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福与庐陵

安福县的阳明讲学从早期邹守益和刘文敏、刘邦采等人的领导开始,在嘉靖初年(16世纪30年代)已有相当成绩,青原会的盛况和复古书院的创建,使江右成为当时全国讲学最兴盛的地区。当老一辈的学者凋谢之后,继起的学者如王时槐、邹德涵(1538—1581)、邹德溥(1583年进士)、刘元卿等人,不但承担了学术传承的工作,也开创新的讲会聚点,使讲会活动在张居正禁学(1579)和东林之祸(1625)的两波毁书院行动中,继续存活。

以地理的分布而言,邹守益是北乡澈源人,因此邹氏家族与安福的北方、东方有较密切的关系;刘文敏、刘邦采则出身安福南方望族,除了领导安福南乡讲学、创建复真等书院,其门人众多,其中王时槐主要讲地在庐陵县的西原,刘元卿则努力在安福西里地区提倡讲学、开创讲所。下文将分别以北方的邹守益家族和南方刘文敏家族及其传人为主,配合时代的推移,介绍阳明讲学在安福县的发展,并旁及庐陵县的讲学情形。

图2

实线为明代吉安府界,虚线为现今县界,本图由“中央研究院”计算中心空间信息技术小组制作。

邹守益是王阳明的高弟,也是江右地区最重要的阳明学领袖,刘宗周和黄宗羲均以其为最能得师门真传的阳明后学。[8]邹守益出身安福世家,邹家从15世纪初年已习举业,邹守益的父亲是弘治九年(1496)的进士。[9]具此良好家世的邹守益,在科场上果然有极佳的成绩,他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一岁(1511)举会试第一、廷试第三,授翰林编修,真可谓前途无量,然而实际上他官运并不顺遂。嘉靖二十年(1541),邹守益以五十一岁之龄落职归里,然在此之前的三十年仕宦生涯中,其实真正出仕的时间还不到十二年,所谓“三十年中三仕三已,禄食之日不满一纪。”[10]再加上他落职归里后约有二十年的讲学生涯,邹守益把人生大半的精力都注力于讲学的志业上。[11]

邹守益考中进士后,授翰林编修,第二年告假归养,在虔台与王阳明等人究道论学,后跟从王阳明擒宸濠有功,世宗登位后以旧臣录用,却因大礼议的疏争被贬广德州判。他在广德成立复初会、建复初书院,后又任南京吏部考功郎中等职,带动了南中地区阳明讲学的风气。[12]嘉靖十二年(1533),邹守益回到安福,当时安福县令正是同为阳明弟子的程文德,他们在南乡惜阴会的基础上,[13]共同开创了江右阳明讲学的高峰。

嘉靖十二年七月,邹守益召集第一次青原山聚会。《书青原嘉会卷》中记道:“嘉靖癸巳七月既望,同志咸集于青原,以从事于君子之学。东廓子某喟然叹曰:‘兹会也,先师尝命之矣,乃今十有四年始克成之。’”[14]可见聚讲青原的构想原出于王阳明。青原山位于庐陵县城东南十五里,是著名佛教道场所在地,邹守益等江右学者倡会于此,使它成为阳明讲学的著名会场。[15]青原会属于吉安府各县学者共同参与的大型讲会,通常于春秋二季举行,邹守益:“惜阴之会举于各乡,而春秋胜日,复合九邑及赣抚之士,会于青原,交砥互砺。”[16]这里九邑指吉安府中的九个县,不过实际上,青原会还吸引了吉安府以外的江西学者,甚至外地阳明学者的参与和观摩,例如,黄弘纲、王畿、钱德洪和门人都参与过青原会。[17]青原讲会的规模达二百人之多,[18]其盛况也激励、带动了其他地区的讲会,最有名者如宁国府泾县的水西会。[19]

除了青原会这类大型讲会,安福县尚有各乡惜阴会,[20]各乡惜阴会和青原会的成功,使得程文德与邹守益于嘉靖十五年(1536)顺利在安福县儒学的旧址上兴建了复古书院。复古书院属于全县共同的文化资产,有别于其他各乡所兴建的书院,[21]也是阳明学在江右的象征性地标,王畿说:“东廓诸君子以身为教,人之信从者众,创复古书院以待来学,每会四方翕然而至者,常不下二三百人,予每参次其间,上下论辨,有交修之益。”[22]

根据邹守益的记载,复古书院的兴建除了地方士民“蓄木者献其材,藏书者献其籍,积产者献其田”的共同奉献外,还得力于季本(1485—1563)、屠大山、徐阶等官员的资助。[23]书院建筑结构井然,内祀王阳明,又置有院田,每年田租共1193桶粮。[24]

邹守益所创的讲会,除了青原、复古的讲会外,尚有东山会,此会与邹氏家族关系密切,且至少持续六十年以上。王时槐记:

