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行动概念。设计和未来志向

就通常的用法而言,我们往往通过简单地说行动是“有意识的”或者“自愿的”,而行为是“反应性的”和包含着诸如各种反应这样的成分,而把行动与行为区别开来。现在,我们必须为这种从表面上来看肤浅的区分寻找更加深刻的理由。[26]

首先,任何一种行动都是自发性的、取向未来的活动。这种未来取向根本不是行为所特有的。与此相反,它是所有各种初始性的构造过程都具有的一种属性,无论这些构造过程究竟是否产生于具有自发性的活动,情况都是如此。每一个这样的过程本身都包含着一些有关针对未来的体验的意向性。我们完全是由于胡塞尔才能阐明这一点的。[27]

根据胡塞尔的观点,“反思”从宽泛意义上来说并不局限于指保持和再现。各种未来志向都是任何一种记忆都具有的组成部分,因而从自然的观点出发来看,它们都与各种保持融合在一起。“任何一种初始性构造过程都会由于未来志向而变得生机勃勃,这些未来志向……因此都既构造,又截取正在出现的成分,以便使之得到实现”[《内在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Vorlesungen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第410页]。应当与直接的未来志向区别开来的是预期(Vorerinnerung)或者具有预见性的期望。这“表现了”未来志向究竟在哪里才能进行“呈现”。由于作为回忆的指向未来的对应物,它从本质上来说是再现性的。

在这里,由于“通过”预期而成为可能的反思,被以直观的方式预期的、我们通过预见而当作“马上就会出现的”东西来觉察的东西,同时具有将会得到觉察的东西所具有的意义,就像被回忆起来的东西具有已经被觉察过的东西的意义那样。因此,我们通过预期也可以进行反思,并且意识到我们自己所进行的,有关这种预期本身虽然并没有为其提供恰当的立场,但我们却依然将其当作从属于这种被预期者本身的享受的各种体验:这就像每当说我们将会看到究竟什么东西正在出现的时候我们都会做的那样,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这种发挥反思作用的瞥视已经转向了这种“正在出现的”感知经验。[28]

胡塞尔已经非常清晰地陈述了下列事实,即从行动是“指向未来”的意义上来说,任何一种行动都包含着对未来的预期:

就任何一种行动而言,我们都会认识到以某种——在模糊不清的、缺乏其所特有的“填充物”的意义上来说是——“空洞的”预期的形式存在的、即将得到实现的目标。不过,我们都努力追求实现这样一种目标,都试图通过我们的行动逐步使它得到具体的实现。[29]

从上面的论述出发,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可以把行动界定为一种以空洞的未来志向的形式预期未来的行为类型。在这种情况下,未来就是即将通过这种行动而得到实现的成分——简而言之,未来就是活动(Handlung)。不过,这样的界定是不完善的。我们不仅就行动而言发现了通过空洞的未来志向进行的预期。我们在所有各种包含着态度的活动(Akten)之中也同样发现了空洞的未来志向。不过,这样一来,这些未来志向便只是在未经反思的构造性行动过程之中、在就自发性活动而言的各种经验的逐渐展开过程中,才作为空洞的和尚未得到实现的成分而显现出来的。但是,一旦具有意向性的瞥视注意到了这样的行动,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行动已经结束、已经完成、已经得到了完全的构造,那么,它就会得到沉思。这种行动只要有一个阶段被这种具有反思性的瞥视确定下来,那么,这个阶段就会作为已经完成的成分而显现出来。不过,在这样的反思性注意之中(最重要的是,在记忆过程之中),各种未来志向都根本不再是依然空洞的、可以确定的,然而却有待于填充的对象。毋宁说,它们都具有了完成的标记。的确,在它们所从属的初始性的现在之中,它们都曾经是空洞的。但是,到了后来,由于这种现在转化成了曾经,这种曾经现在便是被从某种新的观点出发来回顾了。因此,只有在记忆之中,未来志向所特有的这种功能才能清晰地表现出来。

