又需要培养懂得一般技术的初级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

因此，我国高等教育的理想应是社会主义的、崇尚文化传统的、学术和技术并重的。

第二，克服学历主义倾向。当前我国教育正被学历主义所困扰。讲究学历，相对于讲究门第，这是社会的进步。但是，学历主义则使教育走入误区，造成了对人的异化。当前我国教育的最大弊端是失去了教育的本意，一切为求得高学历而努力（所谓“应试教育”，即通过应试达到升学为目的的教育），忽视了对人的培养。学历主义对高等教育的危害至少有3个方面。

（1）助长了高等学校的升格风。许多学历层次低的学校不满足于自己的位置，中等专业学校想升格为高等专科学校，高等专科学校想升格为本科学院，学院想升格为大学，使我们的高等教育结构长期处于不合理的状态。如果把中学后的学校都升格为大学，学历层次是提高了，但却脱离了社会实际的需要，教育质量也可能就降低了。大学本来是综合学科的意思，可是我国大地上近年来出现了许多单科性大学，翻译到外国，洋人们都不能理解。《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中明确指出，“要大力加强和发展地区性的专科教育”，但几年来进展不大。结构失调，实际上是一种教育浪费。

（2）重视学术性和专业性教育，忽视技术性和职业性教育。我国高等学校设置一个专业往往不是以社会实际需要为依据，而是以某一学科体系为依据，强调学术性、理论性，忽视工艺性、实用性。因此，高等职业教育体系在我国长期建立不起来，学历主义追求高学历，视学术性高等教育为顶点，看不起职业性高等学校，从而阻碍了我国高等职业教育的发展。

（3）重学历教育，轻非学历教育；重正规教育，轻非正规教育。使得非学历的在职培训难以开展。

学历主义之所以在我国能够成为一种思潮，有社会经济和人事制度等外部原因，也有我国文化观念的深层原因，需要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浪潮中冲击这些思想，逐渐从教育观念上加以改变。

第三，树立终身教育的观念。高等教育就其性质来讲，除了培养专门人才以外，还有继续教育、终身教育的功能，即在青年或社会其他成员需要的时候给他们提供学习的机会。终身教育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及其在生产和社会生活各个领域中的应用（参见拙作《论学历主义与教育》，载《教育研究》1995年第4期），使得学生在校学习的知识迅速过时，人们不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必须不断更新知识。高等学校是社会知识最密集、最新鲜的地方，在职青年应该不断到高等学校去吸取新的营养。因此，高等学校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学习场所，而是一个开放的学习园地。在开放活动中，不仅在职青年可以获得新知识，高等学校也可以从在职青年中获得社会信息，以充实和改进自己的教学和科学研究。

（二）要提高大学生的文化素质

高等教育是培养高级专门人才的一种社会活动，但是，从高等教育的功能来讲，高等教育的目的不仅是培养专门人才，而且要培养一批知识群体，他们将是我国社会发展的栋梁。因此，大学生不仅要有扎实的专业知识，而且要有较高的文化素质，有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有高尚的思想情操和对社会的责任感。当前，提高我国大学生的文化素质尤为迫切，这是因为，第一，我国正处在社会变革的时期，各种思潮无不影响着学生的思想和价值观念，特别是在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中，青年学生不知道何去何从。第二，我国高等教育的现状迫切需要提高大学生的文化素质。我国高等学校以往采取苏联模式，除少数综合性大学外，学校分类太细，各种专业除开设几门政治理论课外，很少开设人文科学的课程，极大地削弱了我国大学教育的文化基础。其结果是大学生缺乏对国情的了解，缺乏对其他国家文化的了解，缺乏应有的文化修养和高尚情操。第三，我国中学生的人文科学基础太差。高中过早地分科，为升学考试做准备，忽视文化素质的教育。

为了提高大学生的文化素质，就要在大学课程中增加人文社会科学的内容，使他们了解东西方文化的渊源及其主要核心内容。加强人文科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人文科学可以告诉人们，人类文明是怎样产生的，人类社会是怎样组织和发展的；人对自然、人对社会、人对他人、人对自己应该有什么态度；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卑鄙；什么该捍卫，什么该摒弃等。人文科学可以使人们了解世界，了解社会，了解自己，了解对社会的责任。

（三）要改革课程设置和内容

当代科学技术迅猛发展，不断有新的发现或发明问世。大学课程要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变革不断更新自己的内容。但是大学期间的时间是有限的，不可能让课程无限膨胀。这里就有一个整合和选择的问题。当代科学技术发展的另一个特点是向着分化和综合两个方向发展，而综合则是基础。它好比是金字塔的塔基一样，塔基越宽，塔身越高，科学技术只有在综合的基础上才能向纵深发展，许多科学发现和新技术的发明统统在学科的交叉点上。高等教育的本科阶段应该是整个高等教育的基础。因此，加强文理科的基础教育是十分必要的。

当前课程改革遇到了内容和时间的矛盾，用增加课程的办法只能加剧这种矛盾。同时，分散的课程也只能进一步肢解学生的知识体系，无助于学生的知识的综合。因此，只有通过课程改革把新的知识整合到现有的课程中，才能解决课程内容与时间的矛盾，也才能使学生掌握更完整的知识体系，培养综合思维的能力。

（四）要改革教学方法和模式

我国传统教育是以教师讲解为主，这与西方大学教学方法有很大的不同。据了解，美国大学教学过程中纯讲演式教学只占总数的百分之十几，其他有讨论式、研习班式等，特别是讨论式被广泛使用。讲演式使学生处于被动的状态，无助于促进学生的积极思维。大学生应该以自学为主，适当辅以讨论，这样才能促进学生积极投入到学习中，同时积极思维，培养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

当代信息科学技术在教学中的运用必然会引起教学过程的变革。历史上班级授课制的产生改变了过去手工业式的个别教学形式，大大提高了教育效率，但是，无论是个别教学还是集体教学，都没有摆脱教师讲学生听的局面。在这个过程中，学生的潜在能力没有能充分发挥，从而影响学生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信息技术（教育技术）在教学过程中的应用改变了这种局面。第一，它改变了学生在教学过程中认识事物的过程。教育技术有形有声、有动有静，能够引导学生直接揭开事物的本质和内在的联系。第二，它改变了某些教学原则。传统教学过程强**学要由近及远，由浅入深，由具体到抽象。教育技术改变了这个顺序，它可以把远方的东西放到学生眼前，把复杂的东西变得简单，把抽象的事物化为具体。它可以把时间和空间放大，也可以缩小，有利于学生的认识。第三，它改变了教学内容和教材形式。教育技术可以把许多新科技内容增加到课程中，使教学内容现代化；可以把内容编制为教学软件，把声、像和文字结合起来，便于学生自己学习。第四，它改变了教学过程中师生的关系，克服了过去教学过程中以教师为中心的弊端，把教师和学生的主动性都调动起来。教师从单纯地讲授知识转变为设计教材，学生从单纯地接受知识转变为自我学习、自我发现。因此，在高等学校中要特别重视教育技术在教学过程中的应用。在改革教学方法和模式中，首先也还是要解决教育观念的问题，如果教育观念的问题不解决，还是坚持以教师为中心，看不到学生的潜在能力，不信任学生的学习主动性，就不可能改革教学方法和模式。因此说到底，教育观念的转变是首要的。

[1] 原载《北京高等教育》，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