昔邹文庄公亲受学于越中王先生之门,归而以所闻示邑之仕绅耆旧,诸文学后进咸翕然兴起者,发蔀启扃而人睹日月之重辉也。于是联诸同志会集于东山塔院,已而门人于塔院之后特建讲堂,月举二会,轮直具膳以为常。公没,令子若孙太常宪佥迄今太史待御,世遵行之,弗替也。盖肇自嘉靖壬寅(1542),既历六十有余年矣。[25]

可见邹守益起初是利用东山塔院讲学,成立东山会,后来才在塔院后方盖了讲堂,此会每月举行二次,是地方性的小会。从1542年以降,到1604年王时槐写《东山会田记》时的六十二年,东山会一直由邹氏子孙主盟,并聚会不断,这样由一个家族维系达六十年的讲会在讲会史上是极难得的例子。1600年左右,邹守益的曾孙,即邹德涵的儿子邹衮[26]因感于“嘉会频举而供未备,非可垂远”,又因东山会是先人志业之所在,特别割田,捐出每年四百桶的田租给东山会,以供会事之用,而且每年推举同志二人负责出纳,并延邀四乡士友聚集讲学。[27]由《安福县志》也可见潘浚为知县时(约1589—1595)曾聚讲东山。[28]

青原会和复古书院讲会在邹守益身后略为衰退,虽然邹守益的儿子邹善(1521—1600)继承家学,也热衷讲学,他曾在京师时与耿定向(1524—1596)、罗汝芳、胡直(1517—1585)等学者聚讲,任山东学政时,倡学于志道书院;罢官回乡后,与王时槐等人讲学,又带领北里耆儒俊士讲学于任仁堂,建宗孔书舍,对复古书院和东山会也多有贡献。然而,青原山讲学的风气在1569—1570年初期复兴,主要却应归功邹善之子邹德涵,因此时邹善仍出仕山东。[29]

邹德涵出身理学世家,年幼时即以远大抱负深得钱德洪的赏识,二十一岁举乡试后,随父亲赴刑曹,当时邹善与耿定向等三五知己结社论心,邹德涵遂拜耿定向为师。耿定向任南直隶督学御史,招邹德涵于南畿,邹德涵在耿定向与罗汝芳的启发下,发愤向学。记曰:“君(德涵)时于学未有悟入,因近溪公法语斥君,用是昼夜钻研,大肆力于学。闻天台先生以识仁为宗,遂闭门静坐一月,犹不得。则与诸友人究析辩难,一夕,梦文庄公试以万物一体论,醒而若有悟,自是稍稍契会天台先生之旨。则先生既已颔之,尝以书寓友人云:‘吾昔未知学,赖近溪公逼之,天台师熏之,焦从吾氏点之,故幸有闻。’”[30]可见邹德涵之学得力于耿定向、罗汝芳的指点甚深。

稍后,邹德涵又前往父亲在山东的官署,邹善见其学念正浓,大喜,督率益勤。此时邹德涵、邹德溥两兄弟朝夕共学,明辨析疑,彼此期勉,他们对于邹善在山东督学的工作亦有帮助。邹德涵、邹德溥二人于隆庆三年(1569)由山东返回安福,便立即展开讲学的活动,“汲汲萃诸友商学,若求亡子,而动称尧舜可为”。[31]邹德溥记载当时邹德涵马不停蹄地讲学,并以“圣人为必可学”激励后进,许多人目之为狂生。他的热诚开始影响一批年轻学者,邹德溥说:“然士人亦稍稍来附,有醒悟者如调甫(即刘元卿)辈三五人,耽心学道,实自伯兄始。”[32]而刘元卿叙述自己对邹氏二兄弟倡学的反应及其影响则说:“予始闻而骇,中而信。君喜予之信也,则挽之益力,予亦竭力辅君倡督,则刘子克所,彭子毅所,暨予师伍尽吾诸君,皆津津向入。”[33]可见邹德涵成功地结集了新一代的江右学者,再创青原会的盛况。根据刘元卿的记载,自从邹德涵兄弟居青原山讲学后,过去士人携妓入山的风气锐减,一时士风丕变。[34]而除了带动讲学风气、启发学问之外,邹德涵也捐钱买田,供青原会会事之用。[35]

邹德涵于隆庆五年(1571)成进士,上疏极言王阳明功德宜祀,又讲学甚力,因为张居正对讲学者的反感,加以与邹德涵同邑又同年的傅应祯(1571年进士,卒于1587年)、刘台(1571年进士)先后诋张居正,邹被归为傅、刘同党,遂被外调河南按司佥事。后张居正同党再疏论降调之,邹德涵便辞官回里,居楼读书,可惜不久即因疾卒,享年只有四十四岁。[36]

