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737年。约莫午夜时分。一场强风暴正在诺曼底上空肆虐。大雨滂沱。轰隆隆的雷声击中了森林覆盖的小山,瞬间照亮了在夜色中疾驶的骑兵。他疯狂地敲打他的黑马,仿佛想要摆脱那泼洒到大地上的特大暴雨。此刻,雷电一下接一下地劈开夜空,轰隆隆地从群山上打落下来。树木像火柴一样纷纷折断。途经一座小农庄时,那匹黑色牡马突然急促地吼叫一声。那被岁月侵蚀的外墙涂料似乎是血红色的。骑兵重新用靴刺刺马的侧腹。马已受尽折磨,它不乐意地扬起头,喷出的白沫飞溅到夜空,又随即消散开来。怒吼的雨水劈头盖脸地落到骑兵身上,他在被雨水淹没的公路上继续疾驰。那是一条通往布雷地区纽查特的路。突然,他看到树林之间有一盏淡黄色的灯火摇曳不定,认出是一家乡村客栈的轮廓。就在同样的时刻,马前腿忽然跌倒,无奈惯性使然,骑兵冷不防从马头上面飞了出去。飞出去的弧度很大,他的身体啪嗒一声掉入水洼里,继而又被滑出去好几米远,直至最后,他的头砰的一声撞在一根被风暴折断的树身上。相当长的时间过去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安然无恙,幸运地逃过一劫。之后,他感觉到了疼痛。他的黑马躺在路边,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不断地呻吟着,试图站起来,却已经无能为力了。它无助地摆动腿,嘶鸣着抬头张望。最后一次抬头张望。然后啪嗒一声,掉入淤泥里,再也动弹不了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骑兵慢慢站起来,保持了一会儿弯腰的姿势。他气喘吁吁地瞧了瞧那匹马,然后注意到他的马褡裢:马褡裢躺在他的脚边,显然从皮带上被扯下了。他打开马褡裢,从中抽出一把很沉的车轮锁双管手枪,那是他玩法老牌赢来的。突然,他失去平衡,重新滑倒在淤泥地里。他跪着寻找,找到了从自己手里飞出去的那把手枪。他心情轻松了下来,跪着靠近黑马。他几乎温柔地抚摸它的鼻孔。他举起手枪瞄准它的太阳穴,接着扣动扳机。没听见枪响。火药湿了。一声强有力的惊雷重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附近的闪电接二连三地发出轰隆声。骑兵站起来,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制服倾泻下来。他骑马跑了那么远的路,可不是到这里来放弃的。

他跺掉身上和脚上的烂泥巴,一步一步地走到那盏淡黄色灯光前。他的唇角掠过一丝微笑。难道是上帝听到了他的祈祷了吗?他一把撞开客栈的门。店堂里一张长桌旁坐着几个脸色阴郁的伙计。其他桌子旁没有人。除了一张桌子:在一个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独自坐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的面前放着一只木制酒杯。

骑兵随手关上门。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因为他的身材也是异常高大。他身体笔挺,走路姿势充满自豪感,棕色头发不长不短。他这才注意到吧台后面的店主。店主看他的眼神并不友好。坐在长桌旁的伙计们打量这位迟来的客人的裤子。裤子上虽然已被泥浆弄脏,但还能认出是布瓦西埃侯爵团部制服的颜色,从腰带直至下面被泥浆溅脏的靴子也可以看出来。那是一条军官裤子。

“我们这是在哪儿?”骑兵问。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提问。

他转身对店主说:“给我来点喝的。”

“我们没有喝的。”店主稍后说道。

“酒。红酒。”

店主拿出一瓶酒,把酒杯倒满。骑兵从口袋里翻出一枚硬币放到吧台上。店主打量这枚硬币。他没见过这样的钱币。

“这是在新法兰西铸造的,”那位军官说,仿佛想要最终赢得应有的权威,又补充道:“我是德·隆瓦勒骑士少尉,让-巴蒂斯特·桑松·德·隆瓦勒。”

店主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他慢慢将酒杯推到吧台上,问道:“你在印度打过仗吗?”

