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让-路易·卢沙尔的愤怒事出有因。他的父亲酗酒成性、残暴凶狠,他出于正当防卫杀死了他。父子俩有次为本杰明·富兰克林越吵越凶。富兰克林是避雷针的发明者,也是美国独立宣言起草者之一。独立宣言上写着,人人生来自由平等。所有的大街小巷里都能买到富兰克林的画像。巴黎人喜欢这位从前的外交官,也喜欢他的同胞——他的继任者托马斯·杰斐逊,杰斐逊目前作为公使居住在塞纳河畔。他俩聪明谦逊,穿着寻常朴素的黑西装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因此被视为普通民众的一部分。没有任何奢华装点他们的衣服,没有扑过粉的假发,也没有镀过金的纽扣。

在激烈的争执中,父亲抡起锤子威胁儿子,儿子因此离开了谷仓,大吼道,他要到城里找份工作,再也不回来了。话音刚落,父亲将锤子扔了出去,嗖的一声从儿子的头旁飞过。让-路易捡起锤子扔了回去,满腔怒火。不幸的是,他砸中了父亲的鼻根,砸破了脑袋。凡尔赛宫因此想要公开地处死他,因为老卢沙尔曾经是凡尔赛赛马饲养场管理员。那些人享有特别的保护,对他们的每一次袭击均被视为对宫廷的袭击。

夏尔对这次的死刑判决深表厌恶。他知道,作为一个特别残忍暴躁的人,老卢沙尔很可怕,既不宽恕动物,也不宽恕人类。可他也觉得,卢沙尔事件更多地是一起家庭悲剧。它是狂风骤雨来临前的预兆。人们愈发公开地谴责各种不良现象,他们就愈多失去对君主制度及其维护力量的尊重。大家不再对教会寄予希望。人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失去的了。

行刑日那天清晨,两辆马车离开了凡尔赛小城的监狱。一大群人早就盼望他们的到来了。可是当大门打开,夏尔-亨利·桑松的马车出现时,既没有听到讥讽的笑声,也没有听到大喊大叫声。人群在沉默。这是一种危险的沉默。那些人目光阴沉地凝视着夏尔,他像统帅那样笔挺地站在第一辆马车里。头发他已经小心翼翼地梳理过了,也扑过粉了。他穿一件扣上纽扣的深绿色小礼服。他也参照英国的时尚戴了一顶黑色大礼帽。法国的其他刽子手还在穿着战靴和血红大衣出场,而夏尔却试图以他的服装赋予这份职业额外的尊严。这种尊严应该表明,他并不是一个手拿斧子的屠夫,而是一名司法官。在他后面坐着德马雷、巴雷、菲尔曼和他的儿子亨利。亨利也来到了现场,这是他的心愿。

骑兵给他们辟出了一条路。车队缓缓而行,穿越凡尔赛来到圣母教堂。人群依然在沉默着,可夏尔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预示着不祥的奇特氛围。他简直可以感觉到那种群情激愤即将引发的爆炸性威力。他帮卢沙尔下车,从口袋里掏出那份书面判决。这个死囚犯赤着脚,穿着一件血红衬衫。他的头上套着一根绳索,双手紧握一支蜡烛,低着头跪在教堂门前。“……对让-路易·卢沙尔的判决是,胳膊、小腿、大腿以及脊柱断裂,再在绞刑架上处以车裂之刑。在圣路易广场执行。”人山人海的观众群中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之中的某种情绪开始流露出来。夏尔从人们的脸上明显地看出了这一点。他匆匆瞅了瞅亨利,可亨利却是不露神色。尽管出于安全原因行刑被指定在早晨五点进行,可成千上万人仍然准时赶赴现场。他们满腔愤怒,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可以证明,作案人这么做是出于正当防卫。而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被儿子砸死的粗暴父亲的故事。当助手巴雷重新请卢沙尔上车时,观众中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它类似于一头猛兽发出马上出击的危险叫声。通常情况下,人群鼓掌欢迎,然后讥讽作案者,可这一次巨大的人群似乎怒不可遏。人们明显感受到了怜悯之类的东西。这倒是鲜有所闻。恐怕可以认为,他们一定是看过卢梭的书籍。这样的一群人中还从未对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产生过怜悯之心,或许民众对国王越来越不满的情绪起到了一定作用。可怜的卢沙尔误以为群众的愤怒是针对他的。他显得烦躁不安,愈发感到恐惧。这时已经站在车里的神甫搂抱他,赦免他的罪。“您告诉他,法官已授权可以补充采用减刑方式行刑。”夏尔低语道。

