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02
骑兵出现在广场的末端。他们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他们是轻骑兵,穿着布瓦西埃侯爵团部的白色制服。他们将绞刑架团团围住。让-巴蒂斯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站在敞开的陷落活门前。被绞死者的尸体依然在那里摇摆不定。约翰向指挥官走去,后者恰好爬上台阶,走到绞刑架那里。
“我们有一份通告要宣读。”指挥官态度生硬地说,然后从约翰身旁走过。他展开一张羊皮纸,向人群宣读通告。轻骑兵在寻找逃兵。有一些在新大陆就逃走了,还有一些回到了法国领土才逃跑。其中有些人被指控在新大陆偷窃了团部的军饷,还杀死了两名卫兵。“对为逮捕逃兵提供线索者,布瓦西埃侯爵本人将提供两个金路易的赏金。”
指挥官重新卷起羊皮纸,以审视的目光朝那个蒙脸帮工瞥了一眼,然后疑惑地看着约翰。
“他是我儿子。”约翰用坚定的声音说道。
指挥官离开了绞刑架,重新腾空一跃跨上马。他给了其他轻骑兵跟他走的暗示。他们慢慢地在人群里辟出一条通道,离开了广场。
约翰和让-巴蒂斯特默默地坐在马车的木凳上。当他们俩将城市甩在后面时,约翰问道:“你偷过团部军饷吗?”
“没有,”让-巴蒂斯特回答,“很有可能我悄悄离开部队时,有人白天干了偷窃的事,但我没干过。”
“那我从你马褡裢找到的金币,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您是说您偷我的那些金币吗?那是我玩纸牌赢来的。”
“我不会想到是这种情况。”约翰叽里咕噜道。他不相信他说的话。“那你为何要离开部队呢?”当注意到让-巴蒂斯特没回答时,约翰向他投去严厉的一瞥。
“我曾经驻扎在新大陆,在伯夫河畔。我们和法国的传教士们一起试图阻止英国商人和当地印第安人进行商贸往来。我们逮捕印第安人,用船只将他们作为奴隶送到我们加勒比海的种植场去。最后,我们得到命令,要把他们像兔子一样杀死。而这些印第安人实在太多了。后来,英国人来了,和一些部落结成了联盟。我们和契卡索人战斗,和纳齐兹人战斗。英国人派遣新的船只和士兵,建造堡垒。为了消灭他们,我们只好收买其他部落。可后来很多人病倒了。他们像苍蝇一样地死去。想拿赏金的人剥掉了他们的头皮。那些神职人员为一个英国人的头皮支付一百镑。那真是罪恶。我们的团部人数因此锐减,幸免于难的人变成了觊觎赏金的人或者淘金者,或者成了逃兵回到法国。我看见过太多血腥恐怖的场面。”
“那你今天可以更容易忍受这样的场景吗?”约翰讪笑道。
“你在新大陆用步枪对逃亡的印第安人扫射,一把火烧掉他们的村庄,可你永远不知道是否把人弄成致命伤了,你也永远看不到一个被烧伤的孩子。可在您的绞刑架上,约翰师傅,当犯人的脖颈断裂时,我们甚至还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尿味。”
“还有一个区别,”约翰说,“在新大陆,你们杀人可以拿到军功章,可作为刽子手你只能遭到鄙视和唾弃,尽管你只能执行法庭命令你执行的任务。一个人只是完完全全做了社会要求他做的事,他们怎能唾弃这样的一个人呢?他们希望看到绞死那些谋财害命的凶手,可他们自己却不愿意助人一臂之力。”
“谢谢。”让-巴蒂斯特稍后说道。
“我并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约翰撒谎道,“要是他们绞死了我的帮手,那我就没有帮手了。而且我想到我的帮手最终已经认识到,在布瓦西埃侯爵解散他的团部之前,他只有在我这里才会安全。”
“我会待在您身边,戴上黑色风帽。”
约翰朗声大笑。“这里的人喜欢这个。他们平时在这里无所事事。他们为了一只面包要干上好几天活。唯一打发时间的消遣活动就是观看处决现场。因此他们的期望值很高。”
让-巴蒂斯特点点头。因为他对轻骑兵寻找逃兵的事还一直心有余悸。“我们为何不把尸体带走呢?”他之后问道。
“市政厅愿意做这件事,它可以起到威慑作用。只有尸体腐烂了之后,我们才可以把它们取下,再埋葬掉。但并不是埋葬在墓地。”
