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剧与悲剧
一
第一幕,第一场。海因里希,伊莎贝拉。背景:王室大厅。
海因里希:我是国王。
伊莎贝拉:我是太后。
海因里希:我能随心所欲。
伊莎贝拉:您不能、也不可随心所欲。
海因里希:谁想阻止我?
伊莎贝拉:我要禁止。
海因里希:我是国王。
伊莎贝拉:您是我的儿子。
海因里希:我尊您为母,那您就必须明白,您只是我的继母。我要拥有她。
伊莎贝拉:你不该拥有她。
海因里希:听着,我要拥有她:厄尼琳德。
——卡斯帕·斯蒂勒·菲力多:《厄尼琳德,或四次新娘》[1]
在哲学研究中,走极端是一种必然的倾向,它是创立概念时的常规所给定的,这对于描述巴洛克悲苦剧的起源来说有两层含义。首先,这种倾向提醒人们,在研究中要不带成见地对研究对象进行全面审视。就数量并非过多的戏剧生产来说,此项研究的意旨不应是探寻作家流派、作品时代抑或是某一作品的不同层面,这些是文学史研究有理由进行的事情。毋宁说是这样一种假设全面引导着此项研究,即通过与之相应的概念,将看似散乱和分离之物作为一种综合体的各因素而让其互相联系。在这个意义上,该研究对一般作家的那些往往包含了最为光怪陆离之物的作品的重视不会逊色于其对伟大作家的作品的重视。体现一种形式是一回事,对这种形式进行突出表达是另一回事。前者是精英作家的事情,而后者则突出表现在二三流作家不遗余力的努力上。形式的生命与受它决定的作品生命并非同一,对形式的突出表达有时会与作品的完善成反比,而形式本身却恰恰会在低劣作品瘦削的躯体上——某种程度上有如这种作品的骷髅架——显现出来。其次,对极端的考察需要涉及巴洛克戏剧理论。理论家们论述其所作规定时表现出的死板单一是这种文学的一大迷人特征,而他们的规则是极端的,其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些规则或多或少是制约性的。所以说这种戏剧的乖张古怪大部分要归结到其诗学观的影响上,就连其情节内容的那些少得有限的固定模式都要从理论条目来导出,作家们的案头手册于是便成了我们分析该作品时必不可缺的来源资料。如果这些手册具有现代意义上的批判性,它们的产品对该研究就没有那么紧要了。回溯这些来源不仅是研究对象本身的要求,而且从目前的研究状况来看,在实际可操作层面上也应当如此。风格分类和美学判断方面的偏见对研究的阻碍一直持续到最近。巴洛克文学直到很晚才被发现而且发现过程晦暗不清,其原因在于,一种过于偷懒的历史分期方法乐于从过往时代的论文中提炼各历史时期的特征和起止日期。文学的“巴洛克”未在德意志任何地方有过显著表述,甚至造型艺术意义上的巴洛克也只是到了18世纪时才被提及,而清晰、洪亮、好斗的宣言并非那些一心以宫廷式格调为追求目标的文学家分内之事,因此,人们后来也不想给德意志文学史上的这一页标上特殊的题目。“非论战式的思想是标识整个巴洛克风格的决定性特征。每个人都尽可能长时间地做出一副跟随德高望重的老师或者权威脚步的样子,即使是按自己意愿行事的时候。”[2]对诗学争辩日益高涨的兴趣——它与罗马各绘画学院的类似热情同时出现时[3]——也无法掩盖这一事实。1561年出版的由尤里乌斯·凯撒·斯卡里格(Julius Caesar Scaliger)撰写的《诗学七书》中即以各种变体展现了这种诗学运动。复古主义的论说模式占据着主导地位:“格吕菲乌斯是无可争议的巨匠,德意志的索福克勒斯,排在其后的罗恩斯坦因作为德意志塞内卡在第二的位置;而只有在有一定保留的情况下,哈尔曼,德意志的埃斯库罗斯才能与他们等同起来。”[4]他们的戏剧中无疑存在着一些与这些诗学观的文艺复兴表象相一致的东西。它们在风格上的创新——这一点可以在这里事先指明——在细节上要比在整体上多得多。与此相关的,正如兰普里希特着重指出过的[5],实际上是一种情节的钝慢和尽管如此仍表现出来的质朴,这使人遥想起德意志文艺复兴时期的市民戏剧。严格的风格批评本就不允许将整体看做任何与由细节决定的整体不同之物,依照这种批评,即使不算巴洛克式也是非文艺复兴的特征在各个方面——从语言、人物行为、直至舞台布置和素材选择上都显现了出来。由此得以澄清的,同时也是本文将要表明的是,对流传下来的诗学文本的强调使得巴洛克阐释成为可能,可以说,忠于而非颠覆这些诗学可以更好地服务于巴洛克的艺术意图。复古主义的意愿——这种意愿因为其狂野和肆无忌惮而超过了复古本身——几乎是让这种文学真正有文艺复兴之风的唯一特征,该文学认为自身直接面对着形式任务,它无法通过任何学院式训练胜任这种任务。