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战后学潮经常发展为整个社会表达不满与抗议的风潮,全国无不受此影响,而“北平为近代中国学生运动圣地,五四运动后,所有学潮恒以北平马首是瞻”[8],战后也不例外。1946—1948年北平先后发生了反美抗暴运动、反内战反饥饿运动、反美扶日运动、“七五”血案等运动,很多运动波及整个社会阶层,影响极其广泛。当时,处理学潮成为北平各级党政军警宪特机构必须面对的棘手问题,但是在具体的学潮处置中也有不同的处理意见及行为,秉承中央意志的警备司令部、宪兵、党部、军统、中统等系统基本上主张严惩,在学潮的处理过程中措施强硬,往往刺激学潮扩大升级;而非中央系的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北平市长何思源与华北“剿总”傅作义等则出于现实的考虑,采取缓治和疏导的办法,避免了一些流血冲突。
早在1946年末的反美抗暴运动中,这种分歧就开始出现,何思源处于国民党政府与学生运动对立的夹缝中,左右为难。起先,何致函美国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提出抗议,要求惩凶、赔偿、道歉。当北平各校学生到市政府请愿时,何接见学生代表,明确表示支持学生的正义行为,严厉指责美军的暴行,并且表示“政府要提出抗议,向他们(指美军)进行严重交涉,学生要为政府作后盾”。[9]但是何的这种行为受到行政院的指责,行政院致电何思源强调:美军个别人违纪是法律问题,应以法律解决,绝不容许奸人借机诬蔑“亲密盟邦”,破坏政府外交。[10]李宗仁此时对学潮也尽力疏导。中统的情报就提到:“行辕李主任恐事态扩大,曾令各方注意维持秩序。”[11]当然反美抗暴风潮时,政府与学生还没有形成尖锐对立,所以北平当局内部的分歧还不是特别突出。
反美抗暴运动稍稍平息,从1947年5月又出现了全国性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在北平,5月18日由北大、清华、燕京、天津南开、北洋等13所院校联合成立华北学生“反饥饿反内战”联合会。当日,北大学生宣传小组在西单做宣传时,遭到青年军208师的袭击和殴打。在当晚的紧急会议上,学联决定针对这一事件发起新一轮抗议活动,自5月19日起罢课,并决定5月20日举行大游行,向北平行辕请愿。
5月18日,国民政府通过《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称:“京沪等地,竟有若干学校学生……相率集众请愿,迭提过当要求,出以越轨行动,妨害公务,阻碍交通,显系有意鼓动风潮,扰乱社会秩序,破坏行政设施……实亦政府所难坐视。”规定不得越级请愿;请愿代表不超过10人:如有学生罢课及游行示威等情事,各级政府应采取必要措施,或予以解散;凡不遵守以上规定者,当地政府应采取紧急处置,作有效之制止。[12]蒋介石发表谈话,内称:“国家何贵有如此之学校,亦何惜于如此恣肆暴戾之青年”,“为保证整个国家之生命与全体青年之前途,将不能不采取断然之处置”。[13]教育部据此通令各大学:“近来学生之罢课游行,请愿要挟,荒废学业,扰乱治安,逾越教育范围行为,殊应予以纠正”;下令“已罢课者,即日复课,并查明滋事分子,分别主从,从严惩处,为首者一律开除学籍”。[14]
在如何对待学生运动这个问题上,北平和中央政府之间以及北平当局内部存在分歧。天津《大公报》提出:蒋介石发布之文告以其内容与现实不符而“增加了地方当局的困难”。北平对颁布《临时办法》的反应,进一步说明了这个问题。李宗仁5月18日召集各大学负责人及教授代表开会讨论时局,认为《临时办法》的用意显然是对付京沪请愿学生的强硬做法,北平拟“在执行上作一弹性之决定,以便兼顾中枢命令与地方特殊情形”。[15]对5月20日的学生游行决定不加干涉,李宗仁还对有武器者郑重告诫:“即使学生先动手,你也不要还手。”并严禁任何武装单位徘徊街头。[16]然而就在这次会商的次日,北平警备司令部以行辕的名义下令禁止游行,并将公文送至各学校,北大秘书长郑天挺收到此公文表示,“学校当局昨会联合访李主任,要求当局采疏导态度。本日官方除警备司令部命令外,尚无任何通知”。[17]可见北平警备司令部与行辕之间意见不一。