让-巴蒂斯特考虑自己是否还有一条路可以摆脱命运的摆布。他现在不是可以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去吗?可他马上又想到了轻骑兵,他突然有了一种印象,仿佛所有的一切必须服从整体。他可以溜之大吉,藏匿起来,尝试任何可能的一切,但他终究会死在绞刑架下。他没有别的选择。这一可怕的念头使他感到苦恼,他迷迷糊糊地凝视着那条乡间小路渐渐消失在马蹄下。
“到家后,我给你演示如何计算绳子长度。那是数学。”
让-巴蒂斯特没有吭声。
让-巴蒂斯特更感兴趣的,不是被绞死者的尸体解剖,而是药房,是植物药学和制造药物。也许恰恰是因为若斯菲娜常常待在药房里的缘故。她掌握一些植物疗效的知识,乐意将自己的学问传授给让-巴蒂斯特。有时他们一起徒步到森林里采摘药草。若斯菲娜教会他如何寻找植物,如何识别植物,以及如何收藏它们,以便它们不会失去药效。他喜欢和她在一起。他喜欢她沉静的性格。她给了他平静和安宁。他也不在乎她从不向他透露自己的过去。他也从未刨根究底。或许他是害怕重新失去宁静的生活吧。偶尔他完全没有好好听她说什么。他凝神谛听她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是注意她在说什么。
约翰、若斯菲娜和让-巴蒂斯特,三个人相守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一起玩纸牌度过漫长的冬夜。在那些美妙的夜晚,他们还一起品味葡萄酒。让-巴蒂斯特发觉约翰和若斯菲娜的关系非常亲密。可他弄不清他俩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对一名女仆而言,难道这是一种慈父般的关怀吗?难道她就是他的情妇?他在这方面没有想得太多,因为他只是等待布瓦西埃侯爵能够最终解散掉他的团部。可有时候,他会突然冒出赶紧消失的念头,但内心深处总有某种东西在抗拒着。他担心触犯一个崇高的准则。他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而且因为这里还有若斯菲娜。总算还有若斯菲娜。他从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他。或许在她看来,作为一个女仆的生存要比和一个逃兵不确定的将来更好。另外,完全无法肯定的是,是否她有朝一日会离开约翰师傅。她属于那种为了服务于他人宁愿牺牲自己生活的人。他们放弃过自己的生活,这一点难以解释。很显然,也有一种诅咒叫行善。
“打牌!”约翰打破了他的沉思。让-巴蒂斯特这才意识到自己洗牌时间用了太久。他尴尬地笑笑,开始发牌。他们总是玩牌至午夜时分结束,然后最后一次举杯互道晚安,年轻人回到仓库,很快沉入了梦乡。
春暖花开时,约翰获得了奥吉地区的一份刽子手工作。他为此感到很自豪。他暗地里满怀成为一名伟大的刽子手的梦想,就像是一位著名演员在其他城市和地区进行访问演出一样。酬金丰厚,这个不言自明。他不希望让若斯菲娜单独留在这个所谓该死的农庄里,便通知那里的市政厅说,想聘用当地的一名行刑助手,并想借用奥吉地区那位重病在身的刽子手的刑具。假若能这样,让-巴蒂斯特就可以陪若斯菲娜留在家里了。
临行前,约翰回到自己的药房,将两棵洋蓟捣碎。再加上苹果酒和几个士兵从新大陆带回来的育亨宾树皮粉末。最后他还添加上玛卡根粉,玛卡是印加人的一种神圣植物,是由西班牙航海家率先带到马赛去的。“今晚试一下,”约翰对让-巴蒂斯特说道,“然后告诉我,它的效果有多迅速和强大。它对你的胆汁和肝脏有帮助,并且促进供血”。当他看到让-巴蒂斯特脸上的怀疑目光时,他哈哈一笑。“你吃了可不会死掉,骑士。它不会对你有损伤。最坏也就是不起作用罢了。”
约翰在一本黑色小册子上对如何调制这杯酒做了详细记录,然后告辞了。
夜幕降临,让-巴蒂斯特过去照顾马匹时,若斯菲娜踏进了仓库。若斯菲娜显得心情舒畅,兴高采烈。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怎么的,她要比平时更漂亮了。难道他到现在才发觉她实际上有多么美丽动人吗?
