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水,民风,人物
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最先注意到的,是当年开封的水系,其次则是城墙。
唐代崔颢诗中所云“春风起棹歌”(《入汴河》),郑毅夫的“画船明月绿杨风”(《过汴堤》),所咏都像是今人经验中的江南。这样的一条河,今天的开封人已不能想象。清初顾祖禹撰《读史方舆纪要》,引宋张洎所说“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赋由此而进”(卷四六《河南一》,2104页,中华书局,2005),下文说的却是,宋室南迁之后,“故都离黍,江、淮漕运自是不资于汴,于是汴河日就湮废。……明初议建北京于大梁,规画漕渠,以浚汴为先务。……既而中格,自是河流横决,陵谷倒置,汴水之流,不绝如线,自中牟以东,断续几不可问矣。”(同上,2110页)我们所承,即此“几不可问”的梦中汴河。水的命运系于政治设施与国之兴衰。一部“汴水传”,岂不就是自春秋至当代的中原地区兴衰史?
《清明上河图》的核心部分,是那道横在汴河上的虹桥。明人王士性却写到汴河当水势盛大时的可畏,说隋朝引黄河入汴,不过为隋炀帝南下舟船的方便,“不意河流迅急,一入不回”,而河北地势高,汴河位置低,河南的土质又疏松,“任其冲突奔溃”,“遂为千百年之害”(《广志绎》卷三,224页,中华书局,2006)。倘如此,则汴河之涸对于开封,还说不准是祸是福。
仅由地名看,古代中原地区,水资源绝不匮乏。若洧川,若临颍,若延津,若商水,若荥阳,若汜水,若洛阳,若渑池,若汝阳、泌阳、淅川、济源,若淇县,若临漳、汤阴,若涉县,若汝州,无不因水得名。据宋代朱弁的《曲洧旧闻》,其时的洛阳一带尚多稻田(卷三,25页,商务印书馆,1936)。但到了明末清初,缺水已是河南经济社会生活的严峻现实。《日知录》卷一二“水利”条:“古之通津巨渎,今日多为细流,而中原之田,夏旱秋潦,年年告病矣。”(《日知录集释》,294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陆陇其也说其时的卫水,“非但无唐虞之泛滥,比班孟坚、郦道元之时,水势亦迥然不侔矣”(《卫水寻源记》,《陆子全书·三鱼堂文集》卷一○,康熙四十八年刊本)。
《读史方舆纪要》告诉你,《东京梦华录》写到的蔡水、五丈河、金水河等,不知何年已“堙”、“废”、“涸”;宋代用以习舟师水战的金明池,亦已“淤塞”(卷四七)。记水,该书触目惊心的,即一“涸”字。汜水,“今涸”;鲁沟,“今涸”;五池沟,“今涸”;曾经“环带萦纡,澄澈如鉴”的翟沟(即白沟),“今涸”;曾有少男少女出没的“濮上”,濮水“今涸”〔11〕;百尺沟“堙废”;贾侯渠“堙废”;济渎,“今无水成平地”;文石津,今堙……至于陂、塘,“堙”、“废”者,尚不在内。〔2〕清初以降,“堙”、“废”、“涸”者,又不知凡几。中原地区的衰落,不消说与水有关。我想知道的是,随水一道干涸了的,还有些什么。那些消失了的水,不惟留在了地名中,也将印迹留在了地表。我儿时所见开封关厢一带的沙,应当是当年的河岸的吧。
这座城市与水有关的故事,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明亡之际。
崇祯十五年四月,“自成再围汴,筑长围,城中樵采路绝。九月,贼决河灌城,城圮,恭枵(按即周王)从后山登城楼,率宫妃及宁乡、安乡、永寿、仁和诸王露栖雨中数日。援军驻河北,以舟来迎,始获免”。“汴城之陷也,死者数十万,诸宗皆没,府中分器宝藏尽沦于巨浸。”(《明史·诸王列传》)〔3〕被那道滚滚浊流席卷而去的,固然有宫中珍宝,也有私人收藏,更有街衢坊巷、商肆酒楼,汴京的数十万生灵。钱谦益《列朝诗集》记死于此次水患的张民表,说水灌开封之际,张“负其先人神主,抱诗文稿三尺许,登木筏”,邻居纷纷求登筏,张不忍却,筏沉。后登屋,“水大至而没”。其小儿子,“凭浮木依老仆妇栖屋上,垂两日夜”,老妇饿急了竟要拿那孩子当食物,“急附浮木,顺流下,得渡舟以免”(《列朝诗集小传》,64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记“河骤决,声震百里,排城北门入,穿东门出,流入涡水,涡忽高二丈,士民溺死数十万”。张民表的文稿沉于水,门人刊其遗集,“存者悉非其称意之作”(卷一六,475~47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没于那道水的,还有下文中将提到的周亮工《书影》所记汴梁名妓、周氏以为可拟之于秦淮河边马湘君(按即马湘兰)的李三随。此种记述,散见于笔记、野史、碑版文字,只是有待裒集而已。
周亮工本人当时并不在汴城,其叔父与兄弟辈被水淹没者十多人,“亲串”死者则难以数计(《祭靖公弟文》,《赖古堂集》卷二四,89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周氏事后作《汴上谣》,一题为“河决后,民多有以书纸蔽体者”(同书卷一,114页),其时的惨状可想。〔4〕
其实明末决河者不过袭前人的故智。秦始皇二十三年攻魏,就曾水灌大梁(战国时的大梁即宋浚仪县故城),“一国为鱼”。蒙古人也曾决河。既然“滔天之浸,近在咫尺之间”(《读史方舆纪要》卷四七,2139页),就不能不成为随时的威胁。有明一代,黄河水患频仍,你可以在《明史·河渠志》读到关于河决开封的大量记述;黄水漫进城区,漂没庐舍、溺死军民,“议者至请迁开封城以避其患”(卷五九)。〔5〕这条悬在汴城之上的河,在漫长的岁月中,决定了这座城的命运。
周城《宋东京考》(中华书局,1988)王珻序,说有宋一代,汴城“工筑营缮之兴,踵事增华,靡不穷极其盛。盛极而衰,**焉无存什一于千百”。王珻卒于1742年,所见开封如此。〔6〕兵燹,水患,更有洪涛巨浸,一座城市于数百年间几于**然无存。明清之际的名城毁于一旦的,应当首推开封与扬州的吧。〔7〕套用简·雅各布斯的书名,“中国古城的死与生”,大可由开封、扬州取样。后者曾死于清军的屠城,前者则死于水淹。可惜劫后的开封没有王秀楚其人,生动地记录那一时刻;或虽有记述,而不能如《扬州十日记》流传之广,深入人心。我曾讨论过扬州的死与生(《想象与叙述·废园与芜城》),讨论并不充分,遇到了史料方面的限制:不止于扬州之屠的材料,还有其再生的材料,尤其物质生活的细节。未知开封在史料开发方面是否尚有余地,可否利用文集(既包括河南籍人士,又包括流寓、著籍的人士,如下文还要提到的阮汉闻)、方志、碑版文字,复原这座城市毁灭与再生的过程?
