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圣人之学”的展开
阳明在北京宣扬以成为“君子”为核心概念的“圣人之学”,但是其所谈论的范围不出于对一个人“内心”的修养工夫。这样的说法,或许对个人有“变化气质”的功效,但能否因应当时国家社会的问题呢?虽然,就阳明自己与其门人来说,在“一心运时务”的理论下,只要能够常存“无私欲之心”,自然可以经纶天下。但显然这个说法没有得到太多的认同,北京大多数的士大夫仍然将阳明思想视为一个人式的修养理论罢了。而到了南京,阳明的这套思想受到其过去友朋的质难,也因此对其思想产生无形的推动力,促使阳明深化他思想的广度与高度。然阳明究竟在遭遇什么样的质难后,而能扩展其“圣人之学”呢?这个思想深化的历程必须从其在南京时期的遭遇来说明。
(一)南京时期的“门户之争”
由于朝政日非,无形的政治打压又接踵而至,阳明心中极欲致仕回乡,但由于家人的反对,不能如愿。正德七年十二月(1512),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卿,任官地点在距离南京一百四十里的滁州,掌管马政;再于隔年四月升任南京鸿胪寺卿,掌管宾客仪节等事。事实上,这种明升暗贬的情况,对于阳明来说,可谓五味杂陈,因为一方面可以远离北京政治上的斗争,但另一方面,又无法对国家有实质的贡献,唯一能做的就是怀抱着“学术”的热忱,宣扬他所体悟到的“圣人之学”。
阳明在北京时,虽然汲汲于宣扬他所领悟到的“圣人之学”,但回响并不明显。到了南京之后,面临更大的挑战,因为相对于北京而言,南京由于远离政治的中心,政治的影响力不如北京那么大,故士大夫官员们有更多的闲暇时间来谈文论道。他们一般活动大都群聚在一块,组织会社,诗文酬唱,如“瀛洲雅会”之设,黄佐(字才伯,号泰泉,1490—1566)记云:
弘治中,南京吏部尚书倪岳、吏部侍郎杨守阯、户部侍郎郑纪、礼部侍郎董越、祭酒刘震、学士马廷用,皆发身翰林者,相与醵饮,倡为“瀛洲雅会”,会必序齿。正徳二年七月,吏部尚书王华、侍郎黄珣、礼部尚书刘忠、侍郎马廷用、户部尚书杨廷和、祭酒王敕、司业罗钦顺、学士石珤、太常少卿罗玘,复继之,皆倡和成卷,以梓行于时。[61]
从此记可以看出此会社的成立有北京会社的影子,如杨守阯的哥哥是杨守陈,而正德二年的会社成员,其中四人[62]就为阳明所熟悉。可以说阳明到了南京,通过其父过去在此地的人脉关系[63],应该会受到不差的照顾,心情上也应比在北京之时好才是,但事实却不尽然。阳明在给黄绾的信中说:
此间往来极多,友道则实寥落。敦夫(夏尚朴,号东岩,1466—1538)虽住近,不甚讲学;纯甫(王道)近改北验封,且行;曰仁(徐爱)又公差未还;宗贤之思,靡日不切!又得草堂报,益使人神魂飞越,若不能一日留此也,如何!如何![64]
阳明一方面说他送往迎来的应酬相当多,另一方面也坦白地说真正的朋友非常少,再加上故乡来信,更使其一日都不想留而欲归乡。深究其因,这与阳明本身所持的学术思想不为南京士大夫认同有关。
阳明初到南京,仍然沿袭他在北京的做法,寻求其思想的同道,希望能够通过他对“圣人之学”的体悟,来转变士大夫们的想法。[65]所以他在给朋友的书信文章中,也常常表达出他新思维的感化能力,例如他在给李伸(字道甫,三原人)信中说:
此学不讲久矣!鄙人之见,自谓于此颇有发明,而闻者往往诋以为异,独执事倾心相信,确然不疑,其为喜慰,何啻空谷之足音![66]
阳明一方面强调李伸听其言后,因而“倾心相信,确然不疑”;另一方面又说像李氏这样的人,在当时是很少的。此外,他在为汪玉(字汝成,号雷峰,一号嘿休,1481—1529)的书所写的题跋中说:
汝成于吾言,始而骇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释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后与予游于玉泉,盖论之连日夜,而始快然以释,油然以喜,冥然以契。[67]