北平警备司令陈继承与北平军统的马汉三秉承中央严厉镇压的政策,商定在20日派军警埋伏在学生请愿的必经之路,对学生进行镇压。何思源得知消息后,告知李宗仁,希望李宗仁出面制止。李宗仁约见马汉三,马说明了打算通过武力镇压牺牲几个人来平息学潮,李宗仁认为,打死了学生更会造成反政府的借口,要求马汉三速将军警特务撤回,从而避免了学生的流血牺牲。[18]这样,北平学生5月20日的游行基本上没有遭到军警特务的阻挠和镇压,并顺利到达北平行辕,提出自己的要求,李宗仁亲自接见,安抚学生的情绪,然后,学生有秩序地返回了学校。
与北平的疏导和不干涉迥异的是天津、南京、武汉等地在同一天的游行都遭到军警的镇压,学生伤亡、被捕者甚多。对于这种差异,当时《观察》发表的评论文章指出:“北平‘五二〇’万人游行得以顺利完成,据说是完全因为坐镇北方的一文一武两大员(这里指的是胡适和李宗仁)力争所致。两大员不顾手令,不顾秩序法,彻夜疏通了各机关,撤销了预定埋伏,由此才有了翌日的成绩。天津则不然,飞起了石子、木棍,出动了暴徒。爱国大游行,结果南开、北洋两股主流均遭殴,而不能汇合。这也正说明了地方当局意见的对立。李宗仁、陈继承的斗法,‘五二〇’事,李主疏导,陈主严惩,两人为此,几致勃豁。北平在行辕脚下,自然得给李主任一点面子,而天津市的指挥决策者,是上官云相。虽然短短240里,却不免有天高皇帝远之感,李主任当有鞭长莫及之叹了。”[19]由此可见,北平当局意见的对立,以及李宗仁对北平学潮处置的影响。
然而,北平并没有因为“五二〇”游行而平静,在以后的几天,军警特务寻机挑衅,逮捕毒打学生的事情时有发生。华北学联为抗议国民党最高当局通过《临时维持社会秩序办法》,决定6月2日罢课,以6月2日为“反内战日”。这时,时势演进,环境变迁,国民党中央电令平津地方当局,授以处理学潮全权。在随后的北平行辕会议上,陈继承等人的意见占了上风,决定依《临时维持社会秩序》办法处理。[20]从6月1日开始,北平的国民党军警宪特如临大敌,全城戒严,在北大沙滩附近设置沙包、铁丝网,清华与燕京之间的电话线被割断,两校之间布满军警和特务,北平警备司令部扬言要采取断然措施镇压学潮。在此情况下,学生们改在学校活动,但是军警非但不撤除,反而采取了镇压的行动。当局派两辆满载士兵的卡车撞坏北大西斋大门,准备入校镇压,校长胡适打电话给何思源,何思源亲自到北大疏导,命令军警撤除,并立即拆除沙包、铁丝网等障碍物,才避免冲突的升级。[21]
虽然6月2日没有发生流血冲突,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国民党军警特务的高压使得局势更加恶化,学生运动也开始走上有组织有计划的轨道。发展到1948年3月,北平警备司令部接到中央电令,以学生联合会为中共策动的组织,各地均已查禁,而“北平学联尚在公开活动,应立即依法查禁”,即通知各学校查禁。[22]在3月29日,国民党军警包围北大沙滩区,查禁华北学联。北大等七校代表决议4月3日起总罢课,表示抗议,并组织保卫学联联合会。4月7日,北平警备司令陈继承以“华北学联首要分子,鼓动罢课罢工”的罪名,要求北大限期交出田余庆、柯在铄等12位学生,4月7日,警备司令部秘书主任汪道涵和北平市警察局局长汤永咸亲临北大,向北大秘书长郑天挺出示警备司令部密函,要学校配合逮捕,郑天挺予以拒绝,双方争执不下。陈继承态度强硬,公开宣称要做关麟征第二,不惜动武。北大校方找到何思源出面斡旋,才避免了军警的任意捕人,改由法院依法传讯。[23]
当局还于8日晚,派几十名特务暴力袭击了北平师范学院,击伤多人,逮捕8名学生。各校学生组织起来集结5000余人到北平行辕请愿。北大教务长郑华炽、训导长贺麟、秘书长郑天挺、清华代校长叶企孙约同师院训导长温广汉等与陈继承交涉,要求释放从师院逮捕的8名学生。何思源从中调解,陪同主要大学的负责人前往北平警备司令部要求陈继承放人。陈故意回避,何就同各校代表赶赴北平行辕查问。当时李宗仁不在北平,行辕参谋长王鸿韶立刻将陈叫去追问,陈继承迫于北平行辕的追查和各校师生的要求,不得不于当晚将学生释放。