抛开个别例子中的成就不谈,任何试图接近古代形式的努力都必然因为其强烈程度而走向高度巴洛克式的表征。文学研究忽视对这种努力的风格分析的原因,在于其对这一诗学时期过于夸张、语言败坏和学究气重的判断。当这种文学研究认为亚里士多德式戏剧指导学派是德意志文艺复兴文学一个必然的过渡阶段,并试图以此来缓和上述判断时,它就从一个偏见走向了另一个偏见。这两种偏见互为依存,因为认为17世纪德意志戏剧具有文艺复兴形式的命题是由理论家们的亚里士多德主义所支撑的。之前已经表明,这样的亚里士多德式定义麻痹了对这些戏剧所拥有的价值的思考。在这里必须强调的是,在“文艺复兴式的悲剧”这个专有名词中,亚里士多德教条对巴洛克戏剧的影响被夸大了。
“悲剧与英雄诗歌一样是庄严的/但它很少表现/出身低下的人物和坏事:国王的意愿/杀戮/绝望/弑婴和杀父/火焰/**/战争和叛乱/哀诉/哭号/叹息等才是它的主题。”[8]现代美学家不会对这个定义评价太高,因为它不过描写了悲剧的素材。因此,从未有人认为这个定义有何特殊意义。现在来看,这种表象很有欺骗性。奥皮茨并没有将下列话明说出来——因为这在他那个时代不言自明——上述那些事件并非只是悲苦剧艺术的素材,而更是其核心。历史生活就像其在每个时代显现出的那样,是悲苦剧的内容,是它真正的对象。在这一点上,它与悲剧区别开来。后者的对象不是历史,而是神话。其戏剧人物的悲剧姿态并非通过其地位——如专制君权——而是通过其生存的史前时代即过去的英雄时代规定的。对奥皮茨来说,理解生动的民族性的关键不在于探讨上帝与命运的主题,不在于对某一原始过去的再现,而在于证实王族的美德,描写王族的罪恶,透视外交和所有政治阴谋的实施,这些都使得君主成为悲苦剧的主要人物。作为历史主要代表者的君主几乎成为历史的化身。粗略地说,在这种诗学观中处处可见对正在进行的世界历史进程的参与。“想写悲剧的人”李斯特(Rist)在《最高尚的娱乐》中写道:“必须高度精通古代或是现代的历史学以及历史典籍,他必须彻底了解世界大事和国家大事,那其中蕴藏着真正的政治……必须了解王侯的心理,了解无论和平年代或者战争岁月如何统治国家和人民、保持政权、避免有害的建议,如何使用技巧夺取政权、驱逐他人,为自己扫清道路:简言之,他必须像理解自己的母语一样理解统治的艺术。”[9]人们当时相信,可以在历史进程本身中探囊取物般取得悲苦剧,需要的不过是找到合适的词语而已。但即使在这种方式下,也没人会觉得自由。豪克维茨(Haugwitz)可能是巴洛克悲苦剧中最无才华的作家,甚至可以说他是唯一一个真正没有才华的作家,但若把《玛丽亚·斯图加特》创作草稿中的一段话归咎于缺乏能力,就是对悲苦剧技巧的误解。在那段话中作家抱怨说:“他写作品只有一种源头可供参考,即弗兰西斯库斯·伊拉斯谟(Franziscus Erasmus)的作品《高尚的悲悼》——所以他只能过分依照伊拉斯谟译者的话创作。”[10]在罗恩斯坦因那里,这种态度使得他编写的注释的篇幅足以与所注戏剧相当;而在格吕菲乌斯的《帕皮尼安》注释的结尾,这位在这个领域其精神和特质也卓尔不群的作家写道:“这次就写这么多吧。为什么?把这些写给学者纯属徒劳,而对无知者来说还远远不够。”[11]正如“悲剧性”这种称呼在当代所示,“悲苦剧”一词在17世纪——而且有更充分的理由——既可指称戏剧也可指称历史事件。甚至其风格也标明这两者在当代人心目中是多么相近。对于舞台作品中通常被指责为浮夸之风的东西,在很多情况下很难有人会比埃德曼斯多弗(Erdmannsd?rffer)作出更好的表述,他如此来描写那几十年里源自历史的格调:“在所有描写战争和战争灾难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一种获得了固定风格的接近悲号的夸张格调;一种持续的、几乎可以说绞手哀嚎的表达方式被普遍使用。然而虽然无论多大的痛苦,其程度总有变化,但是当时的写作在作如此描述时几乎不知道采用微妙差别的技巧。”[12]将戏剧场景与历史场景等同起来的极端后果或许是,历史进程的受命者将先于其他所有人被召唤来从事这种文学创作。因此,奥皮茨在《特洛伊人》的前言中写道:“撰写悲苦剧以前曾是皇帝/王侯/大英雄和圣人所做之事。这其中,尤里乌斯·凯撒年轻时写过《俄狄浦斯》/奥古斯都写过《阿喀琉斯》和《艾阿斯》/米西纳斯写过《普罗米修斯》,卡西欧斯·瑟维卢斯·巴门西斯/旁波尼乌斯·则肯杜斯/尼禄都做过相同的事情。”[13]克莱(Klai)也继奥皮茨之后认为:“不难证明,悲苦剧写作只是皇帝、王侯、大英雄和圣人的事情,而非卑劣者所为。”[14]克莱的朋友和老师哈尔斯多尔夫则较为谨慎,他在社会地位和艺术形式之间建立了较为模糊的匹配公式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可能既考虑到了对象和读者,也考虑到了演员和作者:在各个社会阶层中,田园诗与农民相对应,喜剧与市民阶级相对应,悲苦剧则同小说一起与王侯相对应。而这些理论中本末倒置的推断则产生了更为滑稽的效果。政治阴谋出现在了文学冲突中;胡诺德和韦尼克在西班牙和英格兰国王面前相互指责。