“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她突然说道,冷不防站在他面前。她请他跟平时一样到厨房去。她做好了豆饭,配上了熏板肉和洋葱。他们一声不吭地吃着晚餐。
“我们彼此心心相印,不用说什么大话。”若斯菲娜说。他点点头。
稍后,她递给他那杯洋蓟酒。“喝吧,”她嫣然一笑,“为科学干杯。”
让-巴蒂斯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酒喝起来有点儿苦涩,但因为加上了白酒,口感好多了。当他重新搁下杯子时,她伸出了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接着说道:“睡到房间里去吧,让-巴蒂斯特。”他犹豫不定着。“夜里还是挺冷的。”她说,微笑起来有点笨拙,然后站起来。她还一直拉着他的手。她慢慢把他带到屋顶下挂着的亚麻袋后面,正是这些袋子将厨房和睡房分隔开。她解开裙带,脱下衬衣,满怀期待地注视他。他也几乎同步地脱下衣服,先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继而越来越迅疾,充满着**。在脱下自己所有的衣服之后,他停顿了下来,直等到她也同样脱光身上的衣服。他喜欢她直奔主题。
他们一起坐在厨房里,吃着卷心菜和约翰临走前用铁锹砸死的那只鸽子。
“我感觉自己吃撑了。”若斯菲娜说。
让-巴蒂斯特微笑着回答,注视着她好久。
“我会是个好妻子。”她轻声道,仿佛猜出了他的所思所想。
“我知道,”他说,“你很能干,也很可爱,而且你有一颗善良的心。”
若斯菲娜满意地微笑着:“你也是,我们会合得来的。”
“或许现在还太早吧。”他沉思着说。
“太早?”她生气了,“孩子必须早生才好。你还想等什么?”
“等待命运的暗示。”
“我不相信命运。一切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决定自己想要走的路。”
她的话令他感到吃惊。他握住她的手点点头,温柔地抚摸她的手背。
他们的爱情并非没有结果。若斯菲娜怀孕了。一天早餐,她在房屋和仓库之间的井边晕倒时,约翰急忙奔过去救助她,把她抱到屋里,抱到她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出屋子,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仓库那边。他一把打开嘎吱作响的木门。灯光使让-巴蒂斯特晃眼。他依然躺在干草床铺上。约翰抓住门后的那把大斧子,走到他跟前。
“若斯菲娜怀孕了。你要跟她结婚吗?”
让-巴蒂斯特默默无言。
“你好好听着,骑士,我会关心我的伙伴和助手。如果他们老弱病残了,我会让他们留在我身边,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地,也给他们提供热菜热饭,这是刽子手的传统。我们砍下罪犯的脑袋,绞死犯人,可我们为自己人的命运承担责任。”
让-巴蒂斯特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不得不做出妥协。就在这一刻,他讨厌起约翰来。有人又想要决定他的命运了。他又一次想到了那只马褡裢。是约翰偷了他的马褡裢。“是的,”他听到自己在说,“我要跟她结婚。”紧接着他压低声音补充道,“等孩子出生后,我要带若斯菲娜和孩子一起搬到巴黎去。”
约翰把斧子搁到地上。他显然搞糊涂了。“你想和她结婚这很好,可你想离开这个农庄就不对了。你想去巴黎干什么?忍饥挨饿吗?去偷去抢吗?巴黎就是一个大粪坑,一个垃圾场,污秽不堪,到了夜里,巷子里不安全,人们没有工作,面包太少,他们都快要饿死了。待在这里吧。你可以成为我的接班人,将来有一天,你的儿子也将成为你的接班人。”
“我希望我的后代避免遭到诅咒。他们应该成为自由人。过那种遭受唾弃的生活可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别匆忙做出决定,骑士,再好好考虑一下吧。过几个晚上,或许你就会改变想法。刽子手待遇优渥。而在这里的乡下你总能找得到几个土豆。可你并不需要它们,因为你是刽子手。在这里法律允许我们:只要你两只手抓得住,你在市场上尽可以随便拿走多少水果、蔬菜、鱼肉,甚至鸡蛋。统统免费。”
“我知道。您难道忘记了我也是来自刽子手世家吗?您难道也忘记了我度过我迄今为止的生活,只是为了摆脱这种命运吗?”
