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之酝

1969年的春天,重庆一对普通的教师夫妇,迎来了他们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作为知识分子的他们,有着鲜明的个性与棱角,对于自己的女儿有着美好的祝福与期待,所以,在那个一切以革命与政治为中心,连名字都充满着阶级感情的年代,他们却大胆地给女儿取了一个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极不相符,用那时的话说,颇有些资产阶级情调的名字——娅。“彭娅,小娅,娅娅”,我现在都能想象得到,父母抱着我叫着我的名字逗我时的那种幸福与满足。生命真的无比神奇,从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可预知,但不可预知的同时,一切必有的成长与经历却无声地随着时间的脚步次第铺开,等着我去一一走过。偶然与必然,梦想与现实,交替互换间,我渐渐长大。我感谢老天的眷顾,让我有了这样虽然普通但却善良优秀的父母,他们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感动与温暖。

(一)春和日暖

我的父母是当地颇有些名气的数学教师,他们彼此相爱,相处得十分和谐融洽,在我的印象当中,他们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争吵。他们都非常的开朗、积极,也很少见他们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模样。从我记事起,我们的家中就天天洋溢着笑声、歌声、读书声。每当看书看到精彩处,父亲就会大声地朗诵给我们听,那时,母亲就会拉着我和弟弟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父亲或兴高采烈,或手舞足蹈,或口若悬河地朗诵,静静感受着自己爱人的情绪。母亲和父亲都有一副好嗓子,做家务的时候,高兴的时候,他们都会唱歌,有时是小声哼哼,有时会放声高唱。我记忆最深,也最为感动的是,母亲后来在病重之际,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家,只要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响起,她都会轻轻哼唱起欢快的歌曲。病痛的折磨已经令她的身体非常孱弱,但一方面是坚强乐观的性格使然,一方面是她作为母亲不愿意儿女过于担心她的身体,她便强忍疼痛,用歌声来表达她对病魔的抗争,表达她对亲人的爱。虽然父母作为教师,但是薪水微薄,在那样艰苦的年代里,家里的生活颇为拮据,但是在父母的努力经营下,在他们人格魅力的感染下,我们的家一直都是温馨的港湾,在这个港湾里,他们的小娅在幸福中茁壮成长。

或许是因为受自身成长经历的影响,我总觉得,一个快乐的童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是那样的重要。我的童年谈不上富足,甚至可以说颇为艰苦,因为母亲身体多病,我很小便要承担许多的家务,但我却从未感到过辛苦;我的童年也谈不上接受过多少良好的知识教育,我连一天幼儿园都没有上过,这在当时城市的小孩中比较少见,但父母的爱与引导却让我感觉生活丰富而多彩。我非常感谢我的父母,他们的琴瑟和鸣给了我一个温馨的家庭氛围,他们的理想主义气质给了我一种潜移默化的人格熏陶,他们的乐观主义精神培养了我不畏困难的勇气。而这一切,成为我人生路上披荆斩棘的不二利器。

在这30年的教育路上,我对教育有过很多不同的思考和感悟,最终它们沉淀为两个字——“灵动”。我也曾一次次的思考和梳理,为什么我对教育的感悟最终凝练成“灵动”二字呢?种种思考与实践之下为什么最终以“灵动”二字嬗变为我的教育主张呢?千百次思量,终点又回到起点,我将探寻的眼光再一次投向了我的童年,投向了我的父母。在童年的点滴记忆里,在我父母的身上,我找到了“灵动”最初的源头。父母虽没有刻意地去传授我知识,但他们的言行举止,他们的待人接物,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人生价值的选择,甚至他们要求我承担家务时的灵活处理,无不蕴含着教育的真义。现在想来,自我懂事的那天起,在父母的引领下,“灵动”的种子便已经在我心中悄然种下。

(二)寸草春晖

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说生活即教育。是呀,教育本就是耳濡目染,一瓢一饮一事一物一言一行,无处不在;教育本就是细水长流,或严或宽或推或引或明白说教或等待顿悟,随时随刻。而生活当中,最开始接触的,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基本上就是我们的父母,所以,父母对于孩子的引导,因其言传身教与标杆示范的作用,是孩子能否健康成长的关键。我很庆幸,父母给了我非常好的引导和示范,童年的生活成为我一生受用无穷的宝藏。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温婉、贤惠而坚强,几乎具备了东方女性常有的优点和美德。然而生活的残酷并不需要理由,上天也没有因为母亲的善良与优秀而给予她哪怕再多一丝的眷顾,反而令她饱尝命运的多舛。她年少时便已患有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20多岁的时候就曾一度瘫痪。年轻、美丽、颇有才名和能力、正值青春年华,却因病痛而瘫痪在床,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真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去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的,又是怎样坚强的灵魂在支撑着她没有放弃的。以前,每当我问起她那时的心情与想法,母亲总是笑而不语,云淡风轻间乐观坚强。当时的医疗条件远没有现在发达,家里也没有足够的钱带她去大医院治疗,爱女心切的外公外婆费尽周折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想尽办法四处去寻求民间偏方。那时,家里常年弥漫着难闻的中草药的味道。苍天不负苦心人,也许是母亲的坚强与外公外婆的爱女之心感动了上天,又或许是他们寻来的某剂偏方颇具灵效,母亲的病居然一点点地好了起来。但这场大病最终还是让母亲落下了病根,她的指关节再也无法完全伸直。然而母亲并未自怨自艾,更未自暴自弃,在工作空闲之余还学着做起了女红,织毛线、做布鞋,家里各种各样的针线活都由她一手包办。自打记事起,我就喜欢粘着母亲当她的小尾巴,懵懂而好奇地看着她做各种针线活。阳光下,母亲十根弯曲不能伸直的手指,却能灵动得宛如穿花的蝴蝶,快速地飞舞织出各种各样图案和花纹的毛衣,那种场景定格成我童年最美好的画面,现在想起,内心都是满满的温馨与幸福。

