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宋初年天文历法知识的散失与重建
宋金之际,宋人和金人都注意到天文历法是证明王朝天命合法性的重要资源,双方为此展开了争夺和竞争。金在攻入汴京时,大量掠夺天文仪器,连同司天台官员一起掳往北方。宋高宗重建政权的同时,非常关注重新获取天文历法知识所代表的天命证明。“王者通天”,作为一种神圣性资源,颁正布朔、预告日月食的天文历法知识可以提供政权合法性的直接证据,尤其是在金灭北宋,新的南宋政权亟待争取天命合法的象征性资源的背景下,天文历法知识在政权重建中就拥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由此,宋高宗重建政权一方面是对具体国家政权机构的重建,另一方面,也是对新政权的神圣合法性进行重建。新政权必须证明在金灭北宋以后,天命并没有钟情于金人,宋的天命并未断绝,宋高宗的南宋新政权就是赵宋天命的延续。王朝对天文历法知识的重建就是这种天命未绝的重要证明。南宋初年高宗开天文之禁,主持一系列天文历法的知识、机构、人员的重建就是在此背景下展开的。
金在攻入汴京时就已经注意到天文历法这种天命象征性资源,大量掠夺天文仪器、司天人员。司天台官员连家属一起被掳往北方,对于观测天象的仪器,金人很关注,“入城观合台星象”,坏司天台浑仪输军前、坏合台天轮输军前。[1]宋的这些天文仪器多被运到金都城燕京:
金既取汴,皆辇致于燕,天轮赤道牙距拨轮悬象钟鼓司晨刻报天池水壶等器久皆弃毁,惟铜浑仪置之太史局候台。但自汴至燕相去一千余里,地势高下不同,望筒中取极星稍差,移下四度才得窥之。明昌六年秋八月,风雨大作,雷电震击,龙起浑仪鳌云水趺下,台忽中裂而摧,浑仪仆落台下,旋命有司营葺之,复置台上。贞祐南渡,以浑仪熔铸成物,不忍毁拆,若全体以运则艰于辇载,遂委而去。[2]
这批天文仪器不是一般的战利品,它是金人通过战争掠夺宋朝观天制历的通天工具,从而剥夺宋朝通天资格的一种象征。金人把它陈列在燕京显示金国从此拥有通天的特权。[3]宋朝周边强大的民族政权崛起,这些民族政权也颁定自己的历法正朔,与宋朝在颁历这一象征性资源上展开争夺,形成了多元竞争的颁历格局,折射出汉唐单一中心的朝贡体制和文化认同体系受到的挑战,这是宋朝不同于以前的局面。
宋高宗在经营南宋王朝的同时,极其重视观天仪器的重建,这毕竟关系到王朝观象授时的天命问题。吕颐浩在扬州陷落时曾收得散落的“浑仪法物二事”献诸朝;绍兴三年(1133)正月壬戌,“尚书工部员外郎袁正功献浑仪木式,太史局令丁师仁等请折半制造,许之”[4]。由于时事多故而未能成功。五月丙辰,命工部侍郎李擢提举制造浑仪,十一月甲戌工部郎谢伋建议,应当广求天文人才,“访求(苏)颂之遗书,考质制度”才能保证制造成功。[5]但浑仪最终也没能制造成功。
绍兴十三年(1143)十月庚寅,秘书丞兼国史院编修官严抑在转对中又一次提到重建浑仪之事。[6]
绍兴十四年(1144)四月丙戌,宋高宗命秦桧提举制造浑仪,诏有司求苏颂遗法来上,并将宫中制成的浑仪小范降出,“用以为式,但广其尺寸耳,遂命内侍邵谔专主其事”[7]。命秦桧提举造浑仪,并降出宫中小样,可见对此事重视程度进一步加强。直到绍兴三十二年(1162),终于造成浑仪,授太史局使用。
终宋高宗一朝,一直努力执着地制造浑仪。这一方面是观象制历的实际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浑仪本身就是通天工具,拥有它也就拥有了通天的资格,这是古代君权神授的一个重要象征。所以,宋高宗在国祚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也非常关注天文仪器的制造,重铸被金人掠夺的浑仪,其中也隐含了在天命上与金人竞争的意味。