马车在萨托里街的出口处停了下来,车辆再也无法通行。卫兵们试图留出一条路,可是无济于事。突然,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观众的耳语和怒吼中传出来。“再见,让-路易,我的爱人。”原来是埃莱娜姑娘,死囚犯的恋人。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纯洁而绝望,实在叫人心碎。她穿过人群艰难地向那辆车挤去。谁也不想挡住这个柔弱女性的道。她终于到了车那里,紧抓住木栅栏。她的脚被绊了一下,可手并没有松开,随后被车一起拖着走。突然,一个高个子男人又出现了。只见他迈开大步围着车辆跑,腾空一跃跳上车辕,撕开喉咙吼道:“让-路易,谁也没有权力杀死像你这样老实本分的人。”一名骑兵把巨人挤到一边。巨人是凡尔赛宫里的一名锻工,认识老酒鬼卢沙尔。吵吵闹闹的场面一直持续至车辆抵达圣路易广场,而在广场上举办活动开始变得愈来愈危险。人群围住绞刑架,拆除栅栏上的木板。夏尔和亨利以及助手们一起揪住卢沙尔,急忙爬上台阶来到绞刑架那里。可那个巨人早已站在上面等候他们,他手拿战斧将用于车裂的刑车砍成碎片。夏尔把儿子拉到身边,尽管亨利的身材比父亲更高大结实,而且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恐惧。大家向巨人鼓掌喝彩,并开始拆除绞刑架。“太太平平待着,刽子手,你就不会有事。”巨人解开卢沙尔的枷锁,把他抬到自己的肩上。他仿佛走在凯旋的队伍里那样爬下台阶,人们为他筑起了一条小巷。“让刽子手和他的助手们走过去吧。谁要是弄弯了他们的一根头发,那就要遭殃了。”

夏尔和亨利还没来得及离开圣路易广场,绞刑架的残余部分已经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起来。他俩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助手们,他们拼着命使尽浑身解数才从人群中脱身。他们脸色苍白,双手握住两匹马的缰绳。有一辆车也已经在燃烧,只能留在那里了。

“究竟出什么事了,爸爸?”亨利问。

“古老的秩序摇摇欲坠,你是见证人。这还只是刚刚开始。谁也无法阻挡它。”

他们一个个爬上这辆仍然完好无损的马车,回巴黎去了。

“他们点燃了正义的宝座,”德马雷过了片刻说道,“他们很快会把国王的宝座交给火焰。我不明白为何国王不作为,他有的是士兵。”

“他应该让整个巴黎血流成河吗?”菲尔曼问。

巴雷点点头,表情阴郁。

“他必须防微杜渐,”德马雷坚持道,“他一旦显示自己的软弱,巴黎将失去尊严。”

“当一种思想来临,你无法阻止它的蔓延,”夏尔说,“巴黎在挨饿,而王后却在她的衣服上面几乎耗资二十万,这可不行。”

“国王难道对粮食歉收承担责任吗?”德马雷问。

“不是对粮食歉收,”菲尔曼忿忿不平地答道,“而是对面包价格承担责任。”

城市淹没在黑暗中。人们没钱购买蜡烛和柴火,靠栗子面包充饥。面包价格重新暴涨,国王并没有为减轻百姓痛苦做过任何事,却用关税制度将面包价格的一半流入自己的腰包。起义和抢劫越来越频繁地在农村爆发。歹徒们到偏僻的乡村作案,甚至还袭击小宫殿。有些人胆敢闯到巴黎,偷袭面粉市场和面包市场。他们要求采用国王价格,也就是采用给国王的扣去捐税之后的面包价格。他们攻占和抢劫巴黎市区的一千多家面包店。可绝大多数人,只要头上还有屋顶,依然会待在自己家里。随着最后的蜡烛燃烧的烟雾消失,他们的希望也随之烟消云散。就好像魔鬼亲自来到了都城,吹灭了人们的生命之光。巴黎陷入黑暗之中。