我童年生活的开封,距明亡之际那一幕已相当遥远,却随处可见黄河水患留下的盐碱,干巴巴的地面、墙面上泛着白花花的一层霜。儿时在开封城的边缘处,常见蹲在地上刮“碱面”(即制作食盐的材料)的人——真是穷到了极处。未知水质是否也拜黄河所赐。《东京梦华录》中记有当年开封的若干条“甜水巷”。据顾炎武《历代宅京记》,明代开封,“城中井水悉苦鹻难饮,汴人率于城外汲水饮之”(卷一六,236页)。到我居汴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市民用水,仍然有“甜水”、“苦水”之分。
也有不同方向上的变化。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大举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开挖新渠。这些河、渠的现状,是另一可供考察的题目。所有这些发生在地表与地层深处的变化,不也正是“地方史”的重要部分?
五代时后周世宗曾发开封府曹、滑、郑州民十余万,筑大梁外城;宋开宝元年增治京城(《历代宅京记》卷二,29页)。《读史方舆纪要》:“世传周世宗筑京城,取虎牢土为之,坚密如铁”(卷四七,2142页)。该书注引《城邑考》:元“至元中尽毁天下城隍,开封城亦仅余土阜。洪武九年始营筑,甃以砖石……宋、金遗址不可复问矣”(同卷,2143页)。周城《宋东京考》录《癸辛杂识》:“汴之外城,周世宗时所筑,宋神宗又展拓之。其高际天,坚壮雄伟。”(3页)经考古发掘,宋代城墙的面貌已渐次显露,而我童年所见城墙,或许是清道光二十一年大洪水后重建的部分?
除了铁塔、繁塔〔8〕,北宋以至金、明时期的开封均沉埋地下之后,若干历史信息有可能残留在地名中。龙亭、午朝门、相国寺、包府坑(今包公湖)等,应当更是“遗址”,或竟出自后世的附会,亦用了砖石演绎故事。街巷,宋代有马行街,我童年的开封则有马道街。其他《东京梦华录》、《宋东京考》提到的地名,几乎全然陌生。“历史潮水”的冲刷,总不至于如是之彻底,也一定留了一点痕迹在地名中。怕的是熟悉“老开封”的耆旧也多故去,遗迹、掌故也就随之湮没在了尘沙中。
曾经如水一样丰沛的,是“物”之流。《东京梦华录》中的开封,物资确也丰盈到了满溢、泛滥。该书伊永文笺注所引与宋代“都人风俗奢侈”有关的文献,令人咂舌,其时东京一带之富庶可以想见。“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囿”(卷六《收灯都人出城探春》,613页)。至于城内,汴河两岸榆柳成荫,隋代已然(《东京梦华录笺注》,16页,中华书局,2006)。御沟则“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同书,78页)。宋徽宗被金人所俘,迁徙途中作《眼儿媚》词,以汴京为“花城”。我童年时的开封,更像沙城,城北城东,弥望皆沙土岗,近城处沙丘高与城墙齐。现今的河南大学附近,即有沙丘。城外有柳树、枣树,却绝无园囿,也无从想象刘益安《北宋开封园苑考察》所说诸园,有可能设在何处。
《东京梦华录》大有与食物有关的记述——用了今人的说法,即“吃在汴梁”——足证宋人味觉记忆之深刻与丰富。写到的食物,满足口腹之欲的种种,无论生食熟食,除了粥、面、饼及数种蔬果,我均闻所未闻,其做法想必也失传已久。〔9〕可知“饮食文化”之传承对社会经济条件的依赖;而开封的衰败,仅此一端也可以证明。由《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却又可知,宋室南渡,汴京的美食,在杭州及江南其他处保存了下来,是“物质文化”易地“繁衍”的例子。〔10〕即使我生活的年代,开封较之其他中原城市,仍然有更多美味,只不过因了我的做教员的父母,薪水仅够应付日用,那些美味无福享用罢了。早年吃过而记得的,无非锅盔、叉烧包子、羊杂碎汤之类,似乎不独开封才有。
近代以来,岁时节庆,一概从简。自我的早年起,已不闻有所谓的“中元节”,也不再有七七“乞巧”之类有趣的活动,更不曾听说“春社”、“秋社”一类名目。但较之后来迁往的郑州,开封仍然更有年节的气氛,氤氲在胡同里,流**在左邻右舍的眉眼间,无论贫富。
孟元老自序其《东京梦华录》,说当年的东京,“人物繁阜”、“人情和美”。我童年的开封,物资匮乏,里巷却一派安宁祥和;虽“人物”决不能称“繁阜”,“人情”之“和美”却依旧。当然那是1954年省会迁往郑州之前的开封。1957年之后,1966年至1976年间这城的“人情”如何,就无从想象了。
关于老北京的胡同,我曾引老舍的文字,说那城中“连走卒稗贩全另有风度”;《东京梦华录》则说北宋年间的开封,非但“卖药卖卦,皆具冠带”,甚至乞丐“亦有规格”(卷五《民俗》,451页)。该书极写其时汴梁风俗人情之美,诸如“人情高谊”,店家“阔略大量”(同上),与其说是地方风俗,不如说更是京城气象,与近人关于“老北京”的记忆,约略相似。在我想来,其时开封的空气,应当是温润的。市井语言尽管“鄙俚”(亦见孟氏自序),却未必粗野,宜于传递温情与善意,如文献中的老北京、老北京人。