金人在金天会五年(1127)由司天杨级造《大明历》,金天会十五年(1137)春正月朔颁行,建立起象征王权颁正布朔的历法体系。此历“或曰因宋《纪元历》而增损之”[8],看来是模仿宋的《纪元历》制造的,我们有理由认为被掳掠到北方的宋朝司天人员在金人造《大明历》时起到了重要作用。金大定十一年(1171)赵知微重修《大明历》,金大定二十一年(1181)赵知微验证月食超过现行《大明历》和耶律履《乙未历》,以后金就一直使用这一历法,后来又有了明昌新历,但也未实际采用。同时,自阿骨打天辅年号开始,金拥有独立正朔,并在占领地区开始推行,建炎四年(1130)正月,赵鼎看到来自虔州的奏报:“及录到虔州三省关牒:探报,抚州王仲山投拜,用天会年号,下属邑取金银牛马等”[9],金正朔在长江以南的使用看来引起了南宋的极大关注。
山西屯留宋村金代墓葬出土了一份简便的金代历日实物,据邓文宽先生考证,此为金太宗天会十三年(1135)历日,其朔闰与南宋历法不同,但吸收了南宋历法的很多文化特点。[10]一般认为,金天会十五年(1137)《大明历》颁定后金才有历法,屯留宋村金代墓葬历日尚在《大明历》颁定前两年,此时金已经有了不同于宋的历法,究竟这是什么历法还有待研究,但却说明金建国不久就已经在颁历上与宋展开竞争。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宋建炎年间,山西的义军还“皆用建炎年号”[11],不承认金“天会”年号,认同南宋;仅过数年,金天会十三年(绍兴五年,1135),同样在山西,民间墓葬中已使用金的历法,说明金对这些北宋故地的统治加强,人们的认同正产生微妙的变化。
北宋灭亡后,由于大量天文人才、资源被金人掳掠,“星翁离散”,连前朝的《纪元历》也亡佚了,王朝正朔颁定受到影响。绍兴二年(1132)朝廷才从民间购得《纪元历》,勉强可以沿用《纪元历》颁历,但由于技术和人员缺乏,历法错误不少。[12]宋高宗感叹:“今历官不精,推步七曜细行皆不能算,故历差一日,近得《纪元历》,已令参考,自明年当改正。”[13]在感叹天文人才缺乏时,宋高宗内心用来对比的潜在对象就是金国,他曾言金人天文历法水平高是因为无天文历法禁令,“金人不禁,其人往往习知之”[14]。宋高宗的这一想法促成了天文政策的重大变化,那就是放开自宋初即严格执行的天文历法之禁。这一开禁政策产生了深远影响,整个南宋时期民间历人非常活跃,士人研究天文历法也蔚然成风。宋高宗主张开禁也是为了培养民间天文人才,在天文历法方面和金人争胜。
由于官方的天文人才被金人掠走,天文人才尤为缺乏,南宋新政权只有转而依赖民间历人。建炎元年(1127),来自民间的河间府进士李季进《乾象通鉴》,宋高宗在御制序中对当时天文历法之学亡佚深为忧虑:“所有内府图书半遭毁弃。皇考收藏苗训、马韶较录诸天文秘笈皆无可纪,星辰律度违错良多,非所以敬天而劝民也”,鉴于这种情况,宋高宗对国初的天文之禁有了一个新的解释:“夫天文之学,往者曾有私习之禁。朕以为私习者,特图谶耳。夫图谶之术,乃公孙卿五利之流以之愚惑人主,故国有显禁。至天文灾异,其事具载史乘,其书为古今帝王之鉴,又安可得而禁乎?”[15]宋高宗认为私习之禁指的是图谶,不是指天文历法,这等于就给民间的天文历法研究开禁。其实古代天文、图谶二者本来就相互牵涉很难区分,但宋高宗区分天文、图谶的新解释给民间历人的历法研究提供了合法的保障,也为南宋朝廷大量征用民间历人参与朝廷制历提供了政策依据,民间历人由此成为建构历法知识的一个重要力量。