“我们把它叫作美洲,而把那里的土著称作印第安人。我不知道正确的说法是什么。最主要的是,我们自己明白。”

店主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们这里不喜欢陌生人。”

“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或许才一年吧。”

店主摇摇头。“我见过去过那里的一些人。可他们回来后不再是同一个人了。他们谈论一些傻事。因为在大洋彼岸,他们没有国王。在那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王。我听说过这种事。”

“是啊,”桑松少尉喃喃道,“甚至还有些人,他们想要分裂法国,于是上了战场,然后战死了。他们希望自由。”

店主怀疑地打量他,转身离开了。回来时,他给坐在长桌旁的客人带来了一大罐葡萄酒。

“你们部队的其他人呢?”其中一个伙计挖苦地问道,说话时露出自己黑乎乎的烂牙。酒友们开始哄堂大笑。那是一种粗鲁而失礼的哄堂大笑。他们就像准备阴谋策划的敌军一样坐在桌旁,急切地期待他的回答。

“做了逃兵,”有一个问道,“还是你要带我们上战场?”

少尉一口喝尽杯中酒,走到长桌跟前。“先生们,我所属的部队就驻扎在迪耶普附近。那是布瓦西埃侯爵团部。我受指挥官委托在外办事。我有一份紧急公函要送到巴黎去。”他做了个立正的动作,将右手搁到他那支长剑的铁制护手罩上。“我需要一匹好马。”他挑战似地注视着店主。

“你看到这里有马了吗?”

“他只有我们。”有一个伙计发出怪叫,其他人只是晕乎乎地咯咯笑个不停。

“你究竟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店主问。

“我的马陷入外面的泥潭里。马腿断了。”他慢慢急躁起来。“我本想给它仁慈的一枪结束它的性命,结果火药湿了。”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那个客人,他正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那张小圆桌旁。可此人并没有抬起头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酒杯。他的头光秃秃的。

“你问问他吧,”店主没好气地说,“或许他可以给你一匹马。反正你没法待在我们这里。我们没有客房。”

“我还需要一把武器,我的马必须得到解脱。”

“难道我看起来像个贩卖枪支弹药的商人吗?”店主咕哝道,“你问问他。他善于和各种各样的动物打交道。他知道怎样使一匹垂死的马得到解脱。”

坐在长桌旁的所有人又一次哄堂大笑。

“5个苏[1]。”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高个子嘀咕道。

桑松少尉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摆到吧台上。

“你自己给他吧。”店主用一种异常轻蔑的口吻说。

“不,”高个子回答,“就搁到吧台上。让他再给我来一杯酒。”

少尉将自己的空酒杯推到吧台上。“给他倒上酒。”

店主拿起杯子,重新放回原处。“他喝自己的酒杯。”

少尉朝长桌旁的几个伙计望过去。他们一个个不吭一声,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他拿起那只玻璃酒杯,慢慢走到坐在角落里的那名男子那里,在他的桌前站住,为他斟上酒。

“那头畜生在哪儿?”那名男子小声却粗鲁地问道。

“您沿着林子方向走就可以看到它了。”

那人点点头。“我会给你弄来一匹马。不过那匹老马属于我了。你沿着那条路走回去。你看到那个小农庄了吗?刷成红色的农庄。在农庄后面你可以看到有一间祈祷室。你到那里找我。你可以睡在我的仓库里,骑士。”

少尉疑惑地看着那个人。

“你先走,我喝完酒要关心一下你的马。”

“您不能马上处理这事吗?”

那个人此刻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他的眼睛黯淡无光。他的脸就像铁砧,强硬有力、棱角分明而坚定不移,仿佛有人朝他砸了一拳,却丝毫看不出他的脸上有纹丝的表情变化。少尉拿着葡萄酒杯又重新回到吧台,对店主说:“我想洗一下。”他指了指自己的脏手。直到现在他才看到左手上有血迹。

“你在院子后面可以找到一只木盆。”店主用头示意吧台后面的那扇门。外面泥泞的地上摆放着木板。少尉洗了自己的手和脸,将就着擦洗了一下他的制服。他不知道鲜血从哪儿流出来。