邹德涵倡学安福的时间主要在1569—1571年,及致仕后很短暂的时间,他也参与复古书院的讲学,不过当时真正致力于复古、复真书院教务的,应该是刘邦采的学生朱调等人,邹德涵写给朱调的信曾曰:“复古复真会全仗巨力撑持。”[37]由于邹德涵的早卒,使他对江右讲学的开创无法继续,这是令讲学者最惋惜的。然而就在邹德涵兴发带动青原讲会的同时,南乡学者王时槐和庐陵的陈嘉谟(1547年进士)都于1570年初期致仕归乡讲学,刘元卿也于1571年开始授徒,并于顶泉寺讲学,他们将成为新一代的讲学领袖,也将带出另一个讲学的**。因此约在1604年,邹衮欲再振东山会并编纂《邹氏学脉》以发扬家学时,他仰慕的学者,固然是自己故去的曾祖、祖父和父亲,但同时也是当时安福的学术领袖王时槐和刘元卿。

张居正禁讲学、毁书院的政策对江右讲学造成相当大的冲击,复古书院遭受极大损毁,书院失掉一大部分的院田,[38]学禁之际,书院仅能以祠祭名义存在,因此万历九年(1580)书院改名为三贤祠,祀王阳明、邹守益、程文德。万历十二年(1583)建二贤祠于茂对堂,祀刘文敏和刘肇衮,陪祀黄旦。[39]张居正去世后,邹元标上疏请复书 院之毁于江陵者,获准,复古书院旧额遂得复;不过,此时书院旧田尚未全数收回,书院亦荒毁大半。据王时槐所记,杨廷筠(1562—1627)[40]任知县时,曾清复院田,后经邹德泳等乡绅的努力,得到知县潘浚和按台吴应明等人的帮助,捐俸数十金,[41]增置院田,又以新垦余粮抵额赋以优惠书院,并于万历三十一年至三十二年(1603—1604)重新修葺。[42]此时,又在尊经阁东方兴建过化祠,祀周怡,后增祀湛若水和倪冻;并将二贤祠迁建于尊经阁西方,易名同德祠,除原三主外,加祀刘邦采、欧阳瑜、[43]刘阳、尹一仁、[44]彭簪[45]等吉安府名儒,后来又增祀王时槐、邹德溥、邹德泳,共十一主。[46]天启五年(1625)毁书院之际,知县高赉明将之改为勋贤祠。明末复古书院毁于兵祸,入清后,书院的堂廊部分于乾隆七年(1742)重修,并复得田租;尊经阁与同德、过化二祠,也几度重修。[47]

纵观有明一代,即使讲学风气因时势有兴衰之变,青原、复古仍然是江右理学家最重要的维系地。邹守益身后,刘邦采、邹德涵、邹德溥、胡直、王时槐、邹元标等人,于隆庆和万历年间重振了青原山的讲学。[48]《庐陵县志》对晚明青原山会讲不断的情形记道:“厥后塘南王时槐、庐山胡直、龙山刘方兴、两峰刘文敏、绪山钱德洪、泸潇刘元卿、龙溪王畿、永新甘采,皆相继会青原。”[49]

至于青原山会馆祠祀的建立,本来邹守益、罗洪先是利用青原胜地聚同志讲学,并无意要兴建理学的会馆,即使稍后胡直、王时槐等主盟时亦然。不过,后来因“当道诸贤欲光大吾道”,遂在僧舍右边盖了先贤祠,但此祠偏隘,又在僧舍旁,极不协调,万历年间邹元标和郭子章(1542—1618)遂尽除原祠,以原地归还青原,移建会馆于前山,并修建五贤祠,祀王阳明、邹守益、罗洪先、聂豹、欧阳德。[50]清初施闰章守湖西,游青原而感叹会馆荒落,故重修传心堂和五贤祠,祠的北方有各邑所立的会馆,又于祠左右各建一书室,令学者设席其间,可以坐而诵,可以眺而吟。[51]施闰章的祖父是宣城理学家施鸿猷,主领宣城的同仁会,[52]施闰章的学术兴趣虽然明显在诗文,但理学的家学影响仍强,在他的倡导下,白鹭洲书院和青原山再举讲会,据称“一时山中父老扶杖而来,环桥千人,三日乃罢,有闻而流涕者甚矣,斯道之不远于人心也”。[53]这应是阳明讲会风潮衰退前的一点余波**漾,因三年后李元鼎记道:“因忆三年前愚山倡道,钟鼓为新,集数郡人士于一堂之上,反复辩难,不减当年从游邹忠介师时,今弹指间堂前又复草深矣。”[54]