君主(der Souver?n)代表了历史。他像手握权杖一样把握着历史进程。这种见解不是戏剧家的特权。它以国家法(Staatsrecht)思想为基础。在17世纪对中世纪的法律理论进行的最后一次讨论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君主概念。这场争论的焦点在于过去典型性的诛戮暴君的问题。以前的国家理论所区分的各种暴君中,篡位者是别具争议性的问题。教会置他于不顾,然而是由人民还是更应该让另立的国王或者仅仅只能由罗马教廷来给出清除篡位者的信号,成为争论的核心。教会的表态仍未失其现实性;恰恰在这个充满了宗教战争的世纪中,教士们固守着交予他们抵抗敌对王侯的武器的那一教义。新教反对这种神权政治的诉求。它以法国亨利四世遭到暗杀看做该要求的后果,将其钉上了耻辱柱。1682年限制教皇权力条款的发表标志着神权政治的最终垮台:君主权力的不容侵犯获得了罗马教廷的认可。尽管有不同政党阵营之别,但这一极端的君主权力学说却起源于反宗教改革运动,就其起源而言比近代改造过的学说更机智、更深刻。现代的君主概念指向一种王室的至高无上的行政权力,而巴洛克的概念则产生于对紧急状态的讨论,并把扭转这种局势作为君王最重要的职责。[15]统治者从一开始就被指定为在紧急状态下可以拥有专制权力,当战争、叛乱或者其他灾难造成这种紧急状态的时候。这一规定是具有反宗教改革色彩的。从文艺复兴时期丰富的生活情感中释放出了世俗君权,随之让一种全面稳定的理想,一种兼有宗教与政治复兴的理想开始发生全面影响。影响之一是要求封邑,封邑的国家法地位保证着那种在军事和科学、艺术和教会都繁荣昌盛的共同体的连续性。标志着那个世纪之特点的神学—法学思维方式[16]表现了那种迟来的过度紧张的超验性,这种紧张就是巴洛克所有具有挑衅性的、强调此世的声调之基础。作为复辟的历史理想的对立面,灾难的理念常常出来作祟。紧急状态的理论正是在这种对立命题中酿造出来的。如果人们希望解释“在17世纪的自然法中常见的、对紧急状态的重要性的活跃意识”[17]在下一个世纪是如何消失的,就不应仅仅指出18世纪的政治关系远为稳定。因为如果“对康德来说,紧急法根本已不成其为法”[18],这是由于他的神学理性主义使然。巴洛克时代的宗教化的人之所以如此紧抱世俗世界,是因为他们感到世俗可以让他们对抗急流直下。巴洛克时代没有什么末世论;恰恰由于这个原因,才会有如此一种机制,把一切世间之物聚集起来,让它们在将自己交付终结之前恣意张扬。彼岸世界被任何哪怕拂动着一点点世俗气息之物所抽空。巴洛克从这一切中获取了大量习惯于挣脱任何构型之物,在其高峰之作中以戏剧形象让这些事物显现于光天化日之下,以便开辟最后一片天空,并且将这作为真空的天空置于如此一种状态,让其以灾难性的暴力在自身中摧毁尘世。这一事实,经过转换之后,在下列灼见中得到了体现:巴洛克式的自然主义是“将距离降至最小的艺术……在每一种情况下,自然主义手法都被用来缩短距离……为了更有保障地迅速回归到形式的超绝和形而上的前庭中去,这种手法在最为生动的物象现实这一领域中寻找等位平衡(Kontrapost)”[19]。巴洛克拜占庭主义的夸张形式也没有否认世俗与超验之间的张力。这些形式具有一种不安的性质,而自我宽慰的神性流溢说(Emanatismus)是它们所陌生的。《英雄信函》的前言指出:“那么,我就生活在一种令人安慰的信任之中/我的勇气/使我决心向那/我最卑微地恭敬的荣耀家族/即使那不复是上帝/祈求,可以重燃/早已熄灭的爱的火焰/而不被视做太有敌意。”[20]比尔肯的评论无与伦比:人站得越高,他所作的赞颂就越好,“正如上帝和所有世俗之神应得的荣誉一样”[21]。难道这不是与鲁本斯的皇家仪仗队相对应的小市民版本吗?“君主在此不仅仅是赢得了某一古代胜利的英雄,他同时也直接与神相连,受到神的服侍和赞扬,因此他本身被神化了。在他的随从行列中,地上和天上的人物混合在一起,统统受制于同一个光荣的理念。”然而,这仍然是一种异端的荣光。在悲苦剧中,君主和受难者(M?rtyrer)并未摆脱他们的内向性。