他重新回到酒馆时,高个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我现在也走了,到红色的农庄去过夜。”

坐在长桌旁的人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个人大声叫嚷道:“我们管它叫作该死的农庄。”大家全都扑哧笑了。

“嗯,是呀,”店主咕哝道,“只是谁也不愿意到他那里去做客。”又是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又有一个人补充道:“那里非常非常安静,尤其在仓库里。”此刻,伙计们又怪声大叫起来,用拳头猛击桌面。店主不动声色。

让-巴蒂斯特·桑松走到野外,向上拉起大衣领子。他在夜色中果断地往回行进。倾盆大雨依然在下。他在路上看到了他的黑马。马已经死了。它躺在血泊中,尽管血一直在流,但仍然被雨水不断地冲洗掉。他突然想起那只马褡裢来了。他找了一会儿,可在黑暗里怎么也找不到了。

一刻钟之后,他到了那座该死的农庄。他看到房间里有一盏灯亮着。房子真的被刷成了红色,仿佛鲜血在雨中闪闪发光。他一路走过去,发现仓库后面有一间小祈祷室。它的入口处被一支蜡烛点亮。蜡烛在风中发出啪嗒声。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小石阶往下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这又湿又滑的石阶上。他在入口处站了一会儿,瞧了瞧那座小小的圣母祭坛,烛光在那里闪烁不定。他发觉并非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他马上看到有个黑影。他缓慢地走过嘎吱作响的木地板,跪在之前在酒馆里和他攀谈的那名男子旁边。他把两肘支在祈祷用的长凳上,双手合十。他试着祷告。可他不愿去想任何祷告的事。这消逝的岁月使他感到疲倦。或许他的祷告也让上帝感到疲倦了。高个子转身面对他,注视他。在祈祷室做祷告似乎改变了他的模样。此刻他显得温顺而宁静。或许这也是因为酒精在起作用吧。祷告或者酗酒,两者几乎都有同样的效果,桑松想道。

“您看到我的马褡裢了吗?”他问,盯住那个人看,目光咄咄逼人,仿佛在威胁他千万别对他撒谎。

“骑士,你的马褡裢搁在仓库那边。我已经打开看过。毕竟我想知道在我仓库里过夜的是谁。但马褡裢里并没有送到巴黎去的紧急公函。我担心你是因为私事才骑马出去。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你想要出去的愿望很迫切。不幸就在你的脚下。或许这是一种诅咒。有些人是被诅咒的。他们度过一生才能摆脱这种诅咒。可诅咒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他们失去了上帝之剑。上帝诅咒蛇**夏娃,上帝诅咒该隐杀死了同胞兄弟亚伯,上帝也诅咒尘世和他的子民。”

“您别胡扯了,我不相信诅咒!”

“那你为何要在这种鬼天气里,像疯子一样冒着黑暗骑马远行?如果你相信上帝,那你也会相信魔鬼,而如果你相信上帝和魔鬼,那么你也会相信诅咒。你究竟想要逃避什么?”

让-巴蒂斯特沉默无语。

“有些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无法摆脱这种命运。这就是诅咒。”

让-巴蒂斯特的手碰到了右半身。当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时,才发现手上全是血。

“到仓库去,”高个子说,“我们必须清洗伤口。否则你永远看不到巴黎了。”

他举着蜡烛照亮了前面的路。马厩里的马匹开始急躁起来。有几匹马站起来,把头举得高高的。它们闻到了陌生的气味和血腥味。他在最后一格马栏后面铺上新鲜秸秆,将一只棕色的粗羊毛毯垫在上面,请让-巴蒂斯特脱光上身。“我拿清水过来。”他说,将蜡烛摆在地上。

让-巴蒂斯特躺下来等他回来。他的耳畔只听到马蹄声。高个子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带来了干净的毛巾。一名年轻女仆手里拿着一只研钵跟在他后面。她跪下来,将几棵药草捣碎。“这是西门肺草,”那名男子说,“它可以减少炎症,防止化脓。”