安福县南方的学者在接受阳明学上有自己的传承,与邹氏学者互相辉映,共开讲会风气,稍后更将讲学带入庐陵。阳明学的第一个讲会——惜阴会——即成立于安福的南乡,由刘邦采等人于嘉靖五年(1526)组成。[55]安福县南乡三舍的刘氏家族是当地的望族,他们接触阳明学的机缘是,族人刘晓(1513年举人)曾在南京受学于王阳明,并与徐爱、薛侃(1517年进士)等人往来切磋,时当是王阳明任南京鸿胪寺卿之际(1514—1516)。[56]后来刘晓回到安福,也将王阳明的著作和学说带回家乡。此时,刘文敏和从弟刘邦采在乡共学,于宋儒格致修身之学已有用心,从刘晓处得阳明论学语数条后,对王阳明异于宋儒“格物致知”之说格外留心,稍有所悟;又读《传习录》,自觉“动静未能合一”于是买舟带领弟侄共九人前往浙江,拜谒王阳明而师事之,前后历三年之久。[57]从《王阳明年谱》中我们得知,他们参与嘉靖三年(1524)浙江稽山书院中的讲学。[58]刘文敏、刘邦采等人回乡后成为传播阳明学的重要学者,率先组成了惜阴会,根据刘晓的《安福惜阴会志引》所叙:

天启斯文,笃生我阳明夫子大明圣学,吾邑士从游者殆数十人,四乡豪杰骎骎兴起,盖有未及门而所立卓然者,诚一时之盛也。晓之事夫子也最早,愧无以为诸君子倡,因念生也异方,不能时往受教。而在乡也,又势各有便,不能聚一,惧夫离群索居,固有因而怠焉者矣。乃与诸同志立为惜阴会,期以各双月望日轮,有志者若干人主供应,择地之雅胜居焉。互相切磋,务殚厥心,尽五日而散。与会者非有大故,不得辄免。孔子曰:学而不讲是吾忧也。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而聚友惜阴,尤夫子拳拳之教也。[59]

这种因为不愿离群索居、独学无友,而在自己乡党中创造朋友相聚论学环境的做法,成为后来所有阳明讲会组成的理由和模式。而除了惜阴会外,刘氏学者也与邹守益等共同领导青原会和复古书院内的讲学活动,开创了16世纪30年代第一波讲会热潮。

刘邦采于嘉靖七年(1528)成举人,曾先后任寿宁教谕、嘉兴府同知,但不久即致仕归乡,与同志聚讲于复古、复真、青原。[60]刘文敏一生未仕,却受到士大夫的尊重,徐阶任江西学政时曾力聘入试、贡于礼部,但刘文敏固辞;聂豹最敬信他,称其为“海内真布衣”。[61]早期南乡的重要学者尚有刘阳,刘阳先从学于彭簪[62]和刘晓,后又到虔台谒拜王阳明为师,并曾与冀元亨(1482—1521)互相稽切数月。刘阳于嘉靖四年(1525)举乡试后,先任砀山知县,后拜福建道御史。严嵩(1480—1569)当国,欲亲之,刘阳却引疾归;徐阶当国,推光禄寺少卿,不起,居乡与邑人士谈学。晚年在三峰上辟建云霞馆,与诸同志讲道不辍。黄宗羲推崇他是继邹守益之后江右的学术领袖:“自东廓没,江右学者,皆以先生为归。”[63]

这些南乡学者起初于松云庵有松云会的聚讲,后由邹守益倡议,刘邦采、刘阳、尹一仁、周儒等人在北真观废址上谋建书院,终于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建成复真书院。[64]书院中的聚奎楼是惜阴会同志聚讲之所,[65]书院中有藏书阁,书籍由各乡绅学者及同志们所捐,为数颇为可观,并置有院田。[66]

根据清代方志,后来复真书院萃胜楼的右方建了两祠,分别祭祀刘邦采、王时槐。聚奎楼中祀刘文敏、刘邦采、刘阳、尹一仁四主;楼后为堂祀邹守益,陪祀者为刘晓、刘肇衮、王皦、朱意。[67]这些都是安福县南方的重要学者,祭祀对象反映了复真书院与当地学术的密切关系。书院于张居正禁学和东林之祸时均有损毁,虽尝试修复,但明末时已圮毁,仅遗聚奎楼。[68]入清后,康熙三年(1664)曾重修书院,并加祀朱世守;乾隆八年(1743)再度重修,又于院左添建魁星阁,二十七年(1762)复修萃胜楼。

复真书院初创时,主要是讲会式的书院,书院除举行地方性小会外,每岁有一大会。大会中经常有来自四方的学者参与,根据刘阳的记载,嘉靖四十二年除夕(1564)共有23人参加,而刘邦采纪录嘉靖四十三年除夕事,有来自各地的学者共聚一堂:

