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神”的诞生

一般而言,在清代四川,湖广会馆多称禹王宫,主祀大禹;广东会馆称南华宫,主祀六祖慧能(638—713);陕西会馆多称武圣宫,主祀关羽(?—220);福建会馆通称天后宫或天上宫,主祀天后(妈祖);江西会馆或称许真君庙,主祀许逊(许真君,239—374),或称萧公祠,主祀萧公等。[15]一般认为,移民会馆“各从其籍而祀之”,所祀均为“桑梓大神”。故有人径称会馆为某籍移民之“福神祠”或“家庙”,有的则将其与宗庙一同列入“私祀”之列。[16]民国《南充县志》并在会馆与佛、道二教庙宇之间做出明确区分:“清初各省客户移来填蜀者,暨本省遗民,互以乡谊连合建庙,祀其故地名神,以资会合者,称为会馆”。至于“其不分畛域,万姓集资建庙,杂供诸神,为释道两教分驰之。”[17]这些记录在时空两方面均为近距离的观察,极具参考价值,从中可见,它们都是把会馆祀神看作移民畛域象征的。

今日已很难找到足够详尽的资料讨论四川大量会馆在清代出现时的情况了,但其活跃程度的变化则可从方志的记载中略知一二。嘉庆《井研县志》在列出了当地的江西、陕西、广东、湖广、福建五省会馆后说:“右五省会馆旧志无一焉。意其时商贩来集,未若今日之盛;抑亦略有数椽,不足以壮观瞻,而姑从其略欤?今备载之,以著商贾辐辏,亦升平富庶之征也”。[18]从文中看,井研五省会馆似均为商人所创,与一般移民会馆不尽相同。不过,其对会馆发展情况的描述,也适合于一般的移民会馆。方志开始大量著录会馆,多数始于嘉庆时期。恐怕正如《井研县志》推测的,此前移民人数较少,资金不裕,且大抵仍在奋斗阶段,会馆在社会生活中也还没有起到核心性的作用。到了嘉庆时期,移民入川已历百年之久,生活安定,社会呈现“升平富庶”之相,会馆的规模和活动都较前更为盛大,且形成相互竞争局面,乃成为一地不可忽视的社会景观,而进入地方志编纂者的视野。不过,此时仍远未到会馆鼎盛之时。在什邡,会馆是道咸时期才快速发展的:“清康、雍、乾、嘉时代,各省人来什者,先后建设会馆,增修寺观,创立神会。……迄道、咸、同、光时庙产益富,神会愈多,至光绪中为极盛。”[19]而在会馆已明显呈现衰落态势的民国时候,仅大足一地就有移民会馆百余所之多,则其高峰时期的兴旺局面,可想而知。[20]

将这些记录与前述一些学者注意到的移民社会形成的过程相比对,可以知道,嘉道年间在四川移民史上确是一重要时期,但它也对我们提出了新问题:一般说来,随着移民的代际更替,其后代对于原乡的情感也会逐渐淡化,对移居地的认同度则会增加。然而,会馆活动的兴盛期却并不在一般说来原乡意识最为浓厚的第一、二代移民生活的时期,相反,随着移民后裔“土著化”程度的增强,会馆的活跃程度反有提升之势。那么,移民融入“新家乡”的趋势与他们对于原乡认同的维持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实际上,地域认同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变量”,其方向与强度均会随具体的人事、地点有所变异。生活在同光时期的湖北京山人易崇阶曾谓,一个人的原乡意识是在陌生的环境下得到强化的;身在故土,并不需表明自己对家乡的认同,反而可能因彼此距离过近,造成各种直接间接的利益冲突,而出现此疆彼界的争执:“夫人同居里闬,即至亲骨肉,日与聚处,而不知其乐”。然而,“一旦远适他方”,身为异客,感受立刻就会改变,“举不知谁何氏之人,一闻其土音是操,遂不觉情投意洽,有出于不自知者,其即古人里号新丰、社立枌榆之遗意耶?”这正是会馆的意义,因为它可以使得移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其内部的差别,凝为一个在家乡反而很难建立起来的整体意识:“每届春秋令节,乡人少长咸集,泯南北之畛域,叙水木之本源,并回思缔造艰难,务期有基勿坏”。[21]换言之,正是“异乡”的存在,给了人们“故乡”的自觉。易氏自己是身历其境者,说来自然亲切有味。