宋代乐史撰《太平寰宇记》,引《汉书》“河南之气,厥性安舒”。接下来说:“今汴地涉郑、卫之境,梁魏之墟,人多髦俊,好儒术,杂以游豫,有魏公子之遗风,难动以非,易感以义。”(卷一《河南道一》,3页,中华书局,2007)《大清一统志》卷一八六《开封府一》关于开封一带的风俗,引《通典》“地居土中,物受正气,其人性和而才慧,其地产厚而类繁”云云。〔11〕元人编《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关于汴梁路风土,曰:“风物富庶,习俗侈靡,君子尚礼。”(卷中,《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345页,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
人情之美尚不限于汴城。《读史方舆纪要》引《周礼·职方》:“河南曰豫州”;释“豫”,曰“禀中和之气,性理安舒,故云豫也”(卷四六《河南一》,2087页)。此义已非现今的河南人所知。王士性《广志绎》说“中州俗淳厚质直,有古风,虽一时好刚,而可以义感。语言少有诡诈,一斥破之,则愧汗而不敢强辩”(卷三,225页)。王氏于明代的见闻如此,与近年来外省人对中州的印象大不同。〔12〕“禀中和之气,性理安舒”,“淳厚质直”,这些意思都太好,只不过使其成为当代人的经验,还要经一番艰巨的文化重建罢了。
与老北京人所自得的北京话不同的,是开封话的“鄙俚”。《东京梦华录笺注》关于该书孟元老序所说“此录语言鄙俚”,谓宋、明多种著述,“均记宋语言鄙俚者,可证《东京梦华录》诚非偶然,乃宋之俗语大盛风气而成”(6页,伊永文笺注),即不以之为地方性现象。纵然在同一“俗化”的过程中,也一定有地域之别的吧。依我的经验,较之河南其他处(包括省会城市郑州),开封话较轻、滑,多少令人想到北京方言,虽则鄙俚,却也有十足的市井味儿。
周亮工的《书影》说到开封方言,曰:“汴人语有不甚解者,大半是金辽所遗。如藏物于内,不为外用,或人不知之者,皆曰‘梯己’,不知所出。后阅《辽史》:梯里己,官名,掌皇族之政教,以宗姓为之。似即今宗人府之官,所以别内外亲疏也。或即梯己之意欤!‘梯里己’但呼曰‘梯己’,二合音也。汴音多有二合,如‘不落’为‘馍’之类甚多。”(卷一○,254~255页,中华书局,1958)周氏所说“二合音”,我早年也说过的,实在鄙俚得可以,难怪被侯宝林用作了相声材料。〔13〕1949年之后推广普通话,时下开封的年轻人或已不知所云了吧。我有时会想,李清照在世时,是否耳中听的也是这种话?文人所说,想必另是一套话语,腔调亦有不同,即使其人确系汴人。
政治史对一个城市的塑造,开封是极佳的标本。
宋室南迁,无疑是开封城市史的一大转捩。钱穆《国史大纲》:“蒙古入汴,依旧制,攻城不降则屠之,耶律楚材谏不听,乃曰:‘凡弓矢、甲仗、金玉等匠,皆聚此城,杀之则一无所得。’乃诏原免,汴城百四十万户得保全。”(修订本第七编第三十五章,653页,商务印书馆,1996)洪武元年,曾“徙北平城中兵民于开封”(《国榷》卷三,375页,中华书局,1958)。徙江南富民实北平,比较易解;却又徙北平兵民于开封,就有点费猜想了——似乎不全因了元明之际的杀戮。但由移民史可知,明初确有由山西向河南(包括开封府)的大规模的移民。我所属家族关于其所自来,就有洪洞县大槐树之类的传说。
有明一代,不乏关于建都的议论。明亡前后,追究燕王朱棣都燕的责任,不免旧话重提。关于建都的诸多选项中,开封不被看好的理由很简单:无险可守。黄宗羲就说到唐代朱泚之乱,德宗幸奉天,“以汴京中原四达,就使有急而形势无所阻”(《明夷待访录·建都》,《黄宗羲全集》第1册,20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读史方舆纪要·河南方舆纪要序》开篇即道:“河南,古所称四战之地也。当取天下之日,河南在所必争;及天下既定,而守在河南,则岌岌焉有必亡之势矣。”(2083页)以下即举东周、东汉、拓跋魏的“衰”、“弱”、“丧乱”为例,更以金、北宋之亡,断言“河南信不可守”(同上,2084页)。黄、顾等人关注河南、开封的军事意义,或多或少出于“明亡”这一近事的刺激。其实宋南渡后,叶适即不以当代人的类似议论为然,愤然道:朱温“在四战之郊,而能翦灭黄巢、秦宗权,咀吞河南山东”,宋人“乃以大梁为不可战,亦不可守,使女真人入吾地数千里如无人,而卒有之”(《习学记言序目·五代史·梁本纪》,640页,中华书局,1977)。
据郑晓《今言》,明太祖曾“欲徙大梁、关中”(卷三,第221条,中华书局,1984)。该书引洪武元年诏,有“江左开基,立四海水清之本;中原图治,广一视同仁之心。其以金陵、大梁为南、北京”云云(同书卷四,第274条)。《读史方舆纪要》也说明初朱元璋“尝幸汴梁,议徙都之,未果”(卷四七,2138页)。倘若当初真的将都城定在汴梁,此后的明代历史该如何书写?
开封这座城市的历史,还另有所谓的“拐点”。清末建造黄河大桥,主持京汉(卢汉)路务的湖广总督张之洞选址于郑州的意见被采用,对于后来的开封、郑州两座城市,属于那种攸关命运的时刻〔14〕;而河南省省会1954年由开封迁往郑州,意义之严重不下于此。那么,对于中国的其他“N朝古都”,开封在何种意义上可以作为标本、可供分析的样品?