已而忽报庐陵周原山至,携其子姓命阼、命官、德进,并其受业者吉水王汝玉、萧章节、萧汝宣、彭德天凡七人,乃廿五日也。越三日又泾邑吴竹山、太平杜了斋偕其弟龙崖、婺源詹东镜、广德濮省愚,了斋有徒太平杜汝缉、青阳陈行甫,凡七人。越二日又金溪徐居安携其徒昆山归和甫、胡维静、祁门李如梅、陈子乐,凡五人至。暮夜泊舟,明晨登岸,既而导者永新颜监甫、庐陵李茂春也。越明日,湖山之宗人尹汝楠、尹时卿来自永新。尹以用、朱汝治、朱以相、王思正、刘唐益又次。而康子敬、王正吾、康国用维是同志之掌岁事者。康征夫、朱纯甫乃率其子弟僮仆以供事。征夫之仲子士寀童而执事,虽烦不怠。主宾**于一堂……元旦之明日,永新颜山农携其子宾无忘劳于披雪之访,乃共语除旧布新云。[69]

嘉靖三四十年,讲学风气正兴盛,江右居于领导地位,江右学者的学识与声望,向来吸引四方学者,由上文更可见当时各地阳明学者机动性游学聚讲,群聚江右的情形。

刘氏学者的传人不少,根据万斯同(1638—1702)《儒林宗派》,刘文敏门人有王时槐、陈嘉谟、贺泾(1547年进士),再传弟子有贺沚(1570年举人)、刘日升、聂尚恒、康时升、钱一本。[70]刘阳的门人则以刘元卿最著名。下文将分述王时槐与刘元卿二人在晚明所兴发的讲会活动。

王时槐弱冠时师事刘文敏,与庐陵的陈嘉谟等人一同讲学,[71]也追随邹守益讲学。嘉靖二十六年(1547),王时槐年仅二十六岁,便考取进士,后历任南京兵部主事、员外郎、礼部郎中、漳南兵巡道事、尚宝司少卿等职。五十岁时,以陕西参政致仕,往后居家三十余年,专致讲学。[72]王时槐晚年除了主讲于青原、复真外,主要讲学地是庐陵县的西原,陈嘉谟是他最重要的学友,两人不仅少时共师刘文敏,又同于1547年考取进士,致仕时间相近,且同样居乡讲学三十余年。两人学识声望相当,共同讲学印证时间又长,带领门人亦最可观。不过,在学术性格上两人则不同,王时槐之学圆融高超,陈嘉谟则笃质朴实,邹元标称陈嘉谟“是边明边暗辈,无大开眼目”。[73]

王时槐和陈嘉谟共创西原惜阴会,这是晚明江右相当活跃的讲会,此会始于隆庆元年(1567),利用西门外能仁寺聚会,故又名能仁会,据贺沚所记:

西原惜阴之会始于隆庆丁卯(1567),先师塘南王先生暨蒙山陈先生实倡之,少龙贺先生、如川刘先生、少梧邹先生、述亭刘先生、凤阁钟先生赞助之。先辈则安成两峰、狮泉二刘先生、庐陵罗山原山二周先生、见川刘先生,咸临讲席,一时称盛。惜阴之名,授之两峰先生而命自文成王公者也。万历庚辰(1580)乃始有田,癸未(1583)乃始有馆。[74]

可见西原惜阴会的名称基本上沿用安福的惜阴会,当初是王阳明所命名,王阳明并著有《惜阴说》相勉励。[75]从名称以及实际师承关系看,这个会都可说是刘文敏等人讲学所带出的成果。至于参与讲会的学者,领导者是王时槐和陈嘉谟,赞助者包括刘学朱、[76]刘教(1506—1574)、[77]贺少龙、刘如川、邹少梧、钟凤阁。[78]而起初老师辈刘文敏、刘邦采,以及庐陵长辈周禄、[79]周祉,也都参与讲学。另外从方志记载则可知:庐陵年轻学者贺沚、[80]郭育显、[81]陈钟、[82]刘叔鳌、刘日升等人,[83]师事王时槐,也热切参与此会。此会于万历八年(1580)开始置有会田,以供会事之费,又于万历十一年(1583)兴建西原会馆。[84]

西原会馆中的体仁堂于万历十五年(1587)建成,当地士人讲学其间,此会每年举会八次,小会会期为三日,每年秋季(九月份)集九邑及门者为大会五日。[85]后来人数渐增,万历三十一年(1603),王时槐的弟子贺沚与讲学同志们商定扩建,他们看中了体仁堂西北的能仁寺善法堂后面的一片空地,向寺僧购地后,增建敬止堂,于次年(1604)完工。[86]西原惜阴会设有会籍、会规,也有会志,[87]王时槐在《书西原惜阴会籍》记道:“庐陵贺子汝定、刘子文光偕泰和曾子德卿,谋合同门诸友订为每岁季秋能仁之会,爰置会籍,首揭条规,以明义聚;次列姓名、齿序,以重心盟。每会纪其来赴,以稽勤笃。”[88]