会馆崇祀也须放在同样的思路下加以考察。移民背井离乡,多出自生活的压力,或怀抱着致富的梦想。但是,经过明末清初的历次战争,四川已经残破不堪。自然环境的恶劣,给移民们带来了沉重的生活压力。涉及此一时期移民生活状况的一些文献(主要是各地县志的人物传记)中,常常出现“艰难创业”、“备历风霜”、“民常多病”一类文字,便是此一情形的反映。移民潮的出现,也在土客之间、客客之间造成了大量矛盾。因此,如何自我保护,乃成为移民不得不面对的严峻问题。此外,初到异乡,不免有难以排遣的孤独寂寞之感和思乡之情,这对实际生活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民国《西昌县志》云:“原夫间关万里,邑聚一方。或动祀典之思,或兴枌榆之念。势宏力厚,则广厦而细旃;地僻孤村,亦数椽而小筑。或春秋隆祈报,或风雨话乡邦。”[22]在这种情况下,其原籍“通祀之神”作为集“福佑”与“故乡”于一体的象征,为移民们提供了一个相对熟悉的场景,自然受到垂青。换言之,会馆崇祀的对象最初只是在原乡较为流行的神祇,这种选择主要是习惯性的,并不具有区分性的标志意义,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下文将谈到的会馆崇祀的一些异例:神祇与会馆之间并不严格遵守一一对应关系,有些大神甚至为几所不同的会馆争相致祭。但是,在移民社会的语境下,某一神祇既已和某一特定人群联系在一起,也便自然而然地从“故地名神”或“通祀之神”转变为某籍之“乡神”。这种状况正反映出移民的地域认同方向与强度的改变。[23]

一般说来,第三代以下的移民对原籍已无直接经验,仅仅通过口耳相传的故土记忆,显然难以为原乡情感提供持久动力。不过,会馆定期组织的祀神活动却可以周期性地唤醒他们的“本源”意识,而“五方杂处”的局面也为不同的移民或土著群体提供了互相参照并进而明确彼此区分的可能。但是,这种“原乡意识”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仍具有“故土”的内涵,其实很值得怀疑。它的存在恐怕更多地依赖于和其他移民族群的区分,而不是对故乡的真切怀念,因而,与其说这代表了一种“原乡认同”,毋宁说它更多的是在“新家乡”产生的一种身份意识。在这里,“原乡”毋宁只是一种平面性的“符号”,而不再成为效忠的对象,不再具有情感的深度。就此而言,“乡神”崇拜既维持了移民的原乡认同,也成为移居地社会建构的一部分。这实际上意味着,作为“移民”和作为“四川人”的身份并不矛盾,二者可以并存。

其实,“家乡”也是处于变动中的概念,在不同语境中,其所指是不同的。一般说来,移民都是以一个省份为单位建立会馆的。但是,在移民较少的地区,常有数省移民联合享有同一会馆的现象。其中,山西、陕西两省客民合作的情况比较突出。如茂州秦晋香院便是陕西和山西人在乾隆初年联合设立的一座会馆。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陕西移民另设陕西馆;道光八年(1828年),山西移民另建山西新馆。[24]在秦晋香院时代,山、陕移民显然因地缘相近,而共享了一个广义的家乡认同。类似现象还有潼南县的四川会馆惠民宫,祀李冰,“土著人及云贵来者祀之”。[25]铜梁县的贵州移民会馆黔阳宫则设在当地四川会馆川主庙的东厢,贵州客民几次谋求另建新馆,均因各种原因没有成功。[26]在这些例子里,云、贵、川显然被视为一个相对整体的地域单位,而川主(李冰)则成为此一共同的区域性认同的表象。

在达县的申滩场,有一座创建于雍正年间的五圣宫,“中奉禹王、关帝、文昌、桓侯、王爷暨诸神像,为阖境士民、各省客居商贾岁时致祭报饮祈福之所”。[27]禹王是较为典型的湖广会馆祀神;关帝崇拜较为广泛,而山陕会馆多以之为主神;文昌虽也有被当作四川的地方神来崇拜的,但大部分情况下都可以看作一个全国性的信仰;其他如桓侯当为张飞(?-221),王爷信仰的资料不详。由此“五圣”的组成看,很难被视为某籍“家庙”,但内中又表现出几分地域性色彩,若隐若现。考虑到雍正年间移民活动才刚刚开始,达县所处的川东地区又恰是移民入川的主要通道之一,落籍者较多,因此,或可将此五圣庙视为各省人民的“公共会馆”。在这一时期,四川地广人稀,各省人之间的矛盾似不如后来那样激烈,家乡区别反不突出。