(三)春寒料峭

我的出生给这个小小的家庭带来了欢声笑语,然而没过几年,母亲在生完弟弟之后类风湿关节炎再度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因为关节疼痛,她完全不能够触碰冷水。而在那个年代,洗衣机是我们这种普通家庭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父亲的工作很忙,还要照顾更加年幼的弟弟,在母亲有意地布置下,从6岁那年开始,每天清洗全家人的衣服便成了我必修的“功课”。

对于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洗衣服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冬天的时候,重庆的气温可以到零下好几度,一双稚嫩的小手,被冷水冻得通红,却还努力地搓洗着比自己整个人还要高的衣服,在现在看来,简直是难以想象。但我印象中从未因为这些家务活而哭闹过。左邻右舍的长辈见到我时常会爱怜地摸着我的头夸奖:“哎呀,娅娅这个妹儿好乖巧,这么小就会洗衣服了。”

记忆最深的是洗父亲的衣服,秋冬时节父亲穿的多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灯芯绒”,入水泡过之后整个衣服变得又厚又硬,我使尽浑身力气都没有办法把衣服整件拎起来。怎么样才可以洗得干净呢?当我跑去问母亲的时候,她并未给我明确的答案,而是用弯曲的手指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娅娅,别委屈!生活中总有自己单独面对困难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先学着自己想办法去解决问题呢?”我似懂非懂,重新回到一堆衣服前挠头思考。突然,我灵机一动,就把衣服分成好多块来洗:领子、袖子、衣襟、胸口、后背等。这样我就能记住哪些地方已经洗了,哪些地方还没洗,最后又是这双小手把衣服一点点拧干——就这样,一直洗了10多年,小手洗成了大手,才等来了洗衣机。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病魔再一次肆意地侵蚀伤害着母亲的身体,病情恶化下她几乎完全瘫痪在床。如是,她成了家里的“操盘手”,读书之余的我在她的统筹指挥下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过新年了全家人要做新衣服,她会告诉我如何选择布的品种、花色,每个人用布的尺寸,大约要准备多少布票;我们住在教师大院里,过年的时候每家每户都要相互请客吃饭,她会教我如何准备菜式,比如,肉丸子、卤菜要提前准备,两个锅轮流烹饪可以让做菜的时间缩短,烹调菜式的先后次序如何规划……现在想来,其实这些就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数学上的统筹,或者说是生活中的奥数吧。虽然我小时候没有上过幼儿园,但生活却让我学到了许多。如今只要想起这些,我就很是感慨,在父母的引导下,生活早早地锻炼了我,生活和家务当中的条理规划和逻辑排列训练了我的思维,培养了我的数学意识和善于思考的能力,让我受益终生。

(四)春风化雨

父亲学识极其渊博,一有时间,便会给我和弟弟讲他读过的书,讲他幼时的经历,讲好听的故事。现在我还非常清晰地记得,夏日的夜晚,晚饭过后,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在大院乘凉,我和弟弟一边一个,依偎在父亲左右,他教我们认天上的星座,还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天上群星闪烁,院子外虫声啾啾,凉风袭来,父亲动人的叙说,此情此景,真是说不出的幸福感受。

父母对我的管束与教导既非一味的严格,也不会有过多的宠溺。宽严相济,奖罚有度,他们对我的教育,颇是讲究与艺术。我小时候没有上幼儿园,而是每天跟着母亲。几乎是她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小尾巴,她上课时我就坐在教室旁边听(当时叫旁听生)。母亲一有空闲时,就会买来用毛线为全家人编毛衣和织手套,这时,我就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有时会帮着团下毛线什么的打个下手,看着母亲灵巧的双手编织出各种各样漂亮的花纹,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羡慕,暗暗想,要是我也能织毛衣和手套就好了。

那个年代的重庆人,特别爱打毛衣。想来一是因为重庆的冬天分外的寒冷,需要毛衣来御寒;二来也是因为那个年代的外衣实在是没有什么舒展个性的空间,而编织毛衣给了大家释放爱美天性的机会。但是那个年代物资的匮乏超出想象,家家户户打毛衣的时候剩下的一小团一小团的毛线,是不舍得丢掉的,而是积攒起来备用。每当旧的毛衣穿烂了,人们就会拿来用开水一烫,那些卷起的毛刺便没有了。将烫过的毛衣拆散,把毛线重新团起,再把剩下的毛线拿出来放到一起,然后再织一次,整件毛衣便就又像新的一样了。但是我们家剩下的毛线,爸妈并没有收起来。因为母亲早就从我那跃跃欲试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便将那些毛线让我拿去随意来练习织别的东西。女儿家拿着毛线,就好像男孩子拿着玩具枪一样,那种兴奋真是难以言表。我便拿着这些毛线去织手套,织手套的时候从手腕不断加上去,织到手指头的时候就要考虑“加针”了。一开始我是五个手指头同时分开,后来发现一长一短,又拆掉重新再摸索。就这样,在没有人教我的情况下,我反反复复地拆,织了10多次,终于给我弟弟织好了手套。

如今,我的同事经常都会说,好像在彭娅这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确实,在我心中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上天关了一扇门,总会另开一扇窗。”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个方法不行就换另一个办法,方法总是人想的,办法总比困难多。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正是父母正确的引导给了我快速成长的环境,培养了我的动手能力,让我很多事情都能自己动脑筋来解决,让我手脚灵活脑子反应快。母亲教导了我处事的态度,生活教授我以经验。“灵动”这颗种子,或许正是从那时开始便深植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