同样地,阳明认为汪玉因为他的启发,最终认同了他的想法。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张邦奇在为汪玉所作的传中说道:
公与故王公伯安友,意不能尽同,王百方说之,卒不应,其自信不移如此。[68]
显然汪王双方对于学术的看法,并非如阳明所言已达到“冥然以契”的地步。而面对上述提到的夏尚朴及王道,阳明虽然也想将其纳入自己的学术团体之中,但是却遭遇到困难,主要的原因在于二人原属于另一以魏校(字子才,号庄渠,1483—1543)为首[69]的学术圈子。黄绾在给朋友信中说道:“闻魏君子才学行绝出,仆极倾仰,但与阳明时有门户之驰。”[70]不仅有门户之见,且双方面的关系已达到相互为非的地步,黄绾说:
近者京师朋友书来,颇论学术同异,乃以王伯安魏子才为是非,是伯安者则以子才为谬,是子才者则以伯安为非,若是异物不可以同。[71]
这个说法的时间点正是阳明与魏校皆在南京之时[72],双方的立场与争辩的态势,就连黄绾远在北京的朋友都听闻一二,足见论争激烈的情况。
即以与阳明关系密切的夏尚朴和王道为例,来说明双方论辩焦点何在。夏尚朴曾经师事娄谅,而阳明与娄家亦是世交关系,有了这一层关系,又同在南京为官,照常理来说应该来往颇多才是。但是,阳明却说“敦夫虽住近,不甚讲学”,显示出两人间关系的疏离,而造成疏离的原因应是思想上的隔阂。从夏氏寄给阳明的诗中,即可清楚看出此隔阂之所在,诗云:
同甫有才疑杂伯,象山论学近于禅。平生景仰朱夫子,心事真如白日悬。
陆学也能分义利,一言深契晦翁心。纷纷同异今休问,请向源头着意寻。
六籍精微岂易窥,发明亲切赖程朱。兵知险阻由乡道,后学如何可废兹。[73]
诗中一方面明显表达出“排斥象山,独尊程朱”的立场,不但认为陈亮为杂学、象山为禅学,且认为理解六经的门户,须从程朱入手;另一方面则隐含对阳明所持学术观点的质疑。如第一首诗将象山学定位为禅学,就是说阳明的说法是有禅学的味道;第二首诗一开始说陆象山“也”能分义利,意思是说,朱学早已会分义利了,所以不需要谈“朱陆异同”的问题,而应着意于学术的源头;第三首诗则认为程朱的注疏是理解六经的重要向道,不能不看的。这三点都直接反驳阳明的想法,因此,可以想象两人平时论学时,应该是话不投机的。[74]而王道与阳明之间关系的发展,更能凸显阳明在南京时所遇到的困境。王道是阳明于弘治年间主试山东乡试时所取之士,故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但阳明在给黄绾的信中说:
书来,及纯甫事[75],恳恳不一而足,足知朋友忠爱之至。世衰俗降,友朋中虽平日最所爱敬者,亦多改头换面,持两端之说,以希俗取容,意思殊为衰飒可悯……仆在留都,与纯甫住密迩,或一月一见,或间月不一见,辄有所规切,皆发于诚爱恳恻,中心未尝怀纤毫较计。纯甫或有所疏外,此心直可质诸鬼神。其后纯甫转官北上,始觉其有恝然者……旬日间复有相知自北京来,备传纯甫所论。[76]
阳明在此信中,感叹王道在南京是信其所言,但到了北京后则对其所论大加挞伐。[77]究其两人之间的学术的异同,乃在于对“心”的概念理解不同所致。阳明在给王道的信中强调说:
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吾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个至善”,是离而二之也。[78]
在阳明“一心运时务”的理论下,将所有理、义、善等德性,皆包含在一心之内,故只要在“心”上下功夫,做到“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自然能够经天纬地。但王道却不这样看,他在给阳明弟子朱节(字守中,号白浦)的信中说道:
吾心体会尽天下之理,亦只是全复吾心之所固有而已。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知性知天,却只在尽心焉得之,则心体之大,可想而知矣。今乃欲以方寸之微,念虑之动,局而言之,不几于不知心乎?不知心而能尽心,不尽心而能知性知天,而曰:“圣人之学”,吾未之信也。[79]