“骑士,”约翰以非同寻常的慈父般的口吻说道,“我会传授给你植物药学的所有一切。我们不仅执行判决,甚至还要种植土豆”。
“我还以为只有新大陆才有土豆呢。”
“不,”约翰大笑一声,“他们已经在勃艮第种植土豆了。我的院子里就有一些。它们味道好极了,而且土豆皮可以减轻灼痛。”他的脸部表情开始舒缓下来,变得温和了。他非常希望让-巴蒂斯特能够留下来,他们可以一起组成一个家庭。“骑士,别忘记我当时在那间祈祷室里跟你说过的话。你可以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可你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这就是诅咒。而如果你想抗拒它,那生活就会制伏你。”
“不,不,”让-巴蒂斯特固执地说道,“一个人只要认识到自己的命运,他就可以摆脱它。人是自由的,约翰师傅。”
“人还从来没有自由过,”约翰以不祥的声音说道,“人一辈子做事,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他就像一只动物,留下足迹后再也无法被抹掉。”
1739年2月,最初的阵痛开始了。约翰请让-巴蒂斯特骑马进城叫一名助产士上门。
“我还以为刽子手也可以干这活。”让-巴蒂斯特惊讶地说。
“我缺乏训练,”约翰回答,“假若这是某一个女人,那我会这么做,可遇到若斯菲娜就不行了。她需要城里最好的助产士。”
让-巴蒂斯特策马奔向邻近的小城,他们就是在那里的盐井广场上执行判决的。和平时一样,那只绞刑架已经在上一次处决数日后被拆除。此刻货摊上可供选择的水果和蔬菜少得可怜。无以数计的人们在广场上闲逛。绝大多数人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今天清晨,这些人拿到了属于自己的薪饷后光荣退役。他们就是来自布瓦西埃侯爵团部的人。侯爵终于解散了自己的部队。让-巴蒂斯特试图明白过来:他自由了!他不必回到那个该死的农庄。他可以选择,可以决定。自由了。
城里最好的助产士名叫莫尼克。她和年长好多的哥哥一起居住在一栋崭新的木框架结构的房子里,那些拓荒者从新大陆回到法国之后都建造这样的房子。承重梁由一根根染成黑色的清水梁组成,而梁与梁之间的间隙则由黏土和砖瓦堆砌而成。德国木框架结构房子有着几近几何图形布置的清水梁,然而和这种房子结构相反的是,这座城里的这些房子排列得混乱不堪,好像那些建筑师永远喝醉酒似的。
让-巴蒂斯特敲门。他没法弄明白,一个助产士竟然住得起这么大的房子。一名使女打开房门。
“我要找助产士莫尼克。她住在这里吗?”
“对,她和大夫先生住在一起。大夫是她的哥哥。”
他被带到那间宽敞的客厅里。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坐在客厅里一张木椅上,椅腿上装上了轮子。有一个精心设计的机械装置可以让他独立挪动位置。
让-巴蒂斯特稍稍鞠了个躬。“您好,我想为约翰师傅的女仆找一个助产士。”
“约翰师傅,”老人讪笑道,“他还一直住在那个该死的农庄吗?”
让-巴蒂斯特点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女仆了?”他听到一个女人刺耳的声音在他身后嚷道。让-巴蒂斯特转过身来。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丰满的女人:莫尼克。她实在是太胖了,一说话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那个女仆究竟叫什么名字?”
“若斯菲娜。”
老人顿时大笑起来,可他的笑声随即变成了令人恶心的咳嗽。
“快点呀!”让-巴蒂斯特叫道,“阵痛早已开始了。”
“我们的若斯菲娜怀孕了,”莫尼克朗声大笑,“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是我。”让-巴蒂斯特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
“我当时把小若斯菲娜带到了这个世上,”年迈的大夫和蔼可亲地摇摇头,然后对他的妹妹招手,说道,“给我倒一杯苦艾酒,也给这位年轻人来一杯。”
“您现在过去,还是不过去?”让-巴蒂斯特坚持道。
“我是不会帮任何一个刽子手接生的。”莫尼克说。
“说得对,妹妹,如果你给一个刽子手女儿的孩子接生,谁也不会再上我们家来了。那好,您喝了这杯苦艾酒就走吧。”大夫家的使女递上了两杯酒。
“您是想暗示,若斯菲娜是约翰师傅的女儿吗?”