神学的铺张伴随着一种非常流行的宇宙论。把君主与太阳相比较在当时的文学中无数次地重复。这种重复的目的在于强调这种仲裁权威的唯一性。“无论是谁坐在他的王座旁边都必须摘去王冠、脱下紫衣。天上无二日,国中无二君。”[22]哈尔曼(Hallmann)的《玛丽安娜》中的“野心”说:“上天只能容许一个太阳。两个男人不能共享同一个王位、同一张婚床。”[23]在萨福德拉·法加尔多斯(Saavedra Fajardos)所著的《基督教徒兼政治王储概论:附寓意图》中,有一段非常引人注目的陈述,表明这些隐喻的引申意义是多么容易从统治者内部合法地位的确立转向主宰世界的奢侈理想的,这与巴洛克时代的神权政治**如此相契,正如它与其国家政治智慧不相容一样。对于描绘日食并带有题词(Praesentia nocet)的一副寓意铜版画,文中解释说君主必须避免彼此的近距离接触。“君主们依靠廷臣和书信/维持其睦邻友好/如果因为某项事由面晤/就会造成众多怀疑和嫉妒/因为他们从未在对方发现/自己所期望的/除了他们之外无人/依照自己的规则衡量自己/除了他们之外无人/如对方那样愿意以法之名与之齐肩/两位君主的会面几乎就是一场决斗/这决斗只是为了荣耀之故/因为每个人都坚持优先之权/而与对方争夺胜利。”[24]
最受青睐的题材来源是东方历史,那里的专制皇权已经达到为西方所未闻的程度。于是,在《卡塔利纳》中,格吕菲乌斯描写了波斯的沙(Shah),而罗恩斯坦因则在他最早和最晚的剧作中都描写了苏丹女眷。但最突出的莫过于拜占庭的神权帝国了。这个时代目睹了刚刚开始的“对拜占庭……文学的系统发现和研究,伴以拜占庭历史学家们的伟大挖掘工作……其中包括法国路易十四庇护下的迪康热、孔贝菲、马尔特赫等法国学者的工作”[25]。这些历史学家中最主要的是赛德列努斯和佐纳拉斯,他们的作品受到广泛阅读,众多读者也许不仅是为了了解他们讲述的东罗马帝国命运的血腥故事,而且也为了分享异国图景。这些题材在整个17世纪至18世纪的影响急剧增加。因为在巴洛克时代行将结束之时,悲苦剧中的暴君越是演变为在斯特拉尼斯基的维也纳闹剧中得到一个绝非不光彩的结局的脸谱化角色,东罗马帝国那些同样充满着罪行的编年史也就被证明越来越可用。例如下列词句:“如果有人冒犯我们,就绞死他、烧死他、用车轮轧死他,让他滴血不止,淹死在冥河(他把所有的东西扔下,气冲冲走了)。”[26]又如:“让正义兴旺,让恐怖统辖,让谋杀和暴戾胜利,这样,文西劳斯就可以踏着流血的尸体而非台阶登上国王的宝座。”[27]在北方,政治嬉闹剧终结于歌剧;与之相应,在维也纳,政治嬉闹剧则以戏仿告终。“一部新的悲剧,名为:伯纳顿,忠诚的公主彭菲雅,汉斯·乌尔斯特,鞑靼的暴君忽必烈,以滑稽韵文写成的戏仿。”[28]展示了胆小的暴君和在婚姻中得到拯救的贞洁这些被荒诞化了的宏大悲苦剧的母题。这部悲剧几乎可以用上格拉西安的一句话作为题词,标明悲苦剧中君主角色是多么可怜地受制于固有模式和极端倾向:“国王不可用中庸标准衡量之。他们要么被设想得非常好,/要么非常坏。”[29]
关于暴君剧(Tyrannendrama)表现“非常坏”的国王,因而产生恐惧;关于受难剧(M?rtyrerdrama)表现“非常好”的国王,因而产生怜悯。这些形式的并置只有当观察者无视巴洛克君权的法律地位时才会显得怪异。从意识形态角度看,这两种形式是严格互补的。在巴洛克戏剧中,暴君和受难者不过是戴王冠者的双面,是君主本质的必然极端化的化身。就暴君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以发展专制权威的特例为典范的君主理论径直要求以暴君来达到完满的君主形象。这一类戏剧完全以此为要旨,即视充分扩展权力的姿态为君主的特点,在形势不要求这样做的情况下也借助暴君的言行展现这种特点。同样,当统治者出现在舞台上时,全身披挂、皇冠、权杖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缺失。[30]这种统治者的规范——这也是图像中的巴洛克特征——即使在君主本人陷入最让人吃惊的堕落时也没有被真正打破过。虽然华丽辞令与“紫衣必将掩盖过失”[31]这句格言及其无穷变体让人觉得充满挑衅,但感情仍会对这些说辞表现出惊叹,甚至在兄弟相残,如格吕菲乌斯的《帕尼皮安》,或**,如罗恩斯坦因的《阿戈里皮纳》,或不贞,如罗恩斯坦因的《索夫尼斯贝》,或弑妻,如哈尔曼的《玛丽安娜》的情景中也概莫能外。而恰恰在希律王(Herode)这个在此时的整个欧洲戏剧中无处不在的人物身上[32]典范地体现出了暴君构想。