王道认为阳明的做法是不知“心”的,而不知心又如何能知性知天呢?王道不认为依靠着“治心”这种工夫,就能得道[80],当然也就不会认同阳明所谓“圣人之学”了。由于在魏校与阳明双方文集中,未见有书信的来往,故无法直接说明其思想的异同,但在阳明的学生王畿的语录中记有双方论学的文字,记云:
庄渠(魏校)为岭南学宪时,过赣,先师(阳明)问:“子才,如何是本心?”庄渠云:“心是常静的。”先师曰:“我道心是常动的。”庄渠遂拂衣而行。[81]
由此问答,可见魏校与阳明思想的不同点,关键仍在于对“心”的看法不同。然从夏尚朴、王道及魏校三人的说法,可以看出他们与阳明间的异同,乃是对于“心”与“理”之间关系着重点的不同。三人虽然强调“心”作为一个人主宰的功用,但却仍然认为“心”的功用只能“穷理”,而不能说是“理”,当然不能认同阳明“心即理”的说法。
这种门户壁垒分明的情况,双方面并非不尝试调和,但是就目前资料来看,阳明一方就曾经想要化解,如徐爱曾致书魏校,但魏校回书说道:
兹承惠书,深惩吾党各立门户之私,意极惓惓。窃惟道乃天下公理,愚夫愚妇皆可与知,人惟各有私心,是以自生障蔽,吾辈相与,正宜公天下以为心。故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若乃自立意见,以私智窥测大道,便谓此乃天地之纯,古人之全体,同己者则以为是,异己者则以为非,斯其去道亦远矣!此校之所不敢也……若欲仍立门户,不求同理而求同己,则亦末如之何矣?此校之所深愿而未能者也。[82]
魏校此书不但认为阳明等人的做法是“自立意见,以私智窥测大道”,并且不愿有所妥协,并且认为阳明等人之门户乃是求同己,而非求同理的。这充分地说明阳明在南京一地推行其“圣人之学”,遭遇到相当大的阻力。不仅未能得到南京士大夫的认同,就连过去的讲学友湛甘泉也对阳明的说法提出质难,湛氏云:
吾与阳明之说不合者,有其故矣!盖阳明与吾看心不同,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阳明之所谓“心”者,指“腔子”里而为言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83]
即使是曾经一起论学的湛氏,也无法接受阳明认定“心为天理”的说法。[84]但阳明即使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批评,仍然坚持其说法,他在给曾经推荐他做国子祭酒的杨琠[85](字景瑞)的文章中说道:
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事于学。下是,则心有不存而汩其性,丧其天矣,故必学以存其心……后之言学者,舍心而外求,是以支离决裂,愈难而愈远,吾甚悲焉![86]
阳明此文不但直接将“君子之学”认定为“心学”,并且认为所有的“学”的工夫,都是以“存其心”为目标的,并且认为这是唯一的路径。
由于阳明的“圣人之学”强调在“心”上下功夫,因此也被外界简单化约为“心学”及“禅学”的代表。其过去的好友崔铣就曾暗指说道:
陆象山有言:“自颜子殁,而夫子之传亡。”近时学者述之……陆氏之谓“传”,乃释氏之顿悟,视夫子博约之教,其华貊矣![87]
崔氏所谓的“近时学者述之”,指的就是阳明,并且将阳明与陆象山及禅学化约为同一学术脉络的思想。阳明自己也知道外界是以“禅学”来看待他的,他在给郑骝(字德夫,号鹿溪)的序中说:
西安郑德夫将学于阳明子,闻士大夫之议者以为禅学也,复已之。则与江山周以善(积,号二峰)者,姑就阳明子之门人而考其说,若非禅者也。则又姑与就阳明子,亲听其说焉。盖旬有九日,而后释然于阳明子之学非禅也,始具弟子之礼师事之。[88]
由此可以显示出当时反对阳明或是不清楚阳明思想的人,将阳明的思想等同于“禅学”,无疑是最简单的做法,因此,阳明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为陆学的代言人,而攻击他的人则成为程朱正学的捍卫者。