王时槐众多弟子中,以贺沚为主要继承人。据罗大纮(1586年进士)所记,王时槐晚年时,贺沚舍官归来,朝夕侍坐听讲,以首坐弟子自任,兴发不少人,当时游时槐门下有数百人之多,日侍讲者数十。贺沚侍奉王时槐如子事父,王时槐病,他亲奉汤药;卒,他制三年服守心丧三年。同门感其诚,亦有若干人从之服心丧三年。之后,贺沚便担负起主持西原惜阴会的重责,“舍家居西原,守体仁书院,奉王先生主,为月一会,聚同门老友及北面定斋(即贺沚)者,拜谒王先生,讲师学数日乃罢。而定斋罔起,遂以西原为家,视其家如客舍”。[89]贺沚年六十尚无子,朋友劝其纳妾,但他选择专力于讲学,维系师门传承,他说:“谁不作官?为吾父母后者,尚有诸兄。若离师去师舍,使道不传而绝吾师门一脉,则吾之罪大于不孝与不忠也。”[90]在贺沚与其接棒者刘海禺的努力下,西原惜阴会仍维持每岁季月小会,九月大会。然而,贺、刘二人相继去世后,讲学风尚骤衰,“田亩荒芜而讲地仍鞠为茂草矣”。加上书院之讲堂书室又于崇祯二年(1629)毁于火灾,大约二十年后才由乡绅和地方官共同出力重建。[91]

王时槐讲学西原,不仅凝聚了当地讲学的风气、培养许多年轻学者,也创造了庐陵县阳明讲学的**。虽然庐陵早期也有阳明学者,如刘冕、刘辂、周禄、周祉、彭炳文等人,[92]这些人或亲随王阳明,或与聂豹、邹守益等人往来,但并未能在庐陵形成讲学中心,要到西原惜阴会的成立才成功凝聚了庐陵的学者,与安福南乡的阳明学传统联系,使阳明讲会活动得以在面对张居正禁学的局势下,有力地持续开创。

除此之外,我们从王时槐的文集尚可见到一些讲会,例如,由安福的康日观、彭南之、王宗周等人发起组成的辅仁会,性质介于文会和讲会之间,“以身心之学交相砥砺,以词艺之课兼为操习”。[93]庐陵县有一淡江会,由萧姓叔侄和王时槐弟子们共同联会,是讲究习静切磋的理学讲会。[94]我们也看到类似西原惜阴会的会规深入著名的白鹭洲书院,在《续白鹭洲书院正学会条三条》中王时槐规定与会者赴会时要“正坐宜自思,平日此心放逸何以收摄,此心昏昧何以开明,素行有缺何以修饬”;“会日以静坐澄心,操存涵养为主,勿身在会堂,心驰会外,勿闲谈俗事……偏执己见”。正与西原惜阴会的规定相似。[95]

晚明另一位安福讲学大将是刘元卿,刘元卿小王时槐二十二岁,是安福县西乡南陂人。西里因地处远僻,距城郭几二百里,与其他书院距离亦远,士人中接触理学者原少,刘元卿可以说是此地推动阳明讲学、兴建书院的第一人。刘元卿进入理学有二个机缘:生病及受邹德涵等人的影响。据刘元卿自述,他于1562年(十九岁)得奇病,病中愧恨自己平素之所为,病愈后则念念欲求师问友,后研读《传习录》并付诸实践,在希求心体的长久操持之后,亦有所见。[96]他又说:“予自庚午(1570)从邹聚所先生昆季,得有所开入,始知用力于学。”[97]此时除了自学外,他开始与邹德涵、刘应峰(1526—1586)[98]等相聚讲学。[99]虽然刘元卿与江右学者往来密切,他正式师事刘阳,不过耿定向对其学影响极深。他自认学问进一步开展的关键在于,万历二年(1574)游学于徐用检(1528—1611),并随徐用检见耿定向,耿定向教之以日常之道,而不是专静以求心体,才引他找到学问的坦途,[100]他说:“生诚愚暗,谬心斯道,徘徊歧径,迷恋影响,坐费光阴,动逾十载。迩幸东学于鲁原(源)老师,南谒天台先生,并揭坦途,反我迷路。”[101]