1789年5月,对所有的人来说,王国的崩溃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最近数十年的海外战争耗尽了国王的金库。无独有偶,王后以每次连续数夜的庆典活动肆意挥霍,每夜耗资竟达四十多万镑。更为昂贵的是她为了维系友谊而必须支付的那些养老金。她送给波里纳公爵夫人一百多万镑,送给她的情人三万镑的退休年金,只是为了让他参加她的庆典活动。国王在一旁无所事事地观望,不,他掉转目光,仍和从前一样犹豫、等待和懒散,唯一专注于自己的业余爱好狩猎以及作为锁匠的古怪**上,他还设计出了漂亮的门锁。而在这段时间里,法兰西王国政府接受了十亿多镑的贷款,并且考虑再次提高税收,然而只是考虑对农民、手工业者以及临时工提高税收。僧侣和贵族几乎不支付任何税费。赤贫者要为富豪们负担生活费用。形势急转直下,似乎已处在走投无路的境地,在一百七十多年之后,要求重新召开三级会议的呼吁越来越强烈,因为唯有整个国家的代表,也就是说贵族、僧侣和市民才可以做出提高税费的决定。

在大街上,当愤怒的人们在抑扬顿挫地发出“绞死富人”的口号并且闯入宫殿的时候,他们却又喜欢散布恐惧和恐怖的气氛,可是向前推进改革的恰恰是那些贵族,因为贵族们心知肚明的是:一旦不稍稍做出让步,他们失去的将是一切。于是,他们和犹豫不定的僧侣们一起加入市民队伍里,要求取消三大等级制度,宣布他们自己才是国家、也是国民议会的唯一代表。

夏尔像平时一样沉浸在工作中。他听从安排,对判处死刑的人进行绞刑或斩首,在小窃贼们的额头上打上烙印,他还要履行所有其他托付给他的义务,以完全取悦他的上司。他早就听不到人群的喝彩声了。假若一个人仅仅偷了一只发霉的面包,而你却要往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家伙的额头上打上烙印,你为何还要感到自豪呢?

搬入新居后,夏尔又开始思念起丹曼莉来了。他的欲望重新苏醒了。他常常问自己,她现在大概会长成什么模样,她在祖国的生活会是怎样。尽管和她没说上几次话,但在他的记忆里,他赞美过她。他心里突然只有一个念头,想马上再见到她。

几日后,快要走到耶稣会修道院时,他远远地听到叫喊声。辛辣的烟雾向他迎面而来。他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手拿石子和燃烧的干草球向修道院扔去。愤怒的群众辱骂神职人员,要求他们交出储藏的粮食。当骑警从大街的另外一头出现时,这些攻击者立即如鸟兽散。一名神甫被激怒了,冲出修道院,抓住一名骑警的缰绳。“法兰西王国必须保护我们和我们的财产!”他嚷道。

“为什么?你们难道交过税吗?”骑警大笑,将他的马拉到边上。

夏尔对着神甫嚷道:“暹罗的姑娘在哪儿?”神甫一脸惊诧地转过身来。夏尔向他冲去时,他举起手以示拒绝,然后飞奔回去。夏尔追上他,抓住他的袈裟。“丹曼莉在哪儿?”他吼道。神甫伸出双臂反击。“她早就不住在这里了。”夏尔惊愕地放开他。神甫跨上最后几级台阶,随即消失在修道院围墙后面。夏尔这才意识到,自从最后一次见到丹曼莉至今,几乎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他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他彻底疯了吗?

夏尔迷迷糊糊地回到家,坐在加布里埃尔旁边弹琴。可任何旋律都无法减少他的愤怒。最后,他退回至药房,拿出日记本。他没有记述丹曼莉。那么多年过去,他觉得要写她太难了。他写的是那些起义,它们渐渐达到了革命的规模。民众宣布富人是他们的敌人。“谁不愿给予,就从他手里夺走,”夏尔写道,“可现在人人都成了偷盗者。”