从北京到南京,阳明孜孜不倦地宣扬他以成为“君子”为中心思想的“圣人之学”,希冀以此来改变社会“小人充斥”的环境。但由于他所宣扬的对象,不出于同僚以及过去所亲近来往的朋友,因此,受到的打击与反驳也相当的大。一方面显示出在这些老朋友心目中,阳明的转变十分的大,从一个“究心濂洛之学”[89]的人,转变为口口声声都在谈如何“治心”的人。也因此,阳明思想上的“转向”,完全无法为其友朋所接受,故遭到的攻击力道也是其所无法想象的。另一方面,这也显示出阳明对此“圣人之学”的坚持。
(二)“三代之治”的基础:心学
即使阳明遭到学术界以及老朋友们的攻击,依然坚信其“圣人之学”,但是要如何转化这些反对的意见,展现其“圣人之学”所具有的“感化”作用呢?如果没有办法说服这些反对者,那么阳明的“圣人之学”也将成为“个人意见”罢了,更遑论要去改变道德沦丧的问题。而阳明“圣人之学”最受质疑的一点,就如同王道所攻击的,将所有的事情都系于一心的治理上,靠着这样的工夫,就能够经天纬地吗?就能够解决国家社会当时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吗?所以,阳明必须升高其“圣人之学”的学术高度,以证明此学的功用绝非仅仅于个人修身方面而已,而是可以齐家乃至于治国平天下。也唯有这样做,才能突破外界对其既定的观感与印象,才能让其“圣人之学”有广泛的影响力。
阳明对此“圣人之学”的重新定位,在于采取另外一种表述方式,也就是在叙述此学之源流时,不是以孔孟为起点,而是再往前推到夏商周三代上去,认为“三代之治”的理论基础就是“心学”。阳明在应好友应天府丞白圻[90](字辅之,号敬斋)之请,为府学所作的记中,公开宣示“圣人之学即是心学”。他说:
士之学也,以学为圣贤。圣贤之学,心学也。道德以为之地,忠信以为之基,仁以为宅,义以为路,礼以为门,廉耻以为垣墙。《六经》以为户牖,《四子》以为阶梯。求之于心而无假于雕饰也,其功不亦简乎?措之于行而无所不该也,其用不亦大乎?三代之学皆此矣![91]
首先,阳明针对应天府学的士子们说明士子之学,即是学为圣贤,而圣贤之学即是“心学”,也就是说士子们应该学的是“心学”。其次,阳明说明何谓“心学”。阳明以房子(国家)来比喻“圣人之学”,而道德上的种种德性,如忠信、仁义等,都是这个房子的基础与道路。而圣贤们所留下来的《六经》及《四书》,则是进入这个房子的门户阶梯。而如何进入这个房子呢?关键就在于从一个人的“心”上去寻求。而“圣人之学”的工夫,却只要去除人伪(私欲),这个工夫不是很简单吗?然后应用于日常生活实践之中,无不可以含括,这样的功用不是很大吗?而这就是“三代之学”。这篇学记,可视为阳明对于何谓“学”,所做最完整的道德宣言,将“三代之学”的精神,化约为“道德之学”,也就是“心学”。因此,要进入或是重现“三代之学”,就必须从“心学”开始。
这个“圣人之学即是心学”的说法,必须放在阳明公开宣称的时间点上,才能彰显此篇宣言的意义。事实上,阳明通过此记公开呼应皇帝的想法,《明实录》记云:
(正德九年三月)制曰:“朕惟《大学》一书,有体有用,圣学之渊源,治道之根柢也。宋儒真德秀尝推衍其义,以献于朝……夫学体也,治用也,由体达用,则先学而后治可也。顾以治先于学,于义何居?其为治之序,盖前圣之规模,后贤之议论,皆在焉!比而论之,无弗同者,而帝王之所以为学则有不同,尧舜禹汤文武纯乎无以议为也,高宗成王其庶几乎!下此虽汉唐贤君亦或不能无少悖戾,又下则其谬愈甚,不过从事于技艺文词之间耳!无惑乎其治之不古若也。凡此皆后世之鉴,可能历举而言之乎?抑《衍义》所载不及宋事,不知宋之诸君,为治为学,其亦有进于是者乎?朕万几之暇,留意此书,盖欲庶几乎古帝王之学,以增光我祖宗之治,励志虽勤,绩用未著,家国仁让之风、用人理财之效,视古犹歉,岂所以为治者,未得其本乎?[92]