“您是大夫吗?”让-巴蒂斯特问。

高个子没吭声,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清洗伤口。

“对,他是大夫,”年轻女子稍后说道,“他是好大夫。”她将药草重新放到研钵里,用训练有素的手将它们捣碎,然后把药膏糊上水,将这个混合药剂叫让-巴蒂斯特喝下去。尽管药味闻起来可怕,但他还是喝下去了。

“这种药草对你有用,”高个子低语道,“萝芙藤会夺走你的恐惧。它可以使你的身体和你的性情镇静下来。你不再感到疼痛,可以安心睡觉。”

“我不会害怕,我在新大陆战斗过。我见多识广。”

高个子似乎不为他的话所动。“明天醒来,你到仓库四周看看,或许会感到害怕。你还没有看到命运赐予你的所有一切。”

让-巴蒂斯特本想直起身,站起来,他想或许最好还是离开这个地方为妙,可是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的思绪迷失在不可捉摸的感觉里。他还感觉到自己心里产生了恐惧,之后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外面,天色破晓。新的一天开始了。第一缕阳光从硕大的天花板开口透射进来。让-巴蒂斯特醒了。他慢慢站起来,打量着四周。他是睡在最后那间马厩旁。那里总共有四间马厩。马已经站在那里不耐烦地等着有人给它们喂草吃。它们好奇而烦躁地用头撞击马厩门。他把它们打量了一番,他喜欢马。可它们几乎没有成为骑兵马匹的能力。它们是被淘汰的对象,大概顶多还能为停放在院子里的马车拉拉货物而已。他在仓库周围东瞅西瞧。仓库很宽敞。木板墙上挂着马具。钩子上挂有铁制物品:火钳、脚镣和手镣、撬棒,地上的柳条筐里装满了皮带,一根炉条,几只中等大小的木桶里存放着动物脂肪、软膏、药粉、木炭、润滑油、肥皂、麸皮、沙子和锯屑,以及一只巨大的轮子。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布上放着什么东西。他拉住桌布的一角。染成淡青色的手指露出来了。他扯掉桌布,看到了一只胳膊,前臂、上臂乃至肩关节。胳膊肘被剥了皮,可以看到露出的骨头、肌腱和关节。

他被这可怕的恐惧攫住了。他重新想起了诅咒。他必须离开这个仓库。他的人生很有可能是要被诅咒的,可这个地方同样要被诅咒。他几乎刚做出逃离的决定,便陷入了惊惶失措之中,他担心自己会在最后一刻留下来。他急匆匆地走到仓库门口。外面的院子里响起了连续跺脚的马蹄声。想必至少有六七个骑兵吧。他将门扇打开一条缝。看到那些骑兵就是所谓轻装上阵的轻骑兵。他们身上带着滑膛枪,穿着白色制服。从制服的领子、袖口翻边以及翻领的颜色,看出他们属于布瓦西埃侯爵团部。对面住宅的房门打开了,高个子走到外面的院子里。

“你们的马需要喝水吗?”

“我们在寻找一名逃兵。你看到有人在这里闲逛吗?”

“谁也不会迷路到这里来。而且谁也不会自愿找到这个农家小屋来。”

领头的人用力把缰绳拉过来。他看上去时间很紧,然后又一次转过身来。“我们继续向巴黎进发。回来的时候我们还会找你。好生留意着吧。”

轻骑兵用靴刺刺马的侧腹。马腾空驶离院子。其他骑兵紧跟在他后面。他们沿着森林方向去了。

让-巴蒂斯特屏住呼吸。等到轻骑兵走远,他才完全打开仓库门。可高个子挡住了他的路。他壮硕的上身遮住了阳光,使仓库变得昏暗起来。“别动,”他说,“只有这里你才会安全。整个冬天你应该待在这里。你可以帮我修缮屋顶。”

让-巴蒂斯特在秸秆里翻寻。“您是谁?”

“你在找你的马褡裢吗?”高个子问,走进秸秆。他一脚将那只袋子踢到让-巴蒂斯特跟前,让-巴蒂斯特立即打开翻寻。可袋子里空空如也。他怒不可遏地盯着高个子看,“袋子里什么也没有。”

“还有,我的军官证在哪儿?”