成书于宋代的《太平寰宇记》关于开封的“人物”,由伊尹算起,最著者如蔡邕、阮籍、庾亮、谢安,多属魏晋名士,《世说新语》中人;唐代仅刘仁轨,阮籍的同乡,“与子侄三人并授上柱国,州党荣之”(卷一《河南道一》,4页)——其所知名与乡党所引以为荣,与诸阮的时代已大不同。这仅限于宋代开封府所辖区域的人物。倘将该书所列今河南境内的“历史文化名人”一一辑出,其阵容之豪华,令人目眩。若进一步将宋以降的人物也如该书那样列出,想必能令人看到一地域人才状况演变的轨迹——那么你看到的将会是什么?〔15〕
中原一向是重要的“历史舞台”,在此舞台上表演过的“历史人物”,自然大有其人,其中就有元末曾以河南为主要活动区域、被封为“河南王”的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我较为熟悉的明清之际,则明末名臣范景文“抚豫”,曾论及中州政治、军事的重要性。至于上文刚刚提到的孙奇逢,则是明清之际的北方大儒。〔18〕
依我的阅读经验,明代的中原地区,由文学的方面看,人才不足以称“盛”。这一带,元明之交、明清之际,兵燹灾荒,破坏之严重,非今人所能想象。王士性说发生在中原地区的战事影响于该地人文,“宛、洛、淮、汝、睢、陈、汴、卫,自古为戎马之场”,元代以来,“杀戮殆尽,郡邑无二百年耆旧之家,除缙绅巨室外,民间俱不立祠堂,不置宗谱”;而明初徙民实中州,又“各带其五方土俗而来”(《广志绎》卷三《江北四省》,230页)。明代的开封已是一再的大破坏之余,人文的衰败不可避免,其人物气象不同于江南人文荟萃之区,不难想见。〔19〕明代著名文人中,籍属中州的,或许“前七子”的何景明最知名。至于明末清初,最负盛名的,则首推侯方域,与其人的名士行径不无关系。周亮工亦其时的闻人,声名却没有那样煊赫。〔20〕关于侯氏,黄宗羲不无微辞(见《思旧录·张自烈》,《黄宗羲全集》第1册,359页)。对侯氏其文也如对其人,时论毁誉参半。周亮工《与吴冠五》一札,录时人关于侯文的评论而评论之,不欲为乡邦人物讳(《赖古堂集》卷二○)。关于当时中原地区的知名之士,侯方域在《与陈定生论诗书》(《清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中,曾提到吴之鲸、王铎、贾开宗、徐作肃、宋荦,除王铎外,多属其“雪苑诗社”中人。王铎以书法名,宋荦官运亨通,以诗名,都算不上其时第一流的人才。而据关于明清书院的研究著作,河南却是其时创建书院最多的省份。〔21〕
清四库馆臣批评孙奇逢的《中州人物考》,说“薛瑄本河津人,李梦阳本庆阳人,牵合归之中州”。其实那种“牵合”、混淆或许正难免。王士祯论诗绝句:“中州何李并登坛,宏治文风竞比肩。讵识苏门高吏部,啸臺鸾凤独逌然。”(《清代文论选》,349页)即将李梦阳“牵合”到了中州。〔22〕
周亮工以第三人称自序其诗集,说自己“本豫章人,籍大梁”,然“实生秣陵”(《赖古堂诗集序》,《赖古堂集》卷一三,529页),二十一岁那年才到大梁。即使先世居金陵,周本人亦生于金陵,死于金陵,对于仅仅生活过八年的开封、中州,他仍怀了对于“乡邦”的感情,曰“吾邑”、“吾乡”,前者指大梁,后者则凡中州皆是。其诗文集,其所撰《书影》,多有涉及家乡人物的篇什;对其所谓“吾师”张民表〔23〕,更是一往情深。如《赖古堂集》卷三《庚戌春侍张林宗先生北上,宿邺下南寺,越十年己丑,与公子子顾再宿其地,见先生壁上诗,泫然泣下,用原韵得诗四首》,长歌当哭;卷七《汴水奔崩,林宗张先生抱其诗文同长君次君沦水中,季子子顾甫十一龄,浮木出,予弟靖公觅之河干三阅月,载与俱归,匆匆十年矣。予役返里,躬送之至中牟,集其族子懋德辈与其老仆郭明,拜而授之,纪以诗》,诗题直是一篇关于张氏之死及周为之抚孤的沉痛告白。实则周氏不但为其师抚孤置产,且遍征其遗作,“汇而梓之”(《张林宗先生传》,同书692页)。
收入《赖古堂集》的诗文,颇有涉及大梁及中州人物者,对河南籍及流寓河南的文人的撰著,扬扢推奖(如卷一三《王王屋文集序》、《阮太冲集叙》,卷一五《袁周合刻稿序》、《闵伯宗诗序》,卷二一《题楚西来传小引》,卷二三《徐存永钞秦京诗集跋》、《书冯幼将画竹卷后》等),刊印遗作,无非尽一份对于乡邦的责任;以致有人不满于他选编尺牍,在取舍的宽严之间“私故乡人”(《赖古堂集》附录,王愈扩所撰《小传》,898页)。由《黄河阻雪,同刘公勇登李家亭子,予家大梁,久为水没,累欲移家,依刘颍上》(卷五)看,丧乱之后,周氏似乎还有过移家颍上的念头。
我所读过的明人、明清间人的著述中,涉及汴城、中州足备掌故的,也仍然是周亮工的《书影》。该书卷六记当时所称“中州三先生”(一说“天中三君子”)的张民表(林宗)、阮汉闻(太冲)、秦京,尤以张、阮的交往,得之于亲见,记述生动(161~162页)。关于阮以浙人而居汴,而移家尉氏,周氏的说法为他书所未见。〔24〕。此外卷六记“汴曲中人”李三随(字无尘,一字居贞),卷八摘引并评论王铎的诗,卷四记汴梁酒,同书还写到密县香鼠、“吾梁”之桃。同书写其时某人“苦蝎”,汴人告以避蝎良方(卷八)。我也记得幼年时家人的“苦蝎”。几年前所见胡同中老房子倾圮破败,蝎患或许还未成过去。
但周亮工确曾以“原籍(按:即今所说的‘祖籍’)江宁,祖宗坟墓在焉”为理由,要求致仕;“部议:例无两籍”,驳回(《年谱》,《赖古堂集》附录,918页)。关于周氏的传记材料,则一再提到如下细节:祥符令孙承泽得其试卷,“大异之”,断言“定非汴人”。后周氏具以始末告之(《年谱》,906页)。待到周中乡试,其“闱墨遂为中州风气之祖”(同上,907页)。周氏的门人黄虞稷所撰《行状》的叙述微有不同,说考官(或即《年谱》提到的归德推官王世琇)得周氏试卷,曰:“此非中州士也。”当面“询知籍于南也,顾侍者而笑”(同书附录,952页)。说老实话,这一句“顾侍者而笑”很令我不爽。谁说这里没有今人所敏感的“地域歧视”?周亮工的以金陵为“原籍”,也应当有如上背景的吧。这种偏见、成见延续至今,很可能已进入了“中州士”的集体无意识:压抑自外而内,影响了知识人的精神意气。
侯方域与陈维崧论诗,自称“下里之鄙人”(《与陈定生论诗书》,《清代文论选》,168页),固然是通常的客气话,也未见得不出于其时中原人士面对江左才俊时本能的反应。当时的江左,城市经济已有相当的发展,而同一时期的中原,更像是相对于东南富庶之区的乡村。侯氏还说,“余家中原,……中原风气朴遬,人多逡巡不敢为诗”,并非故示谦抑;接下来却又说,“惟其不为诗,诗之所以存也”(《陈其年诗序》,同书,165页),那意思很可玩味。大致是,正因不在风气中,不妄称作者,才能存诗,也要置诸侯氏的明代文学批评中,才便于理解。
周亮工先世居金陵,至其祖父,“游大梁而乐之,因占籍开封,遂为开封人”(姜宸英撰《墓碣铭》,《赖古堂集》附录,940页)。由此看来,周氏确也不过是古代户籍制度意义上的开封人。黄虞稷则径说周氏“籍大梁而实白下”(黄撰《行状》,同书附录,951页)。较之于此前中州人士几度大规模地向南流动,周亮工、阮汉闻的反向流动或显得稀有。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北宋末年靖康之乱,将多少中原人士、开封人带到了江南或其他某处,不消几代,便气质与眉眼一起改换。〔25〕这些始而卜居继而定居,由流寓而占籍的开封人、中原人,除了商铺、食品、节庆习俗以及语音,又将什么带去了江南(及其他处),几无可考。历史过程的这种细腻处,往往湮灭在了时间中。
有宋一代高度成熟的文人文化,在其后的岁月中剥蚀殆尽。2005年在开封,却听人说至今仍然有蛰居陋巷的文人,不知是否真的——或许亦属某种孑遗之民。那年在书店街,看到了售卖文房四宝之类的“文化生意人”,想必是在惨淡经营。不知那些铺面是否已几经易主,改售了其他货品。我孤陋寡闻,想不出还有哪座城市有一条“书店街”。〔26〕这街名是我童年时熟闻的。当代作家中,汪曾祺、陆文夫长于写市井奇人,似乎还未见有人为开封的市井人物图形绘影。
《太平寰宇记》说后周“改梁州为汴州,以城临汴水,因以为名”(卷一《河南道一》,1页)。可知“汴梁”一名所由来。《宋史·地理志》:“东京,汴之开封也。”在这样的表述中,“汴”与“开封”是何关系?