在此廷试的考题中,武宗明白说到他想要“庶几乎古帝王之学,以增光我祖宗之治”,故要求应考士子针对《大学衍义》一书提出看法,究竟“古帝王之学”为何呢?将此考题放在当时的国家社会下来看,深具意义,可以从两方面来观察:一是《大学衍义》的问题,此书一直是经筵时常常作为主题的书籍,但武宗此问却只提到真德秀(字景元,又字希元,1178—1235)的《大学衍义》,忽略在孝宗朝丘濬(字仲深,号深庵、玉峰、琼山,别号海山老人,1418—1495)所进的《大学衍义补》一书。原因何在呢?只要比较两书的内容即可明白[93],其间最大的分别在于真德秀注重《大学》“主体”思想的发挥,认为将其主要思想弄懂,即能发挥在具体的事物上;而丘濬则认为这是不足的,因此就真氏一书,做了大量的补充说明,汲取历史上的事例,分门别类地说明该如何做。如明人张志淳(字进之,号南园,1458—?)就曾说道:
昔在京师,得大学士璚山邱公濬所进《大学衍义补》观之……盖真西山所衍者,本也,本正则凡措诸天下国家之事,凡常变远迩大小精粗,皆不待言,而其多亦非言之所能尽也。乃欲列目开条以尽之,其事殆未可毕尽,而已拘隘失前贤之本意矣!……所以其书必欲进,必揣近侍喜斯,朝廷刻之,故不敢论及宦官也。[94]
除了这“体用”着重不同的原因外,丘濬的书还有令人诟病的地方,那就是刻意忽略“宦官”的问题。也因为这两个原因,武宗才只提真氏之书。所以,武宗考题的用意,在于询问这个“体”究竟为何。针对这个问题,不但应考的士子提出答案[95],就连在朝为官的官员,也注意到此考题并且提出看法,阳明就是其中一个。阳明要呼应皇帝的是,所谓“古帝王之学(体)”,就是“三代之学”,而“三代之学”的意义就是“心学”。所以,皇帝要想有“增光我祖宗之治”,就必须实践“心学”。将阳明的论述放在当时的环境来看,就能凸显此篇宣言的重要性。别的不说,就与阳明的朋友余祜[96](字子积,号訒斋,1465—1528)的说法来比较,即能看出其差异,余氏说:
天下国家之治莫盛于古昔帝王,而帝王之治必本于圣贤之学。秦汉以降,治不古若,非帝王之治不可复于后世,实圣贤之学不复传于后世也。宋既南渡,文公朱先生出其间,以圣贤之学近接周程之传,远绍尧、舜、禹、汤、文、武、孔、孟之统。[97]
余氏也认为今天若要有古帝王之治,则必须本于圣贤之学,而他所谓的圣贤之学即是朱子之学,因为朱子学是承继古帝王之学的,因此他将朱子杂论治道的说法汇为《经世大训》一书。两相比较,即能看出阳明较能掌握武宗考题的用意。因此,阳明通过这篇宣言,来表明他的“圣人之学”不仅仅对个人有“变化气质”的功效,更重要的是它是治国平天下的基础理论;由此阳明升高其学的学术高度,以及将其学的范围扩充到每一个人(包括帝王)。将阳明此宣言与当时的程朱学者所提出的说法相较,高下立判。
由于阳明升高并扩充了其“圣人之学”思想的范围与内容,使其站在一个学术的制高点,来衡量其他思想流派,其中首先被衡量的自然是朱学。阳明在以朱学为主的书院,毫不避讳地阐发其“心学”的想法,他说:
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朱子白鹿之规,首之以五教之目,次之以为学之方,又次之以处事接物之要,若各为一事而不相蒙者。斯殆朱子平日之意,所谓“随事精察而力行之,庶几一旦贯通之妙也”欤?然而世之学者,往往遂失之支离琐屑,色庄外驰,而流入于口耳声利之习。岂朱子之教使然哉?[98]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阳明将朱子与当时宗主朱子的学者区分开来。首先,阳明认为朱子本身是通过“心”来贯串他的五教之目、为学之方以及处事接物之要的。言下之意,暗指朱子也是从事“心学”的。其次,他认为现今学朱子的学者,完全忽视朱子真正的教义,而从事所谓“支离”的学问考索,导致“色庄外驰”(外表是圣人,内心是魔鬼)。阳明此《序》最突出的一点是,采用自己的学术宗旨作为一个“思想量尺”,来衡量其他思想家或是当时的思想状况。这样的做法,使得阳明的“圣人之学”成为学术思想的新“标准”。这意味着所有历代思想家都被含摄于此标准之中,不但使得这些思想家的思想被重新定位,他们在学术思想史上的地位也势必要重新洗牌。