高个子从上衣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撕成碎片。他的双手粗大结实。

桑松想,这个人可不是坐在写字台旁挣钱的。

“那就是你的军官证,骑士。你现在用不上它了。你是逃兵。你到哪儿都找不到工作。你喝不到热汤,居无定所。你帮我,我也帮你。初雪马上降临,仓库里的秸秆就会潮湿而霉烂。我会帮你,但你必须发誓,你一定要待到春天才离开。”

“我向您发誓……”

“你不必向我发誓,骑士。应该在上帝面前发誓。如果你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不会杀死你,但上帝一定会惩罚你。而上帝的惩罚要比死亡更恶心。”

“我向上帝发誓。只要我能在这里安生,我会做好您要我做的一切,直至我的团部撤离为止。”

“这个说起来容易,可是你愿意和魔鬼订立一份契约吗?”

“可以呀,”让-巴蒂斯特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可您又不是魔鬼。您可以减轻疼痛。”

高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急切地观察他。稍过片刻,他说:“我可以减轻痛苦,因为我也可以叫人遭受痛苦。我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它可以治愈伤口,但也可以叫人受伤,导致痛苦。如果你进入了我的世界,那么你就进入了痛苦的世界。”

让-巴蒂斯特盯着高个子那只残臂看。高个子会意地笑笑,走到桌子那边。年轻人跟在他后面,说道:“我会在初雪降临之前帮你把这屋顶修缮好。”

“你将和我同桌吃饭,睡在同一个屋檐下。为此你应该作为助手为我服务,直至那些树开出花朵。只要你的团部还在这个地区,你也可以多待上一段时间。我急需一名帮手。”

“找到一名帮手有那么困难吗?人们都在忍饥挨饿。在这种阴郁的日子里,人们只希望自己拥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工作。”

“但不是这种工作,”那人回答,“我们不只是修缮屋顶。”

“您究竟从事怎样的一种工作?”让-巴蒂斯特问道。怀疑写在他的脸上。

“我是司法官。而你现在是我的助手,骑士。我是被社会唾弃的人。他们也会唾弃你。”

让-巴蒂斯特脸色煞白。他渐渐产生了阴森可怕的怀疑:“司法官为何遭受社会唾弃呢?”

高个子在黑暗中抓住挂在墙上的一件物品。他走到灯光处,让-巴蒂斯特看到那是一把双手剑。高个子将剑尖刺入木地板,双手握住剑柄。

“我是皮埃尔·约翰师傅,是沟得拜冈沟地区的死刑执刑官。我为鲁昂市和迪耶普副伯爵领地工作。”

“不!”让-巴蒂斯特绝望地咆哮道,“不!不!不!”

他从约翰旁边一路冲出屋外。一匹马站在院子的饮水处。他抓住缰绳,跃上马背。说时迟那时快,他正想用靴刺刺马的侧腹,尖锐刺耳的口哨声顿时在院子上空响起。那匹马马上待在原地不动了。让-巴蒂斯特顺着马头向前坠落,一声喊叫之后,跌倒在坚硬的石子路上。

约翰挑衅地站在他面前。“下次可别再干这种蠢事了,我会一直追踪你到巴黎,叫你吃尽苦头。我知道如何叫人生不如死。不要逼我。不要现在。我刚刚开始喜欢你。”

让-巴蒂斯特艰难地站起来呻吟着。他本能地抓住约翰前一个晚上清洗过的部位。那里又在出血。“我逃到新大陆去,可不是为了回来再做刽子手的,”他叹息道,“我去当兵是为了摆脱压在我们家族身上的那重诅咒。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所有我的祖祖辈辈,他们都是刽子手。他们来自庇卡底的阿贝维尔地区。”

“你应该为生在这样的家族感到自豪。”

“这不是我的世界!”

“只有一个世界,每个人必须占有上帝分派给他的那个位置。没有其他的世界。你必须满足事先被确定的条件。”

“曾经有过一个先人,他是绘图家……”

“尼古拉·桑松。”约翰说。

让-巴蒂斯特感到很惊讶。

“难道只是因为我是行刑官,你就以为我那么愚笨,那么没有文化吗?”