已有关于开封的城市起源及“开封”一名来源考(参看日本学者久保田和男《宋代开封研究》的《序章 考察端绪·引言》)。据说“开封”原作“启封”,因避汉景帝刘启名讳而改为“开封”——则汉代即有此名。据此,“开封”系动名结构,与“启封”义近。人们似乎不都这样读解。有过一个谜语,谜面是“矛盾”,打一地名,谜底就是开封。在我看来,“开”而又“封”,更像是一道古老的谶语,挟了点神秘。这座曾兴而又衰甚至死而复生的城市,一定会有一天,终结这种生死轮回,兴衰迭变。
你不妨如此相信。
2011年9月
注释:
〔1〕该书另一处说,“今黄河迁决,濮水绝流”,则濮水之涸又与黄河的一再改道有关。
〔2〕据《明史·地理志》,郑州周边的郑水、须水,均“堙”,永城南的泡水“淤塞”,新乡的古沁河,“时决时涸”。见诸《大清一统志》,仅开封府,就有海子河之支流、沟渠“俱塞”;黄渡河“涸为田”;古荥泽“今成平地”(卷一八六,《四部丛刊续编》史部,上海书店,1984)
〔3〕清初陈之遴《汴梁行》写“洪涛屡徙”,说:“君不见汴梁万雉高入云,今在河南昔河北。”(《浮云集》卷四,清钞本,《四库禁燬书丛刊补编》)该诗写明亡之际河决开封,说“绣衣使者出奇筭,中夜决堤使南灌。须臾盈城作鱼鳖,百姓尽死贼亦散”,则指是明方所决。陈氏不平于藩王及“朱门妇寺”无恙,百姓则无处逃生。关于决黄河口的元凶,汤纲、南炳文所著《南明史》判断审慎。该书说:“关于这次黄河大决口的原因,史书所载不一,或称为起义军决河灌城所致,或称为明河南巡抚高名衡、开封推官黄澍等决河所致,或称为官府掘堤于前,农民军再掘于后所致,或称为上天所致。近人所写论著,意见虽不尽相同,但大体上认为此事与起义军无关。其真相如何,尚有待进一步考证。”(第二一章第三节,115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4〕周氏对于其师张民表之死,痛心不已,所撰《张林宗先生传》,记张氏之死特详(《赖古堂集》卷一八,689—691页)。
〔5〕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河南》录《开封府志·河防》、宋王应麟《汉河渠考》,均有关于河决的内容。由该书所录材料看,与河南有关之“病”,首在河患,其次则田赋——可知顾氏的关切所在。
〔6〕关于汴城故宫,元代杨奂说过:“观其制度简素,比土阶茅茨则过矣。视汉之所谓千门万户珠璧华丽之饰,则无有也。”建议后人“因其制度而损益之,以求其称。”(《汴故宫记》,引自顾炎武:《历代宅京记》,236页,中华书局,1984)日本学者久保田和男的《宋代开封研究》中说,“据日本僧成寻的记载,开封皇城的面积类似于日本御所,远不及长安大明宫的规模,不能作为中国首都的象征。”(中译本,140页,郭万平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7〕明清争战中中原地区战事之惨烈,不下于扬州,读一读郑廉的《豫变纪略》即可知。郑廉《豫变纪略》,收入张永祺等撰、栾星辑校:《甲申史籍三种校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
〔8〕亦见之于《舆地广记》、《广志绎》的春秋晋国师旷所作“吹台”(后曰“繁台”),上有大禹庙,清初尚在,周亮工有《同滕伯伦计玄柚吹臺酌月》一诗(见《赖古堂集》卷三),是否即我童年所知的那个“禹王台”?