正是希律王的故事给傲睨神明的国王描写增添了最有力的色彩。甚至在这一时期之前,一种恐怖的神秘已经围绕着这个国王了。在被视做疯子的独裁者和混乱秩序的象征之前,他作为反基督徒以更加残酷的面貌出现在早期基督教面前。特图里安(Tertullian)——而且在这方面还不止他一人——甚至谈到有一个希律教派,他们把希律王当做弥赛亚来崇拜。他的生平并非仅仅给戏剧提供了素材。格吕菲乌斯早期的拉丁文作品,即希律王史诗,清楚地表明了使这些人着迷的原因:这位17世纪的统治者,造物的巅峰,发疯的时候像火山一样爆发,毁灭了他自己和他的整个宫廷。艺术家们由衷地乐于绘出他精神失常时的画面,他双手提着两个婴儿,准备撞出他们的脑浆。君主戏剧的精神在此清楚地显现,在这位犹太国王的典型结局中交织着受难剧的特征。因为当这位统治者沉溺于最狂暴的权力展示时,历史的天启(Offenbarung)和阻止历史沉浮的更高权威的天启都在他身上显示出来。所以,当凯撒沉溺于穷凶极欲的权力之中时,可以为他辩护的也是这一天启:在被神赋予的无限的等级尊严与卑贱的人性状况间存在着一种失衡,凯撒正是这种失衡的牺牲品。
统治者的权力与其统治能力之间的对立导致了悲苦剧特有的一个仅在表面上看具有文体类型色彩的特征,这个特征只能依据君主理论的背景加以解释。这就是暴君的优柔寡断。负责就紧急状态进行决策的君主,在随即发生的状况下却证明自己几乎不可能作出决策。正如矫饰主义(Manierist)绘画完全不知道如何在宁静光照下设置画面布局一样,这个时代的戏剧人物也总是置身于变幻无常的刺眼灯光之下。在他们心中涌动的与其说是在斯多葛者的套话中显现出的独立君权,毋宁说是无时无刻不在转化的情感骤雨的纯粹任意性,罗恩斯坦因的人物就如同破烂飘摆的旗帜在这场情感骤雨中飘摇不定。如果可以借用图画来理解这种表达的话,他们在头脑狭小方面与艾尔·格列柯(El Greco)笔下的人物相差无几。[33]因为他们不是由思想而是由变化不定的身体冲动决定的。与之一致的是:“这个时期的文学,甚至不受拘束的叙事作品,往往能成功地表达最短暂的姿势变化,但在面对人类面容的时候却茫然无助。”[34]通过信使迪萨尔赛斯,马希尼萨给索夫尼斯贝送去毒药,以让她免于罗马人的囚禁:“迪萨尔赛斯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噢,不,/请留步!我要死了。/我颤抖。/我害怕极了。/可还是走吧。没有时间犹豫了。/等等。/走吧!天哪!/看那流淌的泪水,看我这颗正在破碎的心!/去,去吧!现在一切都无法改变了。”[35]在《卡塔利纳》的相应处,沙施·阿巴斯派伊曼·库里传达处决卡塔利纳的命令,最后他说:“在完成任务之前/不要来见我。/啊,我这颗备受折磨的心/承受着多么沉重的恐惧啊!去吧!去吧!噢,不!/别走!回来!好吧,去吧!早晚都得干!”[36]优柔寡断是对暴君血腥行径的补充,这也发生在维也纳闹剧中:“佩里封迪:好吧,那就让她活着,让她活着,但是,不……好吧,好吧,她可以活下去……不,不,要让她死,她将死去,把她杀掉……那就去吧,她该活着。”[37]这是暴君所说的话,间或有简短的插话。
暴君的毁灭产生的不衰魅力根源于这一矛盾,即他作为凡人的无能和堕落,与他感到时代让他这个角色所担当的神圣不可侵犯权力之间的矛盾。它完全不可能在暴君的结局中获得具有汉斯·萨克斯(Hans Sachs)戏剧风格的某种平庸的道德满足。如果暴君不仅仅以他作为个体的名义,而且作为统治者以人类和历史的名义遭到挫败,那么,他的毁灭就具有某种审判的性质,在审判中廷臣也感觉到自己被牵涉其中。对希律王戏剧进行细致观察得出的结论也显见于《利奥·阿尔门尼乌斯》、《卡罗鲁斯·司徒亚都斯》和《帕尼皮安》等作品中,这些戏剧已经接近或可被看做受难悲剧。实际上,如果说对受难剧的描写基本上可以在诗学手册中所有的戏剧定义中识别出来,也并不为过。那些定义与其说涉及主人公的行为,不如说涉及他的忍受;关注的往往是其灵魂的受苦而不是其身体突然遭受的痛苦。然而,除了哈尔德斯弗尔的一句话外,从来没有人对受难剧提出过整体要求:“剧中主人公……必须典范地体现一切完美德行,/必须遭受朋友的背信/和敌人的折磨;/无论在哪种场合他都必须表现得宽宏大量,/勇敢地克服那些/引起哀叹、高喊和/无限悲伤的痛苦。”[38]“遭受朋友的背信和敌人的折磨”这句话可以用来指涉基督受难。像基督那样以人类的名义,作为国王遭受痛苦折磨,在巴洛克作家的眼里,正是其高贵所在。