“不,约翰师傅。”让-巴蒂斯特撒谎道。

“你给我好好听着,骑士,你认为一重诅咒压在你的家族身上,你想要摆脱它。你离开你的家庭,你在部队里承担自己的义务,你去了新大陆,并且在那里战斗过。你幸运地活下来了,又回来了。你成了逃兵。你想要逃离家族的诅咒,可现在你成了我的助手。你认识到这种诅咒了吗?它就像你自己的影子那样紧随你。你可以认识到你的命运,可你无法摆脱它的纠缠。松树和暴风雨抗争,结果被连根拔起,可柳树宁愿弯下腰来,于是坚强地活下来了。你就接受这该死的人生吧,并且学会遗忘。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痛苦就产生了;当你想到未来的时候,恐惧就开始在你心里发芽了。试着只看到今天的日子。今天你不缺少任何东西。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约翰回到仓库,从桌子上拿起那只可活动的胳膊,指给让-巴蒂斯特看,后者吓得后退一步。

“你好好瞧一下这个东西:肩关节从这里开始。它由肱骨头与肩胛骨构成。肩关节几乎难以通过骨头结构被锁定,而大多通过肌肉系统达到稳固。这是一种魅力。唯有解剖这个部位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这一点。唯有知道手关节如何发挥作用时,你才可以帮助我。普通的炎症在肿胀时会占据太多的空间,导致受感染者无法转动手关节。也就是说,必须让这炎症消退,而不能让它残留在胳膊上。任何一个刽子手都要比凡尔赛宫里的宫廷大夫更了解人体解剖学。

让-巴蒂斯特点点头。

“我可以教你很多东西,骑士,但你必须想学才行。”

“我会做您的帮手,约翰师傅。但如果明年春天我的团部离开这个地区,我也会离开您。”

约翰短促地笑笑,径自来到外面的院子里。让-巴蒂斯特待在仓库里。他走到自己的干草床铺上,捡起那只马褡裢。马褡裢里面还缝了一只小袋子。他摸了摸袋子。袋子里面也已经空空如也。他奔到院子里,对着约翰嚷道:“那只袋子里面也有东西的!您偷了我的东西!”

“不,”约翰说,没有转过身来,“我把它当作抵押物保存了。”

让-巴蒂斯特怒气冲冲,咚咚咚地回到仓库,将马褡裢扔到干草上,自己也躺在上面。

“约翰师傅从事解剖学研究。”一个女人和气地说道。让-巴蒂斯特转过身来,眯起眼睛看她。站在他面前的是那名女仆,她手里拿着一大杯红葡萄酒。这个女人大约三十岁了,穿着破烂。衣裙里面可隐约看到两只**的轮廓。她两腿细长,身材高大。他站起来,渐渐向她走近。昨晚他根本没有看清她的模样,竟然如此楚楚动人。

“上午他接待病人,”她说,“他开了一家小药房。他熟悉大自然的疗效,可到了傍晚,他执行刑事判决。”

约翰重新进入仓库。“没有我,整个秩序将会大乱;没有我,国王的宝座将难以为继。”

让-巴蒂斯特倚靠在一只啤酒桶旁。那里面漂浮着分辨不清的东西,看起来仿佛是人的手指。它们用绳子固定住。

“这就跟你看到的东西完全一样,”女仆说,“手指。被斩首者的手指。它们使啤酒变得更加浓郁芳香。所有被切下的四肢都具有神奇的力量,包括各种植物在内,只要夜里满月时被摘下,它们就可以在架子下生长。”

让-巴蒂斯特害怕地盯着她看。“这可真是神奇呀。”

“我叫若斯菲娜。我不是巫婆,”她会心一笑回答道,“我是约翰师傅的使女。世上有许多东西是我们无法解释清楚的。我们唯有相信它们。我们相信死后有生,尽管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死后回来过,我们相信圣母玛利亚童贞女受孕,尽管在我们这个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们相信死人复活……”