此外,在不少地方,专门为某一省籍的人们设立的会馆(本书称为“省籍会馆”)和由数个省籍的人们联合建立的会馆(本书称为“跨省会馆”)是并存的。比如,峨边有三省宫一处,“即楚、蜀、江西三省会馆”;另有楚蜀宫三处、万寿宫三处、禹王宫两处、南华宫一处。[28]从名字上看,楚蜀宫应该也是一所跨省会馆。万源四区(按照民国区划)设有陕西会馆、帝主宫、禹王宫等,而陕西馆又称三省会馆。[29]盖三省会馆系旧称,陕西馆为后改;或以陕西馆为主,余二省会馆附设其中,如前述铜梁黔阳宫的例子,具体情形如何,不得而知。西昌有五省庙十四所、九省庙一所,虽其详情难明,当亦是各省移民公共崇祀之处。[30]由于材料不足,很难判断在上述情况中,跨省会馆和省籍会馆的建立,孰先孰后。不过,如黔阳宫和秦晋香院的事例表明的,跨省会馆往往只是在移民较少情形下的权宜之计,一俟时机成熟,某籍移民及其后裔增多,就有可能分立出去,成立本籍的会馆。这也是和前边提到的会馆在清代日趋活跃的现象相吻合的。

由于近水楼台,“湖广人”在清代来川移民中较占多数。这一称呼和由明代到清初的行政区划设置有关。湖广涵盖今日湖北、湖南两省。康熙三年(1664年),湖广省内分设布政使司,雍正二年(1724年)正式一分为二。不过,即使在此后入川者,也多被认为是“湖广人”。也就是说,虽然一般而言,人们的地域认同总和行政区划有关,但由于“传统”的影响,广义的楚人认同并未因朝廷对行政区划的调整而发生大的改变。然而,湖广移民太多,此名涵盖范围到底过大,而不少楚人恐怕正是放弃了其“原籍地方通祀之神”,才集合到禹王信仰之下的。但这反过来又意味着其他选择的可能。在有些地区,楚人常以州县为单位组织自己的会馆。比如,在新宁就有黄州人的护国祠和帝主宫、常德人的禹王宫、澧州人的太和宫、衡州人的寿佛宫、荆州人的忠义宫等。志云:“邑多楚人,各别其郡,私其神,以祠庙分籍贯,故建置相望。……惟关庙、文昌宫则公祀之,亦各镇皆有。其楚籍永州人祠祀濂溪周子,城内无;长沙人祠祀禹王,仅见于乡镇。从宜从俗,相袭既久,蜀州县亦大抵皆然也。”[31]由于籍贯细分,新宁楚人的会馆崇祀情况也和一般所见有异。对禹王的祭祀仅仅成为常德和(在乡镇之)长沙移民的行为,“祭祀圈”明显缩小,其他诸神却也无法获得全体楚人的共同拥戴。作为“公祀”的关羽与文昌崇拜,又并非楚人特色。因此,新宁县的楚地客民实际已缺乏一个共同的湖广认同了。

与一般认为的不同移民族群在社会交往中由分到合的趋势不同,这一事例反而表现出由合到分的趋向。此一趋势的出现,部分原因是由于定居已久,外部的“威胁”减弱,移民群体内部因各种客观上的差异和人事上的矛盾而产生分裂危险。成都府简州镇子场江西客民设有一文昌会,其“创业之初,阖省乡翁联为一体,无不井井有条,尽美尽善”。然而,随着后来“人众事繁,累讼不休,以至焚献几绝,无从措理”。同治时期,该会分为仁、义两号,“以便好义者则归义,好仁者则归仁,各经各界,毋得侵争”。在为此事而作的碑记中,作者不无感慨地说:“国贵于合,不贵于分;而人之众也,则贵于分,不贵于合。”[32]盖有为之言也。实际上,“人众而分”这一现象正和原乡社会中人们各分畛域的状况有类似之处,表明移居地已在移民的心目中由“异乡”向“家乡”转化。