李宗仁在南京得到北平学潮的消息,即于15日致电北平党政军负责人,指示说:“处理办法,仍宜本过去一贯以疏导说服为主。当兹生活困难,社会不安之极,学生由于苦闷之情绪,一遇刺激,自不免容易发生轨外行动,授奸人以挑拨煽惑之机会。务望兄等与院校协调一致,妥慎处理,使学生了然政府之困难与爱护青年之意,自可觅取解决之途径。至伤人滋事各节,应即依法处理,以示尊重法治之精神。”在此电令下,陈继承、吴铸人与何思源于15日向师院道歉:“查本月9日贵院所发生不幸事件,以事出意外,未能及时防护,至为歉仄。今后自当尽力防止,不再发生类似事件。”[24]于是事件逐渐平息。
因为在对待学生运动的态度上,何与陈继承、吴铸人存在矛盾,“何思源与陈继承唱对台戏,引起陈的极大不满。陈继承大发牢骚,说何思源向学生卖好,给他制造困难,是为共产党张目云云”。[25]何也曾说明自己对于学潮“力持和平,备受误会,诬为袒护北大,放纵共匪”。[26]可见双方对立之尖锐,所以何在这份给教育部的电报中做这样的自辩。
1948年5月,李宗仁当选副总统,长驻南京,北平行辕裁撤,吴铸人竞选监察委员,也离开北平,6月,何思源被免去北平市长。此后,傅作义任华北“剿总”,坐镇北平,陈继承为“剿总”副司令兼北平警备司令,傅与陈本来就有矛盾,于是,在学潮处理中,开始出现傅作义与陈继承的斗法。
1948年7月5日,流亡北京的数千名东北学生群集东交民巷,抗议市参议会通过的“征招全部东北(流亡)学生当兵”议案。傅作义虽然反对学生游行,但是面对学潮,他还是避免冲突,游行当天,傅作义“严令凡接近学生者,一律徒手,各级警宪官长,亦一再申戒不许流血,更无任何人下达开枪命令。警宪人员,自晨至暮,始终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之容忍精神。在十一小时之长时间中,忍饥忍饿,维护公共治安,虽学生行动激越,幸未发生任何意外”。[27]尽管傅作义有此指令,但陈继承认为局势严重,以电话请傅作义派部队警备,傅指示“士兵不准带枪,更不许打学生”。陈继承即调中央系的青年军第208师搜索营及装甲车4辆全副武装先后到达现场,[28]随后局势开始紧张,最后失控,青年军开枪射击,酿成惨案,学生死8人,无辜商人死1人,伤48人。[29]
“七五”惨案,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谴责。7月9日,华北13所院校、东北在平各院校学生万余人汇聚在北大民主广场,举行“七五”惨案哀悼控诉大会。会前,万余学生高举“东北华北各院校反剿民反屠杀要读书大请愿”的大旗,先到李宗仁官邸请愿。李因结束行辕事务,正好在北平。李宗仁三次接见学生代表,他表示:“自己有职无权,只能尽量帮忙,向地方及中央转达。”最后同意请愿代表提出的严惩凶手,撤销对集会、言论、请愿的禁令,厚恤死难者家属,建立临大临中等10项要求。近午,警备司令部派来4辆装甲车到李宗仁官邸附近,引起学生强烈抗议,李宗仁表示保证学生安全,并撤走装甲车。[30]事件发生后,傅作义于次日发表谈话,表示同情学生,答应对肇事头目撤职查办,厚恤死难者家属,尽力解决东北学生的生活和就学问题。[31]傅一面派人处理善后,一面致电南京政府行政院请求“处分”和“引咎辞职”,迫使蒋介石不得不撤换了陈继承和市政府其他几个中统、军统特务骨干。最后,蒋介石被迫撤了陈继承北平警备总司令的职务。青年军208师也被调离北平。
“七五”惨案后不久,国民党开始严厉镇压学生运动,国民党青年部长陈雪屏奉密令成立“清匪除奸委员会”,随即发生“八·一九”事件,传讯、拘捕250余名学生,送特别刑庭“法办”。中共也开始转移学生,国统区的学生运动转为配合解放军进军,防止国民党破坏城市,协助解放军接管城市,由此学生运动开始步入低潮。从1946年末的反美抗暴风潮到1948年“八·一九”大迫害,整个学潮的过程中,都可见中央系与非中央系面对学潮问题的宽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