青克格雷夫(Zincgref)的《寓意画选》第71幅画的题目是“并不使你更新的拖拉特”,在一幅风景画的前景画着一个巨大的王冠,下面写着:“这一负担对于承载着它的人来说完全不同于被其欺骗性的光环所迷惑的人。后者从来不知道的它的分量,但前者却对它带来的折磨再清楚不过了。”[39]因此,人们往往毫不犹豫地明确给君主们冠以受难者的称号。《查理一世之敕辩》的封面版画下写着“受难者卡罗鲁斯”或“卡罗鲁斯受难者”的字样。[40]在格吕菲乌斯的第一部悲苦剧中,这一对反命题相互交融,其交融的方式无与伦比,自然得让人困惑。一方面,这位皇帝享有崇高的地位;另一方面,他的行为又表现出臭名昭著的懦弱无能。这使人难以在根本上断定这究竟是一部暴君戏剧,还是一段受难史。格吕菲乌斯肯定会断言是前者,施塔赫尔似乎认为后者是不言自明的。[41]在这些戏剧中,结构破坏了那些与题材相关的固有模式。这在《利奥·阿尔门尼乌斯》中再明显不过,它甚至无法给出一种轮廓清晰的伦理显像。因此,无需深入探讨就可以看到,每一出暴君剧中是如何暗含了某种受难悲剧的因素。而在受难剧中识别暴君剧的因素则远不那么容易。进行这种识别的一个先决条件是熟悉受难者的特殊图像,这是巴洛克——至少是巴洛克文学中取自受难者的传统形象。它与宗教概念无关;完美的受难者与君主的理想形象一样都没有摆脱内向性(Immanenz)。在巴洛克戏剧中,君主是彻底的斯多葛派,对他来说,证明自身就意味着夺取王冠的战争,或是一场以折磨和死亡告终的宗教纷争。有许多戏剧还引入一个女人作为受害者,这是其独特之处:如格吕菲乌斯的《卡塔利纳·冯·乔治》,哈尔曼的《索菲亚》和《玛丽安娜》,豪克维茨的《玛丽亚·斯图亚特》。这对正确欣赏受难悲剧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暴君的作用是在国家紧急状态下恢复秩序:其专制的乌托邦目标始终是以铁一样不变的自然法则取代摇摆不定的历史事件。但斯多葛派的技巧也旨在为处于紧急状态的灵魂施以相应的稳固作用,也即对感情的控制。这种技巧也试图开始一种反历史的新创世——在女人那里就是对贞洁的执守——这种创世与最初创世时那无邪状态的距离,并不比暴君的专制状态更近。后者的标志是市民的卑微,前者的标志是身体的节欲。因此,在受难剧中贞洁的女君主占据了首位。
对暴君剧、哪怕是最极端的暴君剧形态的理论探讨还从未开始过,但众所周知,关于受难剧的讨论却已成为德意志戏剧理论的家常便饭。习惯上对这一时期的悲苦剧所持有的所有保留意见,无论是基于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还是基于遭人们唾弃的可憎情节,或基于语言母题的考虑,比起一个半世纪以来作家们以受难剧的概念斥责悲苦剧时表露出的自鸣得意来说,都显得暗淡无光。导致这种一律排斥的原因不必在事实方面,而可在莱辛的权威中找到。[42]仅就文学史总是把对作品的批评讨论顽固地与久已死亡的争论联系起来这一点而言,莱辛的影响并不足以为奇。而这不应该受到心理方法的矫正。心理方法不是从事实本身开始,而是考虑其对当代普通公民的影响,普通公民与剧院和公众的关系已经灭绝,只剩某种对行动的贪恋作为残余。因为受难剧的表演并不会充分实现那残余的、贫瘠的情感张力,而这种残余恰恰是该类戏剧尚可作为戏剧表演的唯一明证。由此而产生的失望也因此呈现为学术抗议的语言,这些戏剧的价值也由于这样一种定论,即它们缺乏内心冲突,没有悲剧的指罪过程,而被一锤定音。此外还有对阴谋情节(Intrige)的评价。它不同于古典悲剧的所谓对抗情节之处在于,它的母题、场面和人物类型都是孤立的。正如暴君、魔鬼或者犹太人在受难剧舞台上展示出了自己极深的残酷和邪恶,却无法让自己得到启蒙或者发展,只能坦白自己的卑鄙诡计,巴洛克戏剧也喜爱为敌对演员设计出格外耀眼的特殊场景,在这些场景中动机往往作用甚微。巴洛克戏剧中阴谋的实现,不妨说,就如同在露天舞台上变换装饰背景一样,其中所制造的幻真效果之少,正如这种敌对行动的精简性之突出。阴谋这一具有决定性的主题必须在困境中为自己寻找适当的位置,这时表现出的那种无拘无束是最具有启发意义的。在哈尔曼的《玛丽安娜》中,希律王承认说:“真相是:我们极其秘密地命令/他杀死夫人/如果安通突然攻击了我们。”[43]在注释中对此有说明:“这是出于对她太过深挚的爱/为的是不让她在他死后另归他人。”[44]还可以引以为例的——即使不可以作为较松散的阴谋的例子,也足以说明安排上的无所拘束——是《利奥·阿尔门尼乌斯》。皇后特奥多西亚自己促使侯爵推迟了对叛乱者巴尔布斯的处决,这导致了皇帝利奥的死。在她为丈夫所作的长篇哀怨中,她却只字不提自己之前的抗议。