阳明提出“三代之学即是心学”的说法,不但抬高他的“圣人之学”在学术思想史上的地位,也让此学的范围及适用性趋于扩大,不再限制在个人修养工夫方面。这种内容的变化,一方面使得他的“圣人之学”的学术高度,超越了孔孟以来的各种说法,当然也超越了程朱与陆象山的说法;另一方面也使得其他学派思想的取向,必须要回应阳明重建“三代之治”的说法。
(三)对朱学学者的反击:《朱子晚年定论》
阳明高调谈论心学,引起南京士大夫众多的非议,甚至被视为“陆学”及“禅学”,不过,这并非是他想要重建道德社会,恢复“三代之治”的目的。但是,如何改变当时学术界对其“圣人之学”既定的刻板印象,转而注意其思想的内容,实为阳明当时的困境。诚如上节所提到的,阳明开始区分朱子与宗主朱子学的学者,通过这样的区别划分,不但可以避开当时学术界对他背反朱子思想的攻击,又可以直接指责这些朱学学者的弊病。因此,阳明写了《朱子晚年定论》一书,来证成他的观察。阳明在南赣领兵时,在给汪循(字进之,号仁峰,1452—1519)的信中,回忆此书为何而作的原因,他说:
朱陆异同之辩,固守仁平日之所召尤速谤者。亦尝为一书,以明陆学之非禅见,朱说亦有未定者。又恐世之学者,先怀党同伐异之心,将观其言而不入,反激怒焉!乃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小册,名曰:“朱子晚年定论”,使具眼者自择焉!将二家之学,不待辩说而自明矣。[99]
阳明之所以选择单独采用朱子的说法来论证其说,实在是因为外界对其学说的抨击,相当程度地掩盖其推展心学的真正目的。他说:
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环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聊借以解纷耳……近年篁墩(程敏政)诸公尝有《道一》等编,见者先怀党同伐异之念,故卒不能有入,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辞,虽有偏心,将无所施其怒矣。[100]
所谓“饶舌”,是指阳明极力宣扬其“圣人之学”的做法[101],而引来四方的批评。由于阳明清楚地知道其座师程敏政的《道一编》,在当时学术界所引起的反弹,故采取一种迂回的方式。不是由自己亲身立言,因而不会重蹈其座师程敏政之覆辙,而是条列朱子自身的说法,以杜悠悠众口。除了为了“解纷”以外,阳明也用此书来证明他现今的说法就是朱子晚年时的定论,间接地说明他与朱子间的思想并无不同。他在《序》中说道:
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谬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竞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辄采录而衰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102]
阳明直接批判当时学术界并没有真正了解朱子成学的过程,也就不能理解朱子思想的真意。文中说到“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即是批判当时学者的因循苟且,不善读朱子之书;下一句“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阳明不但认为当时学者不知朱子之真意,更将自己与朱子并列在同样的学术高度。阳明区分朱子及当时朱学学者的看法,是延续他在《紫阳书院集序》中的看法。此文末段就在表明朱子晚年之所悟,即是阳明现今所标扬的“心学”,并通过朱子自身的说法,来证明阳明所谓“圣人之学”。将阳明的说法与程敏政《道一编》的著作之因相对照,更能凸显此书在当时为何会引起学术界的挞伐。程氏说:
朱陆二氏之学,始异而终同,见于书者可考也……其初则诚若冰炭之相反,其中则觉夫疑信之相半,至于终则有若辅车之相倚,且深有取于孟子“道性善”“收放心”之两言,读至此而后知朱子晚年所以“推重”陆子之学,殆出于南轩东莱之右,顾不考者斥之为异,是固不知陆子而亦岂知朱子者哉!此予编之不容已也。[103]