偷袭修道院和富人的事件愈演愈烈。早上有一百个人走在街头,晚上就已经聚集起好几百号人在义正词严地高呼“绞死富人”。奇怪的是,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偏偏盯上了造纸厂老板让-巴蒂斯特·雷威永。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曾经做过工人的雷威永,给他的员工支付了社会福利费用,而巴黎的其他企业主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数十名卫兵守卫着他的宅院,起义暴动人员只好冲进隔壁的那栋城市别墅,将那里的全部家具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扔到马路上烧了个精光。令人惊讶的是,谁也没有想到将家具攫为己有或者变卖给他人。不,这里充斥的是盲目的摧毁癖,纯粹的憎恨。谁叫嚷得最响,人群就跟在谁后面。一周之后,一万名示威者重新冲入雷威永的别墅。当警方增加警力并投掷火炮时,三百具尸体留在了别墅花园里。损失惨重。可那些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一起齐步前进时,任何部队都无法阻挡住他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于是他们上路了。

1789年7月14日,夏尔邀请亨利一起参观皇宫。玛丽-安娜几天前到她妹妹家去了,她常常会在那里待上好久。甚至连两个儿子二十二岁生日也错过了。亨利已经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他的身高超出了父亲,同样是一个真正的桑松。女人们见到亨利,总要转过身来忍不住对他咯咯笑,这种事情以前在夏尔身上也发生过。只要人家愿意听,他都会对每一个人说,他是刽子手的儿子,不久将成为巴黎先生。他充满着自信。皇宫离巴黎大堂中央市场只有一小段路。在中央市场上,数以千计的一袋袋面粉倚墙堆放着,被附近居民从窗口倾倒下来的夜壶里的粪便溅得肮脏不堪。袋子里的面粉就这样在这里慢慢变味变烂,而在其他地方,人们却快要活活饿死了。

皇宫曾经归奥尔良公爵所有,“太阳王”路易十四于1715年去世后,奥尔良公爵临时担任摄政王,因推行毫无节制的纸币试验,使法国濒临破产。和太阳王一样,他喜欢女人、美酒和赌博,习惯过着奢靡堕落的生活。他向公众开放皇宫,皇宫自此以后被誉为欧洲最大的公共游乐场。只要花上几个苏,就可以怀着惊奇注视世上所谓最肥胖的女人或者长着巨大**的外国男子,在一个帷幕后面凝视色情的图画,欣赏讽刺歌曲,观看戏剧表演,瞅一眼简易幻灯机,或者赞赏一下伯尔尼医生兼蜡像制作师菲利普·科特斯的蜡像陈列室。应孔蒂王子的邀请,科特斯医生定居在巴黎。科特斯让他所谓的外甥女玛丽·格劳舒兹从瑞士搬到了巴黎,教会了她制作蜡像的技术。至于这个玛丽姑娘是他的情妇、他的私生女,或者真是他的外甥女,却始终是个秘密。皇宫里是没有等级制度的。拾荒者、妓女、有钱的女公民以及贵族们都是这里的常客。任何警察都不允许踏进这座庄园,这也使它成了最受民众喜爱的地方。在巴黎哪儿都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可以销售如此数量众多的反对国王的非法诽谤性小册子。哪儿都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如此迅速地获悉巴黎和凡尔赛发生的一切。

那天,夏尔想和亨利讨论继任问题。他准备交出自己的职位,从此以后将精力全部投身于医学。他想给这次谈话赋予一个庄严的环境。因此他们选择一起坐在巴黎的一座咖啡馆里。咖啡馆里人声鼎沸,夏尔问自己是否选错了地方。邻桌的一名男子突然开始激动起来。他说瑞士出身的财政大臣雅克·内克尔遭路易十六国王即刻解职。好像所有的客人突然一起商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抑扬顿挫地呼喊着内克尔的大名。他们希望他留任,他可是从私人腰包里掏出两百万镑购买面包,然后免费分发给挨饿的百姓。就连教会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善举。

“因为他的慷慨大度,内克尔在宫廷里极不受欢迎,”夏尔对亨利说,“他要强迫一部分的贵族和教会长老们做出解释。假如一个人凭一己之力可以奉送两百万镑的面包,那么贵族和教会为何就不可以效仿呢?”