“暗示?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让他女儿受孕,这只老狐狸已经等了多年了。我了解约翰家族。在这个家族里,哪怕只被搞过一次,所有的女人都会怀孕。仿佛连大自然都知道,她们只要一次**就够了。而那些男人,不错,这个家族里的男人都会成为刽子手。您必须承担这一职务,先生,您之后就是您的儿子。这就是这些人的传统,您就生活在他们之中。”
“您搞错了,先生!”
“不,”年迈的大夫说,然后举起他的空杯子,好让人再给他斟上酒,“正如我在我的眼里看到黄疸病一样,我在您的眼里看到许多鲜血,这个您早已看明白了。不,年轻人,谁也不会为一个刽子手的出生而离开这个屋子。”
让-巴蒂斯特把莫尼克推到一边,仓促地离开了客厅。
他疾步奔向院子,骑上马。回家路上,从当时的士兵小分队飞驰而过时,他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有一些人想跟在他后面,可他们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他们发出怪叫声和狂叫声,而让-巴蒂斯特希望他们马上离他远去。他策马疾驰,希望尽快回到那个该死的农庄。他在院子里就听到了令人哀怜的呻吟声。他冲进屋子,走到若斯菲娜床前。她在睡觉,脸上全是汗。床脚摆着沾满血的床单,还有一只双把大木桶倒满了热水。约翰师傅坐在一只凳子上,手里抱着一个小襁褓。他轻轻地说道:“我有外孙了。”
“我知道,师傅。”让-巴蒂斯特说。他想抱起自己的儿子,可是约翰回绝了,仍然抱着这个新生儿。“我有外孙了。”他喃喃自语。让-巴蒂斯特开始不乐意了。毕竟他是父亲,而不是随便一头给老迈的约翰传宗接代的种马。
“我想现在就要我的儿子。”他终于发出尖锐的声音。
约翰向他投去疑惑的一瞥。他还从未领教过骑士这种态度。他只好表情漠然地将婴儿交给让-巴蒂斯特。
几天后,让-巴蒂斯特和若斯菲娜结婚了。这是一个静悄悄的婚礼,没有任何客人光临。
他们彼此爱慕,琴瑟和谐,生活得非常幸福。
对约翰师傅来说,所有的梦想都已经实现。他的女儿找到了一个丈夫,并赐给他一个外孙:夏尔-亨利,又名夏尔。家族的香火得以延续。约翰知道他的女婿把生活想象成另外一种模样,可他认为,人来到这个世上,并非为了使自己幸福,或者为了实现某种梦想。不,人生由痛苦和折磨组成,而幸福就在于找到自己在人生中的位置,并且担当这个位置。
“我要和夏尔骑马出去,给他看那条河。”让-巴蒂斯特走进约翰的药房时说。小夏尔坐在地上和动物木偶玩,这些玩具是外公特意为他雕刻的。
“你就让孩子先待在这里吧,”约翰说,头都没转过来,“他正在玩呢。”
“我想和我的儿子一起骑马出去。”让-巴蒂斯特重复道。
约翰这才转过身来,摇摇头说:“你怎么了?这孩子喜欢在这里玩。他现在不想出去。”
“我想和我的儿子一起出去,难道还要征得您的同意吗?”