程氏的做法是通过对朱陆二人思想演变过程的比较,得出一个“始异而终同”的结论,可以看作是一个学术思想史的讨论,一点也没有抬高自身学术地位的意味。但与阳明说法相较之下,正显示出阳明的言外之意。罗钦顺(字允升,号整庵,1465—1547)一眼就看出阳明的“言外之意”,他在给阳明的信中,说到他对此书的看法,他说:“凡此三十余条者,不过姑取之以证成高论。”[104]而这三十余条的最后一条,阳明采用元人吴澄(字幼清,称草庐先生,1249—1333)悔悟之言作为他对朱学学者的忠告,吴澄云:
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圣传不嗣,士学靡宗,汉、唐千余年间,董、韩二子依稀数语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张、邵兴,始能上通孟氏而为一。程氏四传而至朱,文义之精密,又孟氏以来所未有者。其学徒往往滞于此而溺其心……夫所贵乎圣人之学,以能全天之所以与我者尔。天之与我,德性是也,是为仁义礼智之根株,是为形质血气之主宰。舍此而他求,所学何学哉?[105]
吴澄以“德性”为“圣人之学”的思想核心,与阳明的立场是一致的;而吴澄也并未直接批评朱子,而是批判朱子的后学,但阳明则更进一步将朱子视为同道。不过,阳明此“高论”一出,立即遭受余祜的反击,张岳(字维乔,号净峰,1492—1552)在其《神道碑》中记云:
其时公卿间,有指“主敬存养”为“朱子晚年定论”者,公(余祜)摭朱子初年之说以折之,谓其入门功夫,非晚年乃定。[106]
此记一方面说明阳明《朱子晚年定论》一书的核心概念即是“主敬存养”的功夫,也就是“治心”的功夫,而非朱子早年泛观博览的工夫;另一方面,余祜则从阳明所选的朱子篇章中找出时间上的破绽,企图以此反驳阳明的论证。诚然,时间上不合的问题,在往后罗钦顺给阳明的论学书中也一再被提及,但是程朱学者们无法反击的是朱子也曾经作“主敬存养”的修养工夫,如此一来,阳明提倡“心学”的做法,就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正当性。夏尚朴在叙述当时学术论争的情形时,说道:
近时诸公力扶象山之学,极诋朱子之学支离,盖亦未能平心易气,细观其书以致然耳!王钦佩(韦)尝谓予云:“朱子所著诸书,或有初年未定之论,兼门人记录未能尽得其意者,亦或有之。吾辈观之,但择其好处,今王阳明专择其不好处来说,岂不是偏耶!”[107]
夏氏前一句说明当时阳明及其弟子们的做法,的确间接地抬高陆象山的学术地位,并且也推动陆学思想的传播;而后一句王韦的话,则透露出他也部分认同阳明所论证朱子思想“早年”及“晚年”不同的说法。这个说法显示出阳明此书的确引起朱学学者们的反省,只不过这些学者还未能全盘接受阳明的说法。另外,从王韦的说法中,也可显示出阳明通过《朱子晚年定论》一书,的确在相当程度上达到他所谓“解纷”的功效。学术界开始认真思考朱子学的工夫论问题,如此一来,也间接地为心学的思想开启了一扇窗,使得学术界开始用不同的角度来思考人生、社会乃至于国家的问题。
笔者于此要强调的是,《朱子晚年定论》一书之所以受到学术界的注意,不仅仅因为此书出现的时机恰好是在“朱陆异同”争论的潮流之下,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当时学术界在寻找治国之学的倾向。这个倾向的由来,从阳明正德以来的经历即可说明,“道德秩序”的解体,导致国家运作产生问题。因此,当阳明提出“君子之学”时,学术界刚开始只是把此学当作某一家新说来讨论,更多的是视为背叛正统思想的异端,直到阳明将其“圣人之学”的学术内容拉高到治国平天下之道。因此,不能单单以探讨“朱陆异同”的观点来对待阳明此书,而必须参照阳明当时所处的思想背景以及当时国家社会的现实问题,才能真正理解此书出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