“而且我们相信霉运,相信上帝的恩赐,相信奇迹和诅咒,”约翰说,然后严厉地注视他,“你还可以有一天的时间出去酗酒,桑松,然后我在外面的院子里等你。下午两点。下午四点整,我们要在盐井广场执行一次判决。受国王的委托。我是人民的复仇者,而从明天起,你就是我的助手。好自为之吧。到场的人将会非常之多。他们期待看到一次庄严的轰动事件。戏有第一幕、第二幕和第三幕。到最后,主角丧生。巴黎的任何一个戏剧都比不过这样的戏剧性。”

盐井广场上空喧天的鼓声停下来了。人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站立在两米高的木制平台四周,位居平台中央的则为绞刑架。有一些人为了看清整个现场,像鸟儿一样爬在树上或者楼上。约翰师傅威严地爬上台阶走到绞刑架前,慢慢察看那些木板。这就是他的舞台。他穿着一件深红色料子做成的紧身上衣,上衣外面套着一件无袖皮制大礼服,那大礼服就像是一件护胸盔甲那样将上身扎紧。黑色马靴一直高至膝盖。此外,他还穿了一件宽松的血红色长大衣。他把大衣领子翻起来,看客们只能看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的一部分。人群开始鼓掌。喧天的鼓声再次响起。约翰耐心等待人们安静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书面判决书,他的目光以命令的姿态从人群的脑袋上面扫过。大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广场上的紧张气氛。观众们害怕他。可他们也喜欢这个两米巨人给他们带来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当喧天的鼓声再度静寂下来,让-巴蒂斯特·桑松带着不幸的布维耶爬上台阶来到绞刑架前。犯人穿着一件无袖红衬衫,双手反绑着。这名刽子手的助手头戴黑色风帽,齐眉高度上有两个开口,也为鼻子和嘴巴留出了一只小孔。所有这些都自愿演变成了化装服,因为它可以提高表演的价值,但也是为了让-巴蒂斯特不被人认出来。当然,要让一个爱凑热闹的人认出他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约翰曾经说过,一旦一重诅咒压在他身上,那么一切皆有可能,说完他心不在焉地盯着乌云看,它们在该死的农庄上空渐渐消散而去。

现在,约翰以可怕的雷鸣般的吼声宣读判决。先给布维耶上火刑,然后再绞死他。他偷了面包师的面包,愤怒的面包师穿越整个小城跟踪他,结果被他杀害。鼓声再次敲响。根据这个暗号,让-巴蒂斯特将死刑犯拉至木制平台中央的桩子那里。他把布维耶按倒,强迫他跪下,撕破了他的红衬衫。用于打上烙印的铁块已经在火盆里烧红。约翰师傅握住铁块,在灼热中转动了多次。紧接着,他将铁块压到囚犯的右肩上。皮肤嘶嘶地被烧焦了。布维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让-巴蒂斯特简直无法制服他,紧接着,一股恶臭飘**在盐井广场上空。约翰师傅伸出头察看绞刑架。人群在鼓掌。让-巴蒂斯特从后面抓住布维耶的上臂,让他回到原位。广场上突然寂静无声。他把绳索套在布维耶的脖子上系紧。布维耶几近麻木不仁地站在关闭的陷落活门上,闭上了眼睛。当约翰大声地问他是否还有话要说时,他只是有力地摇摇头。他希望尽快了结自己的生命。让-巴蒂斯特想确认自己并没有站在陷落活门上。约翰朝他点点头,心里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激动,对布维耶的命运不掺入丝毫同情的成分,于是让-巴蒂斯特触发了那个机械装置。陷落活门打开了,只听见嗖的一声,布维耶就像一袋面粉那样飞速掉入深渊,直至绳索猛然阻止他继续坠落。掉下去的身体重量紧压在他的喉结上,勒紧了他的气管。接着,他的脖颈断裂了。布维耶手脚还乱动了几下。他的身体松弛下来,尿液随即哗哗地流出来。人群发出大笑,又一次鼓掌。约翰显然对自己的表演感到很满意。他的准备工作做得无懈可击:他根据犯人的身体大小和体重核算了绳索的长度。只要犯一个小错误,就有可能导致布维耶尸首分离。这在判决文件里并没有做出预先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