“你可用不着那么敏感。”约翰说完,又重新沉浸到自己的工作中。
让-巴蒂斯特一把举起小夏尔。“他是我的儿子,”他说,“按照原订的计划,我们要到巴黎去。”
“他是约翰家的骨肉,”老人没好气地斥责道,“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液。”
“他是桑松家的人,”让-巴蒂斯特反驳道,“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液和若斯菲娜的血液。我们仨都要搬到巴黎去。或许最终您会把我那只马褡裢里面的东西还给我!”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若斯菲娜试图出面调解,过了好几周后,她强迫两个男人一起玩牌度过了一个晚上,就像他们原来有过的好时光那样。可眼前的气氛变得很压抑。他们一言不发地玩牌。快要就寝时,若斯菲娜给酒杯倒上酒。
“我知道,”约翰稍后嘀咕道,“他是你的儿子,但他也是我的外孙。”
若斯菲娜脸上显出一副担心的样子,越来越紧张不安地观察两个男人。“你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们要搬到巴黎去。”让-巴蒂斯特回答。
约翰惊恐地扬起眉毛。他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害怕变化。“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了结。我们不是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吗?如果你到巴黎去,那你就是选择了贫穷。你要到巴黎去干什么?”他问道,口气明显很恼火,“在巴黎你可以做刽子手。骑士,可要是这样,那你同样可以待在这里。”出于习惯,他还一直将他的女婿称为骑士。
“我希望从事某一种职业,”让-巴蒂斯特固执地回应道,“车工、商人、鞋匠,任何一种职业都可以,除了刽子手。”
约翰不解地摇摇头。“我跟你说这话你会有点不乐意,骑士,可你真是个笨手笨脚的人。你只能干干粗活。你得干些其他人干不了的活。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采集肥料,每一个傻瓜都能干这种活,而傻瓜之中的竞争最激烈。你还可以学很多东西,比如在解剖学或者植物学方面,但你在这里还得待上一段时间。我不会永远活着,骑士。到时你们再去巴黎好了。”他表示和解地结束了自己的话,然后朝小夏尔那边望了望,小夏尔正在地板上玩木制士兵游戏呢。可想到女婿坚持不让步,他几乎感到绝望了。他再也不能给他的外孙雕刻小动物了。“不,不,”他大声地说,“你待在这里,慢慢就会习惯了。”
让-巴蒂斯特显然生气了,他不想再等下去,不希望再这么耗下去,这样空等下去很可能就要遥遥无期了。
“你真以为巴黎人愿意让一个来自外省的刽子手卖给他们面包吃,卖给他们酒喝吗?”约翰重新激动起来。
“父亲说得对,”若斯菲娜小心翼翼地说,“你找不到工作,没有比刽子手的职业能拿到更好的薪酬的了,让-巴蒂斯特。我们的小夏尔将来应该做什么?你必须成为刽子手。为了你的儿子。”
“可不是在这里!”让-巴蒂斯特坚持道。他知道得很清楚,约翰这辈子永远不会搬到巴黎去住。“如果我们现在不走,那我的渴望将不复存在。我不能一辈子按照他人的愿望行事。否则当年我也不会逃到新大陆去了。”
约翰将他的牌扔到桌上,将酒杯里的酒喝完。他拿起杯子离开了厨房。
让-巴蒂斯特想不惜一切代价到巴黎去。他并非用梦想消磨时间,每到夜里,他就让自己的梦想醒着。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黑暗处看。他的要求始终无法得到满足。
自那天晚上起,这个该死的农舍变得更安静了。约翰尽心尽力地为女婿传授新的医学知识。要想让外孙在药房里度过时日,他必须做出牺牲,他让让-巴蒂斯特了解植物药学的奥秘。可事实上他将这些奥秘也都教给了小夏尔。小夏尔求知欲极强。而且总是有问不完的各种问题。那些药草和它们的作用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马上就熟悉了所有的药草,这些带来神奇疗效的药草,他也很清楚何时以及在哪儿可以采摘到它们。这倒是挺中让-巴蒂斯特的意,但他嫉妒岳父拥有那么渊博的知识。他不久就发觉他在药房里只是一个陪衬,只是为了让约翰和夏尔待在一起。夏尔喜欢外公。由于他的周围没有同龄的玩伴,他自愿在药房度过绝大部分时间,并将外公搁在工作台上的一切磨成粉末:药草、香料、叶或茎、花朵、树根以及树皮。夏尔的记性很好。他会注意到它们的芳香、颜色、稠度,尤其是合适的剂量。因为只要有机会,外公就会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任何一种混合而成的药剂既可以救死扶伤,也可以叫人一命呜呼。仅仅视剂量的不同而定。