刘元卿一生未考中进士,却于1593年以荐举任礼部主事,但仅为官三年,便致仕归乡,继续讲学,因此其一生主要事业即在家乡讲学。[102]在京师期间,刘元卿与潘雪松(1537—1600)、焦竑(1540—1620)、耿定力(生于1541年,1571年进士)、邹德溥等人共组学社,讲学不断。[103]至于在家乡讲学,他曾自述:“予自庚午(1570)从邹聚所先生昆季得有所开入,始知用力于学,念予里陋,欲有以动之,未得……辛未(1571)晏岁,荼陵尹子介卿偕其内弟谭子习,贸然负笈来纳贽,已而彭子惟馥、惟简、德卿继至,盖予之妄自称师也由诸子始。乃相与讲学于里之顶泉寺。”[104]可见刘元卿于1571年年底已开始聚徒讲学,此时也正是邹德涵、德溥兄弟、王时槐、陈嘉谟等人回乡讲学之际,江右讲学在新一代的领袖带领下,又开创新的气象。

顶泉寺讲会参与人数增加,又因为荼陵[105]的尹介卿将此讲会告知刘应峰,于是刘应峰和刘元卿商议合作,开始了联合两地的葵丘之会,据刘元卿所说:“予乡有期会,楚士居其半;楚有会,予亦率诸士听养旦先生之教。”[106]此时聚会士人达数十、百之多,加上地方人士也逐渐热衷讲学、熟悉讲会方式,[107]因此就导致兴建复礼书院的计划。

刘元卿讲学的努力,使得安福西里先后兴建三所讲会式的书院——复礼书院、识仁书院、中道会馆。[108]复礼书院于隆庆六年(1572)开工,次年(1573)完工。复礼书院的兴建主要赖地方士民之力,根据《安福县志》,书院是上西乡二十四姓公建的,刘元卿特别记录了金钱方面捐献者:彭昂为之首,而陈国相等从而翼之,刘元卿的兄弟名卿、上卿、贵卿亦力助之;奉献力量督工者有:刘钦、彭继善、冯梦熊。复礼书院中为明德堂,祀王守仁、邹守益、刘阳、耿定向四主,左为东林观,右为三一庵。共捐田粮六石零,万历十二年(1584)陈国相再捐田三十亩。刘元卿去世后,增祀于书院的明德堂。[109]后来书院于同治九年(1870)重修,结构改为:左为留帖阁,右为集贤馆,后为崇德堂,祀二十四姓基祖。[110]

复礼书院的兴建使得讲学更落实于地方乡里,从刘元卿之侄刘孔当(约1558—1605)[111]的文集我们可以看到,复礼书院这类村里规模的书院的确使得讲学更深入基层,与地方宗族有密切关系,也有许多地方人士热切地参与。例如,刘本振一生无功名,喜任侠,他在刘元卿倡学复礼书院后,往从受教。因闻圣人可学而至,跃然喜曰:“吾乃可为圣人,宁渠羡呫哔子。”又曰:“因遂折节力学,复礼距公舍百里,然会必往,往必竟会罢乃归。”[112]刘弘达也是刘氏家族的一员,居家距复礼书院八十里之遥,由于家贫,无法具舆马,只能徒步担簦赴会,但仍不改其与会的热诚,会毕,“归而宣其所闻以训诸未至者”。[113]就因为距离的关系,许多住在距书院八十至一百里之遥的人士,往返于书院讲学必需住宿并自备粮食,非常不方便,如此长距离也阻扰了许多人前往的意愿,因此在复礼书院兴建后的二十年,安福西部又建了第二所书院,即识仁书院。

识仁书院坐落在复礼书院东方约八十里处的九都地区,主要倡议者是当地的刘孔当和周惟中,二人均为王时槐的学生。[114]又获得县官吴应明的帮助,利用乡人王师仁本欲捐做浮梁的百金为基金,并获乡绅父老的支持,于万历二十年(1592)完工。[115]识仁书院中为志学堂,前为复初堂,右为传心堂,左为养性斋。复初堂左右各为依仁堂、辅仁堂。后又建三先生祠于志学堂后,祀刘元卿、周惟中、刘孔当,并以西里诸贤陪祀。[116]入清后,书院曾于康熙二十年(1681)和乾隆十九年(1754)改建重修。[117]

识仁书院中的讲学领袖主要就是刘孔当、周惟中、刘学古,又有刘禾泉、周静所、谢训庵、吴云屏、周学尧等人参与。为使讲学与教化更落实,刘氏家族更进一步创举家会,举会原因据刘孔当言:“吾家自泸潇叔倡学于复礼、识仁之间,盖谒蹷而从者甚众,顾二书院岁仅一会,外是率索居,而会时家之尊幼多以事妨,或虽无妨而徒步不便者,皆却而不得往,俱以不获闻教为歉。”[118]因此,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夏,家族中的领导者倡议绍明刘元卿之教,月举家会。[119]这个讲会仅容许刘氏家族成员参与,会期以每月中旬为定,每月由值会之团发帖各团知会,俱于各团小宗祠内举会,与会之日以巳时集会,会中除宣读家约外,又诵读《小学》经传一章。可互相质正,但禁止议论争胜,要求静肃,会日也禁止谒私宅等活动。与会者需各带白米二升付与会主,值会者将供应午晚便餐。无故不参与者、值会而退托违期不举者,均罚银。[120]