任何一种记忆活动都包含着一些有关期望的意向,这些意向的实现便会导致现在时刻……回忆过程并不仅仅以某种适合于记忆的方式对这些未来志向进行更新。这些未来志向也不仅仅作为发挥截取作用的成分而呈现出来,它们还进行过截取,它们都已经得到了实现,因而我们是通过回忆而意识到它们的。就回忆性的意识而言,实现是(恰恰通过对记忆的设定过程的修正过程而进行的)重新实现,因而,如果有关对事件的感知过程的初始性未来志向处于不确定状态,而且有关别的存在或者非存在的问题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那么,我们通过回忆过程便具有了某种预先确定过方向的、不会使这些方面都处于悬而未决状态的期望。在这种情况下,它正是以某种不完全的、其结构与处于不确定状态的初始性未来志向的结构有所不同的回忆的形式存在的。不过,这样的期望也同样被包含在回忆过程之中。[30]

因此,对于行动者来说是空洞的期待,对于记忆者来说则要么是已经得到实现的期待,要么是尚未得到实现的期待。它对于行动者来说是从现在时刻出发指向未来,而对于记忆者来说则虽然依然保持着未来的时间特征,但却是从过去出发指向现在时刻。因此,具有意向性的瞥视所涉及的仅仅是活动(Handlung),而并不涉及行动(Handeln);而这些活动则向来都是已经完成了的,根本不是空洞的未来志向。

现在,让我们转向考察“预期”,也就是转向考察与再现过程相对应的、具有反思性的前瞻过程,并且询问一下说“一种行动的各种目标始终都能够借助于这种才能而预先得到认识”究竟是什么意思。有关行动的分析可以表明,它始终都是按照某种已经被行动者以多少有些含蓄的方式预先设想过的计划来进行的。或者用海德格尔的一个术语来说,任何一种行动都具有“某种设计的本性(Entwurfcharakter)”。[31]不过,从原则上来说,行动的设计过程是可以独立于全部真实存在的行动而进行的。毋宁说,任何一种对行动的设计过程都是某种对行动进行幻想的过程[32],也就是说,都是某种对具有自发性的活动的幻想过程,而不是活动本身。它是一个具有直观性的,既有可能包含信念,也有可能不包含信念的预先描绘过程,因此,如果它包含着信念,那么,人们就可以以肯定的方式、以否定的方式,或者以某种程度的确定性来相信它。[33]这些幻想过程都与未来志向有所不同,这是因为这些未来志向(除非它们实际上对未来经验进行了截取,否则便)都是一些空洞的表现,而这些幻想过程则都是具有直观性的表现。这并不意味着它们都得到了填充,或者说它们都是明确的;的确,与最终出现的实际情况相比,所有有关的未来行动的预期都是非常含混不清的和不确定的,而且,无论就合理性行动来说,还是就其他类型的行动而言,情况都是如此。

在前面的段落之中,我们曾经谈到过对于行动的幻想。不过,这样的谈论方式就我们对行动和活动的区分而言究竟是否站得住脚,这却是一个问题。我们面临的困难如下:如此得到设计和幻想的究竟是行动还是活动呢?