文中始终没有出现一个令人信服的动机——一个完全具有历史性的情节,其“统一性”迫使戏剧作品进入单义性的发展进程,从而对后者产生了威胁。因为正如这样一种发展进程无疑是所有对历史进行实用主义刻画的基础,戏剧就其天性而言也必然要求封闭性,以获得所有外界时间进程所缺失的整体性。次要情节,不论它与主线进程是平行的还是与其构成对比,都确保了这一点。只有罗恩斯坦因是偏爱用次要情节的;其他剧作家则排除了它,他们认为这样更能确保恰当地展现故事。纽伦堡派则天真地声明,戏剧之所以被称为悲苦剧,“是因为先前在异教徒时代大多时候是暴君统治/所以这往往会走向一个残忍的结局”[45]。盖尔维努斯(Gervinus)对格吕菲乌斯的戏剧结构则是如此评判的:“……这些场景只是为了解释和推动情节而如此进行下去的;它们根本不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46]这个判断就整体而言是确切的,虽然至少对于《卡德尼奥和赛林德》是有所局限的。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些论断虽然理由充分但仍然是孤立的,不能够作为批评的基础。格吕菲乌斯与其同代人的戏剧形式并不因为其对后世戏剧没有影响就不如后世作品。它们的价值要由其自身的约定性(Bündigkeit)来确定。
在这个语境中,巴洛克戏剧与中世纪宗教剧之间的亲近关系值得回顾,这种亲似性体现在受难性质中。然而有鉴于那种由移情占据了主导的文献资料,有必要清除这种嫌疑,即这里进行的是徒劳无益的类比,这种类比无助于风格分析而只会让其晦暗不明。在这个意义上,以下对巴洛克戏剧及其理论中的中世纪因素的刻画就被解读为进一步辨析中世纪与巴洛克精神世界的导论,这种辨析将在其他语境下进行。在新旧教战争的年代,中世纪的理论得到了复兴[47],于是在“国家与经济,在艺术和科学中”[48],中世纪暂时依然占据着统治地位,对中世纪的超越,甚至对中世纪的命名在17世纪的过程中才得以实现[49],关于这一点,前人之述备矣。如果将目光转向特定的细节,支持该说法的论据则是惊人的丰富。即使对该时代的诗学进行一下纯统计学的汇编,也会得出如下结论,悲剧定义的核心“与中世纪的语法著作和辞典中的定义是一模一样的”[50]。奥皮茨的定义与某个伯提乌斯或者普拉西都斯的中世纪手写本定义之间那确凿的相似性也不会因为斯卡里格——通常与他们并无矛盾的斯卡里格——举例反对他们对悲剧文学和喜剧文学的区分而受损,这个区分显然是超出了戏剧范畴的。[51]在法国博韦的文森的文本中,这一区分是:“喜剧是将悲伤开端引向欢乐结局的文学,而悲剧是将欢乐开端引向悲伤结局的文学。”[52]至于这种悲剧性结果是通过不同人的对话还是通过散文形态的话语流来体现,则被视为一个几乎无足轻重的差别。按照这一点,弗兰茨·约瑟夫·莫涅(Franz Joseph Mone)很有说服力地阐明了中世纪戏剧和中世纪编年史之间的联系。可以看到,“编年史作者将世界历史看做一出宏大的悲苦剧,而世界编年史是与古德意志的戏剧相连的。因为末日审判是那一编年史的终结,正如世界戏剧的终结一样,所以基督教的历史撰写当然就与基督教戏剧是联系在一起的,在这里关键是注意编年史作者的表述,这些表述清楚地说明了这一联系。奥托·封·弗莱辛跟(在《弗雷德里克大帝》前言中)说:“你们要明白,我是心中怀着痛苦来撰写这部历史的,因此,我没有让自己如此卷入那下文中即将出现的一系列悲惨事件中。”[53]在《辛格利姆》的前言中他重复了同样的观点:“在这些书中,细心的读者发现的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会看到厄运带来的残酷悲剧。”[54]世界历史对于奥托来说是一个悲剧,虽然形式不符但内容相合。[55]五百年后,克劳德·索迈兹(Claudius Salmasius)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看方式:“在悲剧的最后,仅剩下了独立派。长老们被认为直到第四幕都是全剧的精彩所在,只有第五幕,最后一幕戏才是独立派为主,他们出场时咆哮着轰走了之前的演员。后者可能不会让戏剧走向如此悲惨和血腥的灾难结局。”[56]中世纪或许更倾向于以少量留存的古典素材来演绎而不是通过其神秘剧来实现“悲剧”,而正是在这里,而不是在汉堡剧评,更不用说后古典剧评的领域里,开启了巴洛克悲苦剧的形式世界。