建炎三年(1129),为寻求《纪元历》,朝廷再次下诏免私习之罪:“纪元历经等文字如人户收到并习学之家特与放罪,赴行在太史局送纳,当议优与推恩。”[16]朝廷不仅不追究民间私藏天文历法书之罪,还要给予献书者推恩奖励,这与北宋时期禁止民间私习天文已大不相同。
与开禁同步的是对民间历人身份的承认,朝廷从制度上确保民间历人合法进入国家天文历法机构。绍兴三年(1133)十一月二十九日诏,允许民间历人投试太史局额外学生。这一政策从法律上肯定了民间历人的合法身份,他们不再是私习天文的罪人,而是有资格参与考试,正式进入国家司天机构的人。这一政策也给民间历人以合法进入国家司天机构的机会,这一机会以前一直为司天人员世袭垄断。绍兴十年(1140)八月、绍兴十二年(1142)十月、绍兴十二年十二月以及后来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十二月朝廷又多次重申这一政策。[17]当时投考司天局的考试内容:试历算者,“于《宣明》《大衍》《崇天》三经大历内,能习一经,气节一年”;试天文者,“试验在天二十八宿及质问天星”。[18]民间历人考试通过即补司天局额外学生。招纳民间历人和天文开禁一样,也是要在天文人才上与金人争胜。
正是由于宋高宗天文开禁、任用民间历人、重建观天仪器等措施,南宋在较短时间内恢复了制历和颁历。绍兴五年(1135)二月,由于《纪元历》测日食不验,常州布衣陈得一由侍御史张致远推荐于朝廷,朝廷遂命陈得一造新历,并下诏川陕宣抚司寻访眉州精晓历数人[19],可能是要从民间征召历人辅助造历。这年八月历成,此即南宋王朝自制的第一部历法《统元历》。宋高宗急迫改历的原因可能是:此年正月朔日食,月末,金太宗卒,在金看来是应天变、得天命,可谓死得“恰如其时”;而且《纪元历》推日食,不准,失天。二者都增加了宋高宗的天命紧张感,所以二月即命陈得一造新历。南宋时期,这种历法焦虑一直很明显,宋人一度认为金的历法水平超过自己,这让南宋朝廷极其关注历法,推动改历:
金《大明历》一卷。金大定十三年所为也,其术疎浅,无足取,积年三亿以上,其拙可知。然《统天》《开禧》改历,皆缘朝论以北历得天为疑,贵耳贱目,由来久矣,实不然也。
《开禧历》三卷、《立成》一卷。大理评事鲍澣之撰进,时开禧三年。诏附《统天历》推算,至今颁历,用《统天》之名,而实用此历。当时缘金人闰月与本朝不同,故于此历加五刻。天道有常,而造术以就之,非也。大抵中兴以来,虽屡改历,而日官浅鄙,不知历象之本,但模袭前历,而于气朔,皆一时迁就尔。[20]
宋开禧年间,在对金北伐的同时,陈振孙认为宋朝廷误传金人在历法上优胜,这促使朝廷积极推动改历,不仅力图在军事上战胜金人,在这一天命象征上也要超过金人。其实,南宋这一时期历法的差错严重也是事实,据学者研究,《统天历》所取交食周期、食年长度、赤道岁差值均有严重误差,回落到东汉前期历法水准上去了,所以推测日食屡屡出错,开禧改历也势在必行。[21]至于说当时有人认为金人历法超过宋朝,这可能确为误传,金当时行用的改定《大明历》也有不少问题,明昌年间金就准备改历。不过,陈振孙以金大定十三年(1173)的历法来评判金泰和年间的历法是不对的,因为金大定十三年用的是《大明历》,金泰和年间用的是赵知微改定的《大明历》,后者水平比前者高。但无论如何,宋人在历法出现差错时,焦虑投射对象就是其历法竞争的“敌国”对手,其间的较量是长期的。
宋高宗重造天文仪器、开天文之禁、广收民间天文人才、恢复司天机构设置,这一系列措施是在王朝重建过程中,在与金人争夺天命象征性资源的背景下,重新确立天人关系,承续天命的表现,而后来和金在历法方面的争胜,这都是宋高宗等经营南宋王朝的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