分裂与融合看起来是一对矛盾,其实并不冲突,而是发生在不同层面上的事情。就总的趋势看来,随着移民彼此之间的交流日益密切,“五方杂处”的状况逐步形成,他们的“原乡认同”势必会淡化。但要在此社会中立足,在其他移民群体并未放弃原乡认同的情况下,即使从竞争的角度考虑,至少也应保留作为“五方”之一的地位。同时,在移民社会中,“初逢问原籍”已成过场之一,在当时以至民国时期大量的四川人物传记资料中,对原籍的介绍亦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这表明,在日益频繁的社会交往中,不同的族群区别仍可继续维持。然而这又并不妨碍族群的融合。学者常常引用的署名“六对山人”的一首竹枝词(写于嘉庆八年,1803年)云:“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33]这首诗既反映了移民对原籍的维持,又反映出不同移民群体逐渐“一体化”的情况。诗中云“现无十世老成都”,言下之意是大量移民后裔在那一时期已被视为“成都人”。在此语境中,陕、苏、赣、湖这样的“原籍”标记实际上已主要成为不同移民群体在“新家乡”中的身份标志,与真正的故乡倒无多少实质性联系了。

移民群体在融合中维持原籍身份的现象,在会馆对地方公共事务的参与中也有体现,此处仅以公共仪式和庆典活动为例,对此略加说明。作为各地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会馆的酬神赛会在地方志中多有记录。在大邑县,“季春初三日为媒神圣母降诞、真武帝降诞,楚人会馆真武宫集梨园庆祝,城北圣母殿亦如之,观者如堵。……孟夏朔日为江西会馆萧公钦启王降诞,豫章客民演传奇,介神庥,聚观多人。……仲夏十三日为关圣大帝降诞,秦晋会馆工歌庆祝。……仲秋朔为江西会馆许真君降诞,亦演剧庆贺,多聚观者。……季秋九日为重阳节,真武成道,楚人集会馆演戏”。[34]在广安,正月十三禹王会,湖广馆演戏;三月十五系帝主降诞,黄州馆赛会演戏;四月初一,“江西馆向有迎萧公之会,备极观瞻”;八月初一,许真君诞辰,万寿宫演戏。[35]在犍为,各场正月十三有湖广会馆组织的禹王会、六月二十三日有川主庙组织的纪念川主诞辰活动、二月初八有南华宫组织的六祖会、三月二十三有福建会馆的天后会等。[36]会馆赛会主要是为了报答酬谢“乡神”护佑,参与者均是同籍人士,但外籍人也多以聚观的形式参与其中。同时,由于各会馆均有自己的酬神日期,无形中使其具有了族群竞争的意味。比如,在成都的各大会馆中,陕西会馆以戏剧知名:“会馆虽多数陕西,秦腔梆子响高底”;黄州会馆的元宵灯则最受称赞:“元宵处处耍龙灯,舞爪张牙却也能。鞭炮连声灯烛亮,黄州会馆果堪称。”[37]一地的各种娱乐活动此起彼伏,构成公共文化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

各会馆除了有自己的会期外,还共同承担组织地方公共宗教仪式活动。在德阳,“立春先一日,迎春东郊。五省会馆各醵钱,扮故事一台,名曰社伙。……各官行礼毕,入城时,五省首事设春酒春盘于道旁,官过时各举觞上寿,迄游行通衢乃归。”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城隍出北郊赏孤。六省会馆各雇浮屠,设盂兰会,扮铁围城、血河诸像,使礼佛者合掌唱佛偈绕行其中,谓之破血河铁城”。[38]在彭山,每年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各会馆皆召术士为会,以荐乡人之先亡者”。[39]如果说在各会馆不同的神诞日活动中,不同移民群体得以区分开来,那么,这种超越了地域限制而通行于全国的活动则更多地提供了族群合作的可能。不过,在共同参与的同时,各省会馆仍有其独立的一面,如社火各出一台、浮屠各雇等,都标志着不同群体在社会地位上的“平起平坐”。这表明,以原籍为单位组成的会馆,实际已参与到对“新家乡”的社会塑造中,并构成其中的一个部分。

概言之,在移民社会中,“乡土认同”是一个重要的也是处在不断变动中的考察对象:一个人的原乡意识是通过与异乡的对比而明确化的,但“乡关”何指,又常随具体语境而不同。在维持原乡认同的同时,“新家乡”也逐步成为客民实际生活的一部分,并越来越成为主要的生活场景。而会馆虽多被认为维续原乡认同的组织,同时也在努力参与着移居地公共生活的建构。至少对于第三代以下的移民来说,主要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原乡”,已很难与对“新家乡”的实际认同相抗衡,尽管后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许还处在潜意识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