有人嚷道,国王之所以把解除内克尔的职务故意安排在一个星期日,是因为国民议会不会在星期日开会。

“这个结局真是不幸,”夏尔说,“没有内克尔法国又要破产了,法国的公债将因此一文不值,而且有些贵族将失去全部的财产。”他站起来。“来,亨利,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他们正要离开皇宫,可好几百人却突然挡住了他们的路,纹丝不动地站在蜡像陈列室前面。那里的人也在声势浩大地呼喊“内克尔”的名字,要求提供这个财政大臣的半身蜡像,他们好在盛大的游行队伍里带上它穿越巴黎的大街小巷。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她手里端着内克尔的蜡制半身塑像。她把塑像交给了他们。可现在这群人又想要奥尔良公爵的头像。年轻女子声音尖锐地吼道,这不行,因为头部和躯干无法分开。群众意外地接受了这个回答,继续向前迈进。陈列室里还有一个干劲十足的年轻姑娘,她才十七岁,名叫玛丽·格劳舒兹。在她后面的一名男子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室外。他就是工程师弗朗索瓦·杜莎。“你赶紧给我回来。”她呵斥他。可他失去了平衡,屈膝跪倒在地。他本想抓住她的手臂,可玛丽躲开了他,回到了陈列室里。“我该如何向你求婚呢?”杜莎悲叹道,“难道你不想做杜莎夫人吗?”

外面,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数千人聚集在香榭丽舍大街,共同庆祝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几乎有一百名炮兵投奔到他们的阵营里,他们从那家残疾军人旅馆临阵脱逃,没有人制止他们的行为。这座城市似乎没有了领导人,任凭混乱无序的局面肆意发展。

这时,二十九岁的年轻律师卡米耶·德穆兰爬上桌子,发表了热情激昂的演说。和他的表兄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一样,德穆兰也普遍被视为一个饭桶。他之前处理的所有事,都没有成功。“公民们,”他吼道,“你们知道,这个国家需要内克尔留下来。可现在他被解职了,就像狗被轰走一样。难道有人可以更无耻地向你们发起挑战吗?”趁他的煽动性讲话还没被淹没在听众的吵闹声中,他接着又嚷道:“拿起武器,准备战斗!”

这句大胆的口号像野火一般,经迷宫似的小巷和臭气熏天的阴沟,迅速地蔓延开了。那些巷子里和阴沟里塞满了牲畜、手推车和贵族的马车。乞丐们把新闻带到下一个住所,那些新闻又被小摊贩听到,再传至他们的顾客那里。没过不久,全巴黎五十四个海关城门中,有四十个已经烧起来了。有一个失去控制的团伙偷窃了海关商品,一把火烧毁了保存在办公室里的征税单和税务登记资料。圣拉扎尔和其他修道院的僧侣们也碰上了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他们的储藏室里堆满了小麦、葡萄酒桶、黄油桶以及乳酪。修道院图书室被清空,图书在大街上堆积成山,然后一把火烧没了。最后,马上又放上一把火,把整个大厅烧没了。夕阳西下时,起义变得越来越残暴。在火炬的护卫下,愤怒的群众犹如正在喷发的火山一样,辗转在一个个面包房和一个个武器锻造工场之间,偷窃面包、滑膛枪、手枪、长矛以及刀剑。巴黎的那一半人准备把那另一半人洗劫一空。新的谣言甚嚣尘上:国王的部队正在路上。鼓手们行进在大街上,要求大家加入国民自卫军。他们所有的人都应该佩戴上紫红色帽徽作为识别记号,那是巴黎的颜色。警钟敲响了。

夏尔和亨利跟在愤怒的人们后面,他们向圣奥诺雷街涌去。在旺多姆广场附近,朗贝斯克亲王所属的德意志王家军向他们迎面而来。人群立即冲向那些士兵,而开小差的宪兵也赶来帮助民众。枪炮声突然响起,可并没有吓跑群众。相反,他们因此更加恼火了。夏尔和亨利跟随起义人员一直走到残疾军人旅馆。他们想到那里偷走武器。他们打破大门,守卫并没有反抗。他们就像老鼠一样冲进地下武器库,完全没有料到他们已经难以回去了,因为其他的人正从大街上挤进来。抢劫者们陷入了慌手慌脚之中。为了打通去楼上的路,刺刀朝自己人刺去。在拥挤的旋转楼梯里,不管撞见什么,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刀刺过去。好几十名男子,有些带着被刀割或者被刀刺的重伤,不断哭喊着和呻吟着,重新拖着脚步从兵营里逃窜出去,好像他们直接来自地狱一样。武器被分发出去了。有一些人硬是把大炮从院子里扛出来,其中就有一门特别珍贵的大炮,大炮上面银光闪闪。愤怒的人群叫喊得越发愤怒,变成了复仇者,变成了没有头脑、没有领导的复仇者。