小夏尔年纪很小时,约翰外公就教他读书写字,指给他看那些有关植物学和药学的书籍,特别是那两本带有精美插图的巨著。夏尔每天都要翻一翻那两本书。他可以长达数小时之久地告诉母亲自己学到的知识。母亲倾听儿子说话时颇为自豪,几乎是聚精会神地,不让他注意到其实他说的这些她早就知道了。那段日子很太平,约翰和让-巴蒂斯特不必经常到盐井广场公干。日子过得很太平,可让-巴蒂斯特感到不满意了。他要搬到巴黎去的愿望始终未变,这种渴望强烈而又充满挑战性。偶尔他试图和若斯菲娜谈谈巴黎的话题。可每次她都是万般温柔地拥抱他,对他报以微笑。“我们在这里不是过得挺好吗?我们什么都不缺呀。”碰到这样的时刻,他就觉得,对若斯菲娜的爱和无条件照顾好夏尔要比巴黎更为重要。对若斯菲娜作为已婚女子听从父亲的话,即便他没有任何吩咐她也会顺遂父亲的心意这一点,他同样表示理解。他实在太爱她了,因此根本不会做出令她感到伤心的任何事情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完全听命于她的。因此,他继续为自己戴上黑色风帽,耐心地等待约翰老死。他认识到约翰也会越来越老,他渴望自己将来有一天甚至能够看到约翰去见上帝的那一刻。他希望自己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夏尔的父亲,可以单独拥有若斯菲娜。可老人却迟迟不肯离开这个世界。
1744年夏天,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小夏尔五周岁生日不久,若斯菲娜突然去世。约翰师傅也不清楚她死于何种疾病。或许上帝也不知道吧。若斯菲娜似乎睡得很安详。约翰认为或许她发生了内出血。动脉有时会在体内、头部或者心脏发生爆裂。这种事在约翰家族出现较为频繁。人犯困了,睡着了,失去了知觉,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若斯菲娜被埋葬在祈祷室后面。夏尔尽管一声不吭,可眼泪却顺着脸颊汩汩而下。他紧紧抓住让-巴蒂斯特的手,仿佛希望确信父亲不至于也会回到亲爱的上帝那里去,让-巴蒂斯特很诧异,他的小夏尔竟然还把上帝称作“亲爱的上帝”。唯有那位邮递员出现在葬礼现场,可他并非出于哀悼,而是因为他手里有一封约翰的信。约翰连看都没看就把信塞进自己的短上衣口袋里。他想喝酒。上午喝,中午喝,晚上喝,整个夜里也喝。约翰师傅从地下室里拿来最好的葡萄酒,他和让-巴蒂斯特一连喝了好几天,神志不再那么清醒了。夏尔坐在沙发上,翻阅外公的那几本珍贵的植物学著作。他时而会稍稍抬头瞧瞧。看到两个男人还在喝酒,于是继续看书。
一天上午,约翰师傅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子里,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将它们驾在车前,然后重新走进厨房。让-巴蒂斯特趴在桌上睡着了。当约翰昏昏沉沉坐下,冷不防弄翻酒杯时,他才如梦初醒。他感到头痛欲裂。他知道出什么事了,恍然想起若斯菲娜已经不在人世。
约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交给女婿。“前一阵子,我给巴黎法院写过信,申请巴黎的空缺职位。现在那位巴黎刽子手死了。”
让-巴蒂斯特仔仔细细看完信,却只是默不作声。
“这可真是意外的惊喜,”约翰咕哝道,“我原本以为,如果我们一起搬到巴黎去,你会感到高兴的。我是特意为你们申请的。”
“巴黎法院皇家委员会任命您为新的巴黎刽子手了吗?”
“是的,而且不仅任命我,也包括你。请抓住命运递给你的手吧。别犹豫了。”
对让-巴蒂斯特来说,这一切完全在预料之外。
“你必须在9月23日到达巴黎。别再等了!到了9月,天又湿又冷,马路会变软。”
让-巴蒂斯特倒上酒,问道:“那你呢?”
“我开始经历人生之秋了。我发觉冬日已临近。不过你不用在意。你应该感到高兴。你将获得一万镑的年收入,这是我工资的三倍。”
让-巴蒂斯特沉默了。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多想着你的儿子。巴黎的租金很高,你还需要一个女仆。”小夏尔坐在约翰的怀里,担心地看着他。约翰把他重新放下。“现在,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赶紧走,”他没抬头看一眼让-巴蒂斯特,继续说道,“马车已在院子里准备好了。马我也已经套好了。我不会再用到它们了。另外,你走的时候别忘记把书带上。书是给夏尔的。他是聪明的孩子。到了该上学的时候,你就把他送到学校去。总有一天,任何诅咒都有结束的时候。我想他不会接你的班。你没有得到的机会,就好好提供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