要想找到答案并不困难。得到设计的是活动,它是行动的目标,同时也是由行动所导致的。的确,这个结论是从设计过程的本性之中得出来的。如果是被设计得已经完成的、与行动有关的活动,那么,行动本身几乎是根本不可能得到设计的。的确,只有已经完成的活动才能通过幻想而得到描绘。因为如果活动就是行动的目标,而这样的活动并没有得到设计,那么,对行动的描绘就必定是抽象的。它因此便会成为某种空洞的,既没有任何特定的内容也没有任何直观性“填充物”的未来志向。的确,用日常语言说我正在想象我自己的行动并没有什么不恰当之处。不过,在这里被想象的实际上却是什么呢?假设我想象我自己正在从椅子上站起来,进而向窗户走去。我实际上对自己描绘的并不是一系列肌肉的收缩和放松过程,也不是从椅子到窗户的一系列——一个、两个、三个——具体的步骤。不,我在自己内心之中拥有的画面,是一幅有关我走到窗前的、已经完成了的活动的画面。或许有人会对此提出下列反对意见,即这样的画面是一种幻象,而且,如果我们以恰当的注意力来描绘我们到窗前的旅程,那么,我们就会计算这些步骤并把它们都描绘出来。不过,针对这种反对意见的答案是现成的。如果我们的确集中注意每一个步骤,或者说集中注意腿的每一次伸展过程,那么这样一来,我们就会看到,我们正在描绘的对象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是某种已经完成的活动:采取第一个步骤的活动、采取第二个步骤的活动,诸如此类。而且,如果我们进一步贯彻我们的分析倾向,那么,对这些步骤的任何一个组成部分来说,情况也同样是如此。

因此,我们是不能在脱离了这种就某种行动而言被构造出来的、被预期的活动的情况下,来描绘这些分别存在的、构成了这种行动的进行过程的运动的。就记忆而言是确定无疑的情况,就预期而言也同样是确定无疑的。这两种情况下,对于心灵来说清晰可见的都是已经完成的活动,而不是构成它的、正在进行的过程。因此,得到设计的恰恰是活动,而不是行动。

必须强调指出的是,设计过程只有对于反思性的思想来说才是给定的,它对于直接经验抑或自发性的活动来说则不是给定的。直接经验的确是由它那些期待所构成的氛围环绕着的,但是,这些期待却都是一些空洞的未来志向。有的时候,这些未来走向似乎是可以“填充的”:比如说,在进行一个活动的过程中,我们就有可能经验到一些非常明确的直接的期待。不过,这些期待实际上都已经受到了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之中的计划或者设计的影响。设计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步得到实施的,因而把每一个时刻的期待都表现得非常具体——尽管这种具体性是一种派生的具体性、是作为设计对这个特定的时刻的“填补过程”的结果而存在的,情况依然是如此。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说,行动之所以能够与行为区别开来,是因为行动是对某种经过设计的活动的实施过程。而且,我们马上就可以前进到下一步:任何一种行动的意义都是它那相应的、经过设计的活动。通过这样说,我们就可以阐明马克斯·韦伯那含混不清的、有关“行动取向”的概念了。我们认为,任何一种行动都取向它那相应的、经过设计的活动。

现在,让我们考察一下合理性的行动或者有意图的行动,也就是说,让我们考察一下具有最适当的清晰性的行动。一个人是如何以合理性的方式进行活动的呢?他的行动的计划或者设计是从选择某种目标开始的。他接下来便会意识到,如果他想要达到他的目标,他就必须采取某些手段。就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有关某种——存在于被他称之为他的手段的事件和被他称之为他的目标的事件之间的——因果规律性的认识而已。因此,如果他选择M1、M2和M3作为他的手段,那么,他也会把它们当作具有中介性的目标来设计。因此,我们可以把合理性的行动界定为具有各种已知的中介性目标的行动。同时,这个正在以合理性的方式活动的人必定会做出这样一个判断:“目标G是可以通过M1、M2和M3这样一些手段来达到的。所以,假定了M1、M2和M3的存在,G就可以达到。”因此,即使在合理性行动的这个阶段,我们也可以看到,设计是把活动当作可以在将来得到实现的对象来针对的,因为只有当这种未来的活动的实现如此被假定,或者说如此被设定的时候,行动者才能对各种手段进行选择。换一种方式来说:行动者要像其行动已经完成、已经结束、已经成为过去那样来设计这种行动。它是某种已经完成、已经得到实现的事件,也是行动者在进行设计的时候加以描绘并在他所面对的经验序列中为之确定位置的事件。因此,特别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由于这种有计划的活动被描绘成了已经完成的,所以它具有过去的时间特征。当然,一旦行动开始,这种目标便是行动者所希望达到的和所预期的。通过说行动者是以将来完成时态(modo futuri exacti)来考虑它的,便可以应付下列事实,即它被描绘成了似乎既是过去的,同时也是将来的。的确,我们不仅可以认为设计过程通过将来完成时态来描绘其对象,而且,也可以认为任何一种期待也都是通过将来完成时态来描绘其对象的——只要这种描绘既清晰又明确,情况便是如此。