〔9〕久保田和男认为“《东京梦华录》中最具独创性并大放异彩的记述”,“是详尽记录名菜,以及描写因时刻不同而变化的小摊实态”(《宋代开封研究》中译本,254页)。尽管明代李濂对《东京梦华录》的“芜秽猥琐”深致不满,而清四库馆臣对李所著《汴京遗迹志》以“义例整齐”、“征引典核”称许,《东京梦华录》的感性、细节的丰富性仍令人着迷,非《汴京遗迹志》一类著述所能取代。李濂《汴京遗迹志》,《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
〔10〕葛剑雄、曹树基、吴松弟著《简明中国遗民史》:“据《都城纪胜》、《梦粱录》、《咸淳临安志》诸书所载,临安的王家绒线铺、荣六郎印刷铺、乐驻泊药铺、陆太丞儒医、宋五嫂鱼羹、李七儿羊肉、李婆婆杂菜羹、太平兴国传法寺、开宝仁王寺等商店、药铺、寺庙,均系开封人南迁临安后开设或建造,大多沿用开封旧名。”(第五章第四节,293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关于开封的饮食文化在临安,则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记述较详(参看该书391~395页)。《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1〕在北宋的改革家王安石看来,开封作为其时的时尚之都,“节义之民少,兼并之家多。富者财产满布州域,贫者困穷不免于沟壑”(转引自久保田和男的《宋代开封研究》中译本,184页)。
〔12〕当然,王氏还说,“汴城在八郡中为繁华,多妖姬丽童,其人亦狡猾足使”(《广志绎》卷三,225页)。
〔13〕葛剑雄、曹树基、吴松弟著《简明中国遗民史》说,“由于居民多来自开封,南宋以后杭州的语言带有明显的北音”(293页)。“今天杭州市区的方言仍带有明显的北方味,周围则依然是吴语的天下。”(613—614页)该书引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关于杭州“城中语言(应为‘语音’)好于他处,盖初皆汴人,扈送南渡,遂家焉,故至今与汴音颇相似”云云(293页),显然不以汴梁话为“鄙俚”。不知汴人的俚语、“二合音”,是否也被带进了杭州。
〔14〕参看《中国周刊》记者田乾峰的报道《被京广线改变的两座城市》,网址为http://wenku.baidu.com/view/c139940e52ea551810a6872d.html。
〔15〕《大元混一方舆胜览》所录宋代汴梁路的名宦、人物,见该书卷中《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346页、346~347页。该书所录“河南历史名人”,可与《太平寰宇记》对照。
〔17〕过、孙两书中均有高叔嗣,是《明史·文苑传》中人物。据《明史·文苑三》,正、嘉间祥符人高叔嗣有《苏门集》。《静志居诗话》卷一一有对其诗作的评论。周亮工《闵伯宗诗序》说闵诗“清妙玄胜”,“大似吾乡高苏门”(《赖古堂集》卷一五,613页)。
〔18〕《大清一统志》卷一八五《河南统部》有“名宦”之目,列举曾任职河南的知名人物,明代有于谦、何乔新、刘大夏、范景文、蔡懋德等。其中范、蔡是明末著名忠臣。该书对河南省历代人物,搜罗也较他书为广。仅明代开封府人物,即有马文升、王廷相、高叔嗣、高拱、刘理顺等四十六人。
〔19〕据周亮工《周藩牛左史宫词引》,明初开封一带残破,以致周定王在藩邸种植四百余种“可佐饥馑”的植物,撰《救荒本草》,以为救济(《赖古堂集》卷二一,794~795页)。可知其时汴民的苦况。
〔21〕吴震《明代知识界讲学活动系年》据大英久保子有关明清书院的研究著作,有《明代书院地域分类表》。
〔22〕李父曾官周王府教授,徙居开封(一说徙扶沟)。王士祯该诗所说高吏部,或即高逊志,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五均有传。
〔23〕周氏科考失意,曾居汴八年,在张氏家塾中课其子弟。
〔24〕周氏说阮“因皦生光之变,移家尉氏”(《书影》,161页)。《阮太冲集叙》记阮“授徒于尉,以尉固阮旧土也,遂家焉”(《赖古堂集》卷一三,534页)。同卷《顾与治诗序》说自己曾刻张民表诗,“仅千百之一二耳”,阮、秦诗“亦落落如晨星”(436~545页)。关于张、阮,钱谦益《列朝诗集》有传。该书说张“兀傲自放,世莫测其浅深”(《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641页)。
〔25〕孟远撰《陈洪绶传》,说其先河南人,宋南渡,徙居诸暨,到陈氏已历十余世(《宝纶堂集》);唐顺之《华三山墓表》说华氏“当宋南渡,始自汴徙无锡”(《唐荆川文集》卷一一)——不过手边现成的两例。据葛剑雄主编《中国移民史》,南宋临安“移民的76%来自今河南,其中绝大多数又来自开封,并往往是在南宋初年随高宗迁入的。受开封移民影响,临安在经济生活、社会风俗和语言等方面都极像开封,似乎是将开封城搬到临安”(卷四,280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据同书关于《宋元学案》中北方籍传主的迁移与分布的统计,北方籍学者迁入江南的一百多人中,迁出地大多为河南(参看同书485~486页)。当然,迁出地未必即原籍。
〔26〕宋代开封的行市有“文字行”,据说即书籍行,杨宽认为是东京新兴的行市之一,他猜想,“宋代或称书籍铺为文字铺”(《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275页)。关于北宋开封的书籍市场,参看该书339页。
附录 我与开封
——在“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稿
我提交会议的,是一篇较长的随笔,其中堆砌了一些未经消化的文献。其主题之一,是水。或许正因生长在干旱的中原地区,有与水有关的情结。“文革”期间所写文字,仅余的,是1975年的一组书信体散文,第一篇写的就是往返于北京、郑州之间,由京广线过黄河时的心情。“文革”后期在郑州教中学,不止一次,或与父亲或与朋友,骑自行车到花园口看水。我以生长在这条大河边为幸运,迷恋水纹、水色、水气、水声,迷恋水的温润。当然,对黄河的一往情深,是赖有培养的,包括文学艺术的培养,其中有所谓的“家国情怀”。近十几年来,两度到壶口感受震撼。这一份感情,相信为中国人——至少某几代中国人——所特有,不能与外人分享。
古代中国的舆地之学有“山志”一体;《水经注》、正史的河渠、沟洫志之后,续写“水志”,即如为汴河或洧水写史,必能写出精彩的吧。以一条水映照一地域历史的变迁,谁说不是别具一格的开封志、中原地区史?