然而,基督教神秘剧以及基督教编年史是将历史进程的整体,即世界历史进程表现为一个救赎历史进程,而政治嬉闹剧却只关心其中一个部分,即实际发生的事件。基督教或者欧洲被划分为了一系列的欧洲基督教分支,众分支不再追求在救赎过程的行列中展开其历史行动。悲苦剧与神秘剧的相似性由于那种毫无出路的绝望而遭到了质疑,这种绝望看来必然是世俗化了的宗教剧的结局。因为没有人会认为英雄受难剧最终归依的斯多葛式道德观,或者让暴君从暴怒走向癫狂的正义足以为一种独有的戏剧穹顶所需的张力提供基础。一层厚厚的真正巴洛克式的装饰性石膏花饰隐藏了这穹顶的拱顶石,只有对它的弧形张力进行细致的研究才能计算出拱顶石所在。这是一个救赎史问题带来的张力:神秘剧的世俗化,不仅仅在西里西亚和纽伦堡的新教教徒那里,而且恰恰在耶稣会和卡尔德隆那里都发生着的世俗化是如何被拓展到不可测量的地步的?因为当反宗教改革运动在新旧宗教中都实现了世俗化时,宗教诉求恰恰不会因此而失去分量:这个世纪让这些诉求失去的只是一种宗教性解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向这些诉求索取的或者施加于它们的世俗性解答。在这种强迫的禁锢下,在那种索取的刺激下,这几代人都一直备受内心冲突之苦。在欧洲历史中最为分裂和破碎的各个时代中,巴洛克是唯一一个基督教的统治不受动摇的时期。中世纪的叛逆道路,即异端之路对它来说已经行不通了;部分原因恰恰是基督教着重坚持了自己的权威,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在说教观点和生活行为中微妙的非正统之处也可以让一种世俗的新意志多少显示自己的热情。正因为不论是背叛还是屈从在宗教上都是不可实现的,所以这个时代所聚集起来的力量就转为在维持正统的教会形式的同时对生活内容进行彻底颠覆。这就必然会导致对人类本真的直接表达的不断迁除。因为这种表达会使时代意志昭然若揭,也就会带来那种与基督教生活的冲突,而这冲突正是后来的浪漫主义所遭受的。所以人们既积极地也消极地绕开了这一冲突。因为以下这种精神状态占据着主导地位,这种状态,不论其可以将引人入胜的行动提升到如何特异的地步,与其说它是以这些行动美化了世界,不如说是让一片云天掠过了这世界的表面。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知道如何让天空显得高远,在巴洛克的绘画中,或者阴沉或者闪光的云朵则向大地压去。文艺复兴与巴洛克相比,并不是显示为非宗教的异教徒时代——而是信仰生活享有非僧侣自由的时期,而中世纪的等级特征却伴随着反宗教改革运动在如此一个世界实施着其统治,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通往彼岸世界的直接道路已经被否弃了。布尔达赫对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新定义是反对布尔克哈特的先入之见的,这个新定义才从反面恰当地阐明了反宗教改革运动的那些决定性特征。对于反宗教改革运动来说,没有什么比对某个终结时代的期待更与其南辕北辙的了,哪怕只是对时代剧变的期待。布尔达赫指明,这后两者正是文艺复兴运动的力量所在。文艺复兴的历史哲学理想就是顶点:一个和平和艺术的黄金时代,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一切末世特征都是陌生的,它由教会之剑造就而且永久受其庇护。这种思想的影响一直延伸进了尚存的宗教剧中。所以耶稣会派“不再将整个救赎剧作为题材,也日渐少用受难题材,他们更乐意采用旧约中的素材,用圣徒传说更好地表达着他们的传教意图”[57]。而世俗剧必然更明显地受到了复辟时代的历史哲学影响。世俗剧所面对的是历史素材——格吕菲乌斯采用当时的事件做素材,罗恩斯坦因和哈尔曼采用东方的政治嬉闹剧题材,诸如此类剧作家的首创性是强烈的。但是这些尝试从一开始就是限制在一种严格的内向性上的,并不包含对神秘剧的彼岸世界的展望,而它们那些相当丰富的手法,其发展也限制在鬼魂现身和君主神化上。从这些限制中发展出了德意志的巴洛克戏剧。无怪乎它的形式是乖戾的,因而也是尤其剧烈的。在它之中几乎不再有任何文艺复兴时期德意志戏剧的因素;后者中那有节制的欢快和道德主义的素朴在奥皮茨的《特洛伊人》中就已经被否弃。格吕菲乌斯和罗恩斯坦因本来还会在其剧作中更加极力强调技巧的价值和形而上学的意义——如果不是在题词和颂诗之外任何对技艺的强调都遭到了禁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