为了具体说明我们刚刚提出的这种观点,让我们回忆一下,《俄狄浦斯王》(Oedipus Rex)之中的忒瑞西阿斯[34]就既能够把他那些可怕的预言当作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看待,也能够通过被记忆下来的各种栩栩如生的事件来看待它们。不过,绝不能忘记的是,他也是把它们当作未来的事件来看待的。如果他无法把这些事件当作已经发生的事件来预见,他也就只能从一些已知的趋势出发来进行预测,而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再是什么真正的预言家了。但是,如果他不把它们看作是依然处于未来的事件,他也就不是什么预言家,而是一位单纯的历史学家了。[35]

我们提出的有关行动是经过设计的行为的界定还有一个优点:它解决了有关行动的统一性的问题。虽然这个问题对于理解的社会学来说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但是,它到目前为止却一直都没有得到解决。当一位理解的社会学家考察行动的时候,他便会假定它具有某种统一性,而且这种统一性是可以界定的。然而,当他实际上把观察性理解和动机性理解结合起来的时候,他却是以随意的方式、在并没有参照行动者所预期的意义的情况下,来界定具体的行动的。有关合理性的行动的分析也导致了同样的结果。如果目标是既定的、手段是清晰的,那么,每一种手段便都会变成某种中介性的、必须由其他手段来加以实现的目标。这样一来,这种具有整体性的活动便被分割成了各种作为组成部分的活动,因而一位置身事外的、正在“以客观的方式”观察这样一系列“作为组成部分的”活动的观察者,也就不可能说这种目标究竟是已经完成了,还是依然会发生更多的情况。每一个作为组成部分的阶段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新的统一体。观察者——无论他究竟是行动者的伙伴,还是一位社会学家——的责任就是以随意的方式来决定这种整体性的活动究竟从哪里开始、到何处结束。这样的悖论是无法消除的。如果人们忽视了行动所具有的这个与行动者相关的阶段,进而把这种被观察的进行过程——“这些事实”——的某个随意选择出来的片段当作某种解释来代替它,那么,谈论一种行动的被预期的意义还有什么用处呢?当我们观察一位伐木工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努力“以客观的方式”分析斧头的每一次挥动,还是简单地询问这个人他正在做什么,进而发现他正在为一家木材公司工作,这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我们已经把对于行动的分析回溯到了通过将来完成时态对活动进行的设计过程。从这里出发,我们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论出有关行动的统一性的概念。行动的统一性是由下列事实构成的,即活动“在设计之中”已经存在了,它将会通过行动而逐步得到实现。活动的统一性就是设计的跨度或者宽度所具有的功能。因此,行动的统一性是主观性的,因而事实可以证明,有关把主观意义插入到某种已经被假定成具有客观的统一性的行为之中去的问题是一个伪问题[36]。现在,人们必定已经非常清楚地看到,如果行动脱离了对它进行界定的设计,那么它就不可能是有意义的。这只不过是有关我们在第六节之中做出的下列论断的证据而已,即意义实际上并不是被附加到行动之上的。即使我们说意义是被附加到行动之上的,我们也应当把这样的陈述理解成使用某种比喻的方式来表达下列观点,即我们是以一种使具有统一性的行动得以从我们的各种经验之中被构造出来的方式,来集中注意这些经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