1956年随省会由开封迁至郑州,无论对我个人还是对我的家庭,都意义重大。这是要到事后才知道的。如果为我自己的早年找一个所谓的“时间点”,那应当就是1956年了吧。发生在1958年“反右”中的家庭变故,使上述迁徙意味深长,似乎真的冥冥中有什么安排。黄河大桥的选址,竟至于改变了一个小女生此后的人生轨迹——这样说似乎有点夸张。我其实不能断定倘若那座大桥坐落在开封,省会不曾迁移,我个人的故事会有什么不同。
却也正因了后来家庭的变故,早年的开封岁月才见出了完整。与其他某些更其不幸的“右派子女”不同的,是我还有过“幸福的童年”。
或许更是经了暗示,成年后的我会由宋词中读出童年开封——“依稀”,“仿佛”,如对故人旧地。据说“宋代城市文化研究,现在已可成为一门世界性的前沿学科”(《东京梦华录笺注》傅璇琮序)。我的读宋代东京,却不过是读童年城市的一种方式,读一个久已消失了的城市,及其留在此后世代的微弱气息。当然,那气息是我由童年记忆中捕捉到的,若有若无。或许是我自己将文献中的东京,与记忆中的开封有意无意地混淆了。
写作《北京:城与人》的缘起,就有关于开封胡同的记忆。由开封迁往郑州,生活上最大的变动,是就此告别了胡同,住进了“单位宿舍”、“单位家属院”。被对新生活的向往所激动,当时并没有对于胡同的留恋。胡同记忆,是被始于上世纪80年代、延续至今的“胡同热”点醒的。而在写作那本关于北京胡同的书的时候,相隔数千里的两处胡同的影像,不免重叠;关于“老北京”的想象中,叠印了我早年的胡同记忆。其实我并不十分清楚开封与北京在何种程度可以互为诠释,相互生发。北方的胡同都大同小异——我说的是“胡同生态”、人际关系,尤其古城且名城。只是开封败落已久,被洪水更被经济衰落所剥蚀,较之老北京,更少了古意而已。
经由文学作品读城市,我们的城市经验不免于文学的塑造:由作品打开的城市空间,呈现的城市景观,塑造的城市地标,描画的城市街区;而不能进入作品的部分,则有可能成为我们认知的盲点,视若无睹。文学艺术的诱导作用,在旅游开发以及个人的旅游活动中,显得分外强势,几乎无法抗拒。我们已经很难确定,我们所体验的城市有多少来自文学艺术,而基于我们的日常活动的“直接经验”,有没有可能获得它的形式。
2005年在开封短期讲学期间,我曾走街串巷,事后写了一篇随笔,《童年的城市》,写对这城市的不满与失望,却终于没有发表。我知道自己看这城市的时候已不在其中。我行走在城中,用了旁观者的眼神。它早已不再是“我的城市”,只是保存了我童年记忆的城市。我深知“记忆性知识”之不可靠。我个人的开封记忆中,就不免有着色与改写,而且是一再的着色与改写,掺入了幻觉与梦,有时自己也觉得光影凌乱。
那年踏勘时,随处能见到街边巷口的牌桌。三轮车夫告诉我,打牌的也有穷人,不过小输小赢,穷极无聊,找点乐子而已。我不知是否如此。这让我想到了王夫之关于改善民风应丰裕其生的说法。据那年的印象,大学区似乎被公认为这城市的“高尚社区”。大学犹如城堡,孤孑于胡同之上、之外。我想到了大学对于所在城市的责任。大学既应面对城市的过去,也应直面其现在。地方当局应鼓励大学参与所在城市的文化复兴,比如开设面对市民的讲座,开放课堂,介入社区文化活动,等等。大学文化与居民社区文化不妨互动,让大学深入城市,而居民则由大学拥有的资源获益。
纵然宋代的开封已**然无存,仍然有《清明上河图》,有《东京梦华录》。由《清明上河图》看当时的城郭人民,人烟辐辏的市廛,近郊的巷陌,熙来攘往的行人与商贩,富于动感的场景像是瞬间定格,成为了后世人们持久凝视的对象。这幅画出世之后的世代,人们穷极搜索,意图从中读出更多的信息,关于北宋的京都,关于那个时代的商贸活动,其时社会生活的一般面貌,构成日常生活空间的物质细节,人与人的交往方式,等等,等等。还有哪个城市,有这样富于魔力的纸上风景?据说杭州(南宋临安)也在经营“宋城”,与开封的“宋城”可有一比。此宋城与彼宋城的重大差异之一,就应当是彼宋城没有《清明上河图》作为蓝本,也没有其经典性堪与《东京梦华录》比拟的著述。此图此书,也就成了开封独占的优势。
我自己近一时期有关城市的文字,更是“时政批评”——具体而言,即“城市改造批评”——无关“城市”之为“学”。“城市改造”乃紧迫的“社会问题”,早已引起普遍的焦虑。面对已成之局,阻止最后的破坏,由推土机下抢救残存的“城市文化”,人文学者与有责焉。我个人则希望如开封这种古城慎于旅游开发。与其展示粗劣的假古董,不如“留白”,或逸笔草草,提供想象的空间。不与别处争名人、“故里”,而是改善胡同的基础设施,让城市的下层、底层民众活得有尊严;延续与丰富历史记忆,兴起人才,培育生机,经由活跃的文化活动,使蕴含于城市的能量得以释放,让“文化”重新生长起来。开放、敞开,而又自成一格,在“千城一面”的城市改造中有一张自己的脸。这才是真正的“城市名片”。
出生地(兰州)与生长地(开封、郑州),对于我,后者显然更是“决定性”的。与这样一个具体地域的缘,是你与斯世的诸缘之一种,是你所以为你的一部分根据,与生俱来,无可替代。那是你的宿命。这样说似乎有消极意味。其实我感激于家乡的给予,尝试着由各个方面探索这一种如此切身的关系,从而更深一层地认识我自己。写作提交会议的文字,也是我认识家乡的过程。其中所用材料并不稀见,对乡土、故地的那一份关切与期待,却是我自己的。
做明清之际的思想文化研究,我始终留意乡邦文献,却只有零星片断的收获。记得读清初郑廉的《豫变纪略》,明清鼎革中发生在中原地区战事之惨烈,令我心神悸动。但在准备提交会议的文字时,感到的却是有关家乡的知识的贫乏。阅读有关家乡的文献,一点一点地拼贴家乡的史地面貌,这样的学术工作,一定改变着也丰富着我与家乡间的联系。我希望知道,北宋以降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将家乡塑造成了我所知所见的样貌。这一过程的每个环节、每一细节我都想知晓。尤其近代以来发生在这土地上的变迁,20世纪的政治史、20世纪后半期的政治文化对这里的世情民风、人文面貌的塑造。这或许不是一个适于用学术来处理的题目。至少处理的时机尚未到来。但作为问题,它强烈地吸引着我。当我的家乡遭受非难时,我并不竭力为其辩护,我更希望知道,那一种印象——即使是歪曲的,以偏概全的,甚至不怀好意的——是怎样造成的。