夏尔和亨利正怀着好奇的目光,观察十几个男子将银色大炮拖到大街上,却突然发现有一名女子站在这个银色武器面前。她的肤色比法国女人的肤色要黑,她的乌发一直飘落至腰身。她呼喊着,疯狂地打着手势,夏尔即刻想到了丹曼莉。她越来越靠近夏尔时,他发现果然是丹曼莉。他简直不敢相信。她依然还是那副清秀的面容,有着代表着谦卑和坚强的神秘莫测的身体语言。一名起义人员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往身边拉。夏尔立即冲向那名男子,一使劲把他打倒在地。那家伙想重新站起时,夏尔的拳头垂直地落到他的头上。他屈膝地站着,恍恍惚惚地趔趄着行走。丹曼莉用怀疑的目光凝视着帮她的这个身材高大的人。她冲向夏尔,抱住他痛哭。“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逢。昆底。”

“丹曼莉。”夏尔轻声道。

“小心,父亲!”亨利一边叫道,一边勇敢地挡住那些人的去路,这些人正想赶过来帮助他们那个跌倒的朋友。亨利保护性地站在父亲面前,调皮地冷笑着。他的脸上洋溢着那么多的自信,倒让进攻者搞糊涂了。

“你们想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女动手吗?”夏尔吼道,抡起拳头对准一个人的脸砸去。那个人应声倒下了,躺在地上。他的鼻子被打断了,鲜血从他的下巴流出。他的战友们此刻围住了丹曼莉、夏尔和亨利。

“你是谁?”一个人装腔作势地嚷道,其他的起义人员站住了。

“巴士底狱就在那里,”夏尔对着他们喊道,“如果你们想冲进去,那就冲进去吧。”他保护性地拥抱丹曼莉。她颤抖着身子紧抓住他。

桑松父子俩让起义人员感到迷惑不解了。人如何能具有此等勇气,竟然不支持这整群暴徒?一个人高马大的人挤到了前面。“别打搅他,我认识这个人。惹他麻烦不会带来好运。”此人是来自凡尔赛的那位锻工。人群渐渐地散去,那些人举着被缴获的闪闪发光的火炮继续行进。

丹曼莉又想阻挡他们,可夏尔不让她靠近。“大炮是我们暹罗国王送给你们国王的礼物。谁都不允许窃取它,否则恐怕是对暹罗的巨大耻辱。”丹曼莉说。她腼腆地抬起头来看他,直至她的唇边掠过一丝尴尬的微笑。“昆底!”她重复道。

“昆底?”夏尔微笑着问。

她擦掉眼里的泪水。

“你学过我们的语言。”他赞许地说。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逢。”

亨利跟在愤怒的人群后面走着。夏尔不想和他分开,于是对丹曼莉说:“来,我们到巴士底狱去。”他将胳膊搭在她肩上,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种迄今为止陌生的暖意向他袭来。他又找到了她。

巴士底狱原本是巴黎东部一座建有城门的堡垒。在这段日子里,它用作巨大的监禁堡垒。它共有八个塔楼,犹如石制巨兽高耸云天。巴士底狱是国王令人可憎的权力的象征。它的指挥官是贝尔纳-勒内·洛内侯爵。在他手下做事的大约有八十名残疾军人和整整三十名瑞士卫兵。夏尔指着那些售货摊的屋顶,它们沿着宏伟的外墙搭设起来。商贩们似乎并没有因为几百号起义人员踩踏他们的桌子和商品而受到打搅。不,他们甚至还帮助其中的一些人爬上围墙。那些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进入了第一个前院,然后放下吊桥。洛内很快失去了镇静,叫人用大炮向人群开火,而那群人此刻正满怀必胜的信念冲向院子,准备放下第二座吊桥。他酿成了一场可怕的血腥屠杀。夏尔、丹曼莉和亨利正想往