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在做全职爸爸。”有人说

他的女儿是我的同学,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愉快的同桌时光。在我的记忆里,每天早上总能看到他骑着电单车往学校疾驶而来,车后座上他的女儿我的同学不那么安分地坐着,很多时候却是站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我能看到她在笑,我能猜到他们正在说着什么开心事。一辆半新不旧的电单车,成为他忠实的坐骑也承载着我们快乐的记忆——他不喜欢开车,也没有想买车的意思,所以总是驾着坐骑在风雨与阳光里来去,我们喜欢被他放学后留在最后做作业,然后跟他一起回家,那样我们就有机会蹭着坐他的电单车,体会那种奔驰起来的刺激与被他裹挟在怀里的欣喜。他的车技很好,胆子特别大,每次总有很多人想坐车,他就会在前面挤着俩人,后面还载着一个,连同三个人的书包,挂在左右两边的车把手上,夸张地开出学校,把我们送到各自的家门口。坐惯了小车的我们挤在一块儿都觉得很过瘾,一路上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喜不自胜。他骑得很小心,看得出,他也很享受和我们在一起的快乐。

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分要赶到学校,这是他做班主任(我们那时都称作导师)时立下的规矩,大家都能克服困难,默契地遵守着。和别的班级相比,我们要比他们早十分钟到学校,这样每天就比别人多出十分钟的晨诵时间,更免除了上学高峰期学校门口堵车之苦。这种提前到校的行为,在学校后来取消晨读安排之后,优势更是显而易见——别人没有太多的时间读书背诵,我们每天都会花上二十分钟诵读童谣童诗和古代经典,你能看到那些天鹅绒般质地的语句经过每天口舌间诵读,慢慢地烂熟于胸,以至有一次我们在海边玩沙,都情不自禁地背诵起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所写的《沙与沫》[1]中的名篇来:

“我永远在沙岸上行走,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间。**会抹去我的脚印,风也会把泡沫吹走。但是海洋和沙岸,却将永远存在。”

一人起兴,全体迅速加入高声诵读,这些熟悉的句子,很自然地流淌在唇边,响亮起来,最终消融于海风之中。就这样自然而然,让旁人讶异,让我们得意,让他惊喜。

每个早晨,往往是他先到学校,来了就直接走进教室,陪我们读书,带我们一起诵背。

偶尔也有例外。

早晨上学前总是一天里最为紧张忙碌的时刻,谁都巴不得有着三头六臂,三下五除二就能忙完刷牙、洗脸、早餐这些必做的事情,然后可以从容地去学校。可是,只要稍稍有些迟疑有些拖拉,你就会迟到。这时,大家都能自觉地去操场跑几圈,或者拿着跳绳去一边的走廊跳几百下。这是我们一起讨论后商定的班规。告诉你们吧,我们的班规都是他和我们一起商议制定的,他说他的灵感来自那个很有名的美国年度教师克拉克,他和孩子们一起商量制定班规,然后大家都要坚定地遵守相互的约定,迟到是要挨罚的,迟到一分钟要在操场跑一圈,或者跳一百下跳绳,也可以从一楼到五楼爬楼梯。这样的惩罚,开始我们不太适应,到最后倒是很喜欢了,因为这样既可以锻炼我们严重缺乏锻炼的身体(我们班的体育一度是年级最强的,每届田径运动会总分都会超过平行班,甚至能打败很多高年级,在学校赫赫有名。你说这是巧合,还是这样的惩罚确实增强了我们的体能?),又可以以此警醒鞭策自己,可谓一举两得。规则面前,一律平等,谁都没有特权。即便是他,也被自己订下的规矩惩罚过,毕竟,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犯错,他身为老师,却也不例外。每每七点四十分一到,如果他还没来,我们就格外开心,等他匆匆赶到教室之后,我们都会很好心地一起提醒他说“老师你迟到了”。他总是憨憨一笑,如果我们在跑步,他就在结束后自觉地围着操场跑几圈,如果没有跑步,他就拿起跳绳到一旁走廊上去跳。他就这么乖乖地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受罚。如果你不了解我们班的特点、不了解他的为人,你肯定会觉得十分诧异:这怎么可能,老师还会罚自己?可是对我们来说,大家都觉得这没什么,赏罚分明天经地义,这样做才是公平的——规则理应指向教室里的每一个人,制定规则者同样要接受规则的约束和惩戒,这样,规则才能成为大家共同认同并遵守的约定。他一直强调在他的教室里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他要让每一个孩子都有安全感,都能受到公平相待。

为了赶在我们到校之前到学校,他没法在家做饭吃,只能抽空在学校食堂随便吃点什么,所以,我总能看见他用纸巾包着两个馒头带到他女儿面前,他的女儿—我的同学就会乖乖地啃掉这顿简单的早餐,再跟我们一起继续读书。

他很喜欢召集我们开展活动。说来你们可能会羡慕,我们班上总会有几个很热心的家长乐于出面组织活动。每次举行活动,都能看到他和他女儿的身影,女儿就是他的小尾巴,快乐地跟在后面摇啊摇。

为了心爱的女儿,他选择全职并不是一件多奇怪的事。

只是……可是……在这样一个高度物质化的时代,他哪来足够充裕的钱供女儿过好生活?

虽然说,我小学五年级后就转到市内另外一所学校读书去了,从此也就失去了与他以及他女儿的联系。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向往着自由自在的日子,读读书,写点东西,偶尔出去走走,这是他崇尚的生活——简单、平淡、从容不迫。可是,在这个高消费的时代,浪漫需要经济来护航,理想需要实力来保障。仅靠微薄的稿费,没有其他的经济收入,他不会那么自在吧。他为了女儿全职在家,只会让他的生活局促不安。

[1] [黎巴嫩] 纪伯伦:《沙与沫》,冰心译,新蕾出版社 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