第三所书院是中道会馆,坐落于复礼书院和识仁书院之间,距两书院各约四十里,兴建的时间是万历三十一年(1603)。此地为复礼和识仁两书院间往来必经之地,若成立讲学据点,不仅减轻参与讲会者旅途往返的辛苦,对于联络两书院也有所贡献,因此由当地诸生赵思庵、郁达甫发起,在地方官和乡绅父老的帮助下完成。[121]中道会馆中为专致堂,祀先圣,后为崇德堂,前为歌沧楼。乾隆时代修的县志记载,中堂祀刘元卿,左右从祀赵笃轩等乡贤共三十五人。会馆置有院田,田租每年218桶2斗。[122]

另外,刘元卿说:“迩日吾里抑何其会之数也,曰丽泽、曰志仁、曰陈氏家会、杨氏家会,乃今王严张谢则又有一德会,是何其会之数也。”[123]可见此时西里除了复礼、识仁、中道会馆内的讲会外,尚有许多小型的讲会,如复礼月会,每月初五、廿五在刘氏家祠举行;又如刘孔当家族的家会;或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的小会,如生员邹子允和几位同伴共组了谋道会,在识仁书院的讲会中遇到刘元卿,并请刘为之写会籍引言,即是一例。[124]

除了上述的讲会外,安福县于明中叶以降所建的书院、会馆、书屋尚有许多,较具规模者有东方的道东书院,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由刘淑唐[125]偕乡绅建成,万历三十二年(1604),周懋相[126]将书院迁徙至附近更开旷的沙园,又扩增之,中为讲堂,后为馔堂,左右协厅各五间。[127]北方有宗孔书院,是北乡学者和大家族襄助邹善等共营建,后邹德溥、德泳与地方学者曾募款重修之。[128]学者个人所建的读书处:东方有邹守益所建的东阳行窝、彭簪建的石屋山房;北方有赵新建的天香会馆、邹善的讲学所在任仁精舍;南方有刘晓建的梅源书屋、朱叔相建的近圣会馆、尹一仁建的南林书屋、刘瑗建的五斋、周儒建的松云窝;西方有张鳌山建的兼山书屋。[129]

综上所论,安福县是江右阳明讲学的首善之区,青原会和复古书院是凝聚全吉安府,甚至整个江右阳明学的重要会所,但青原会和复古讲会的兴盛,则是奠定在县内各乡惜阴会的基础上才可能的。因此,由较长时间的观察,配合地理分布的分析,我们可以看见阳明讲学活动在安福县的发展。

不同时期青原会和复古讲会的主盟者是当时江右阳明学的重要领袖,而青原会和复古书院的兴衰也充分反映了政治对讲学的影响。王阳明于1529年逝世,邹守益、刘邦采、罗洪先、聂豹、欧阳德等于16世纪30年代共同开创了青原山最兴盛的讲学时期,复古书院也在此时兴建,成为阳明学术在江右最鲜明的代表,邹、罗、聂、欧等人是王门第一代弟子,也是此时江右阳明学的重要领袖。青原会从1533年首会之后,时有聚会,至少于1546年、1548年、1557年间均有聚会。[130]不过在16世纪60年代,当邹守益等人老去并相继去世后,此会渐衰。邹德涵于1569年再度倡学于青原,兴发了刘元卿等年轻学人,紧接着南乡学者王时槐于16世纪70年代初期回乡讲学,王时槐与刘元卿成为安福新一代的学术领袖,他们带领讲学活动在面对张居正禁学的严厉考验下,继续生存,伺机再发。

1579年江陵禁学的行动对复古书院造成重创,书院失掉大部分院田,被迫改为祠祀。学禁之后,1583年邹元标上疏请复张居正所毁之书院,不久王阳明亦获准陪祀孔庙,各地阳明讲会和书院都有再兴的迹象。[131]复古书院亦于此时恢复书院名称和部分规模,院田虽经清复,但却要等到1603年书院才正式重修,次年才修葺完成。然而书院在经历1625年魏忠贤毁书院的浩劫后,又历经明末兵祸,几乎全毁,虽然书院的堂廊部分在1742年重修,但已与晚明讲学活动无关。

从县内的地理分布而言,安福县东、北方的讲学以邹守益家族为中心。邹氏家族进士连连,至少五代传承理学,六十余年主持东山会的讲学,其最主要的经营所在则是复古书院。南方主要靠刘邦采、刘阳等学者的领导和传承,不仅在南乡成功建立地方性小规模讲学的模式,门人王时槐和刘元卿,更将地方惜阴会的模式分别扩展到庐陵与安福西乡,在1570年至1600年,面对张居正禁学的压力,仍带出蓬勃的讲学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