历史地理、文化地理(或人文地理)是有趣的学科,可惜我缺乏有关的学术训练,所提交的文章一定大有纠谬的余地。历史地理学务求精确(即如地名所指范围),而我却不免含混。所涉及的若干线索,也未能展开。但读有关的著述,至少使我关于家乡的想象丰富起来,甚至因此而有莫名的感伤。
但文章既已写完,不如抽身出来,回到旁观的位置,为这座城市及其中的居民祈福。
2011年10月
再说我与开封
今年10月下旬在开封召开的“开封:城乡记忆与文化想象”国际学术研讨会前,我准备了文章《开封:水,民风,人物》和《我与开封》的发言稿。所以说“文章”而非“论文”,是因其中有“我”现身,涉及了一点与开封这座城市有关的早年经历。尽管文章除此之外的部分,严格遵照了学术工作的工作伦理,这种个人的经验性的内容,仍然是通常学术文体所不能容纳的。所以这样写,是因为开封之于我作为研究对象的特殊性。这是一座于我有温度的城市;写作关于开封的文字,甚至有如对肌肤般的触感。我不能忘怀这个城市对于我的塑造。在这座城市度过的早年,是我成为现在的我的一部分原由。
面对开封,你不能没有关于“盛衰”的感喟。这座城市的历史中蕴含了深刻的悲剧性。倘若你随时想到层层城市遗骸就在你脚下,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的吧。当然,我们的脚下遍布历史遗迹,但开封仍然不同。由战国时期直至清代,城市遗骸几乎在“原地”层层沉埋,仍然极其稀有。那不是某个特定时期的城市化石,如庞贝古城,的确是层层掩埋的历代开封的“遗骸”,以至这座城市俨若巨大墓园。开封的考古工作者将此描述为“城摞城”。在我看来,这尽管不失为一种通俗形象的说法,却难以传达我所感知的那种沉重。细想一下,这种事不免有点儿匪夷所思。第一次被淹没后,何以不重新选址,有何必要非得原址重建?为了风水?因了与“自古帝王都”、“龙兴之地”有关的迷思?一个基督徒,或许会即刻想到“被诅咒”,但这不是古代中国人的思路。他们宁愿以其信念对抗几乎是注定了的厄运。
为写那篇文章,读了日本学者久保田和男的《宋代开封研究》。久保田和男在他的书里提到了自己为了这项研究,曾于2000年在开封生活了十个月,领教过那里春季的风沙,“再次对北宋为何奠都开封感到疑惑”,因“将开封作为首都的理由,一定不是适于居住这一点”。我却想到,或许那沙尘未必从来就有。至少《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像是没有抱怨宋代开封的气候不能忍受。
对于开封、中原地区在古代中国历史上的衰变,我有切身的沉重感。“切身之感”并非从事学术工作的必要条件,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减损了“客观性”。但我仍然认为,有此感与没有此感是不一样的。也因此总希望能探问“历史”,想问出个究竟。这也是我写开封的一部分动力。探问、回溯之后,你的经验与感觉会有不同。学术工作重塑了你对这一地域的感知,以某种形式进入了、渗入了你的经验。这应该可以为“学术/人生”做一例证(我曾写过以此为题的短文)。严格遵循学术工作的工作伦理,不意味着那份职业无关乎从业者的身心。
我尝试过不同文体的乡土书写,各有侧重,互为补充,但仍然认为学术是提升、拓展个人经验的有效方式,有利于更深地进入一个具体地域。我发现在认知层面,世代累积的有关某一地域的知识,对于现状,未见得没有解释力。即如人才状况。有学者希望知道,何以中州人士与其他地域(如江南)人士少有交集,其影响局限在当地,声光不能达于该地之外。你要经由回溯,才能求得一部分“解”。
古代中国丰富的地方史文献,方志外,另有山志、河渠志等形式,“舆地”的概念涵容丰富。有传统体裁,又有个人方式。明代王士性的《广志绎》,清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就各擅其胜。更个人化的,是大量的纪游文字。凡此,未必合于近代学科意义上的“历史地理”、“人文地理”的界定,却可能既有缺漏又有溢出,有近代学科制度所不能容纳的内容,尤其那些更人文、更感性、更有历史性、更与一段历史血肉相连、更与个体经验、个人关怀相关的内容。这些文献取“地域”视野,平衡了“空间”概念与“时间”概念(正史的“地理志”正有此功能)。借由不同的材料进入“历史”,进入一座城市,也可能是新的学术经验。
尽管河南的经济社会发展较为落后,我却曾就读于省内最好的小学与中学;又因父亲的缘故,较早地开始了文学阅读,并在写作方面受到父亲与老师的鼓励。尽管有过挫折,却也因此而获得了较之同龄人复杂的内心经历。插队与任教中学,则使我有机会了解乡村与底层城市。物质生活方面从来没有条件“贵族化”,这对我尤为有益。我至今仍能适应较低的生活水准,自以为对贫穷尚能感同身受。这种感知能力,在我看来,是人文学者所必备的——或许这一点未必能获赞同。河南,早年经历,目击亲历的“下层”,对于我,是“背景”一类的东西,却又对于作为姿态的民粹式的“底层关怀”保有警戒。
这座城市在大举开发旅游,**盛开,景点无不花团锦簇。如蒙当地父母官垂询,我会说,旅游业固然要发展,老城区的改造总要破题的吧,虽则难度相当大。不能让老街继续作为新城、新区的陪衬,将那里的居民——大多是开封的老户,见证了这座城的历史——无限期地留在黯淡中。总得给他们点希望。至少在拆迁改造前,先以民生设施拉近与居民间的距离。即使仅仅为当道计,这种“民心工程”也有可能成为日后“改造”的铺垫的吧。开封毕竟不应当是展示给游客的假古董,它首先是其中居民安居之地,他们安心过日子的依托。
北京的南锣鼓巷、烟袋斜街、五道营之类的地方,是旅游景点。恭王府周边的胡同尚存旧貌,如何维护,也是难题。绍兴的老街保存尚完好,却如嵌在城市中的盆景,与周边城区不搭调。或许是在市政当局发现了它们的商业价值后,由推土机的履带下“抢救”下来的。去年年底看过了那里的几条老街后,写了一篇短文,题作“老街老桥老屋老人”。较之开封,绍兴的老街尚有保留价值。开封的胡同如大坑沿,老旧的门楼只一二见,“历史面貌”早已湮没在苍老的岁月中。如何保存胡同而又提升居民的生活质量,是当局者早晚要面对的课题。
以学术的方式回访“童年的城市”,我发现自己在完成一项研究后,难以轻松地抽身。于是有这些衍生品,以尽未尽之意。我并不常常沉湎在“怀旧”这一种情绪中。既有思绪袭来,不妨顺应,于是断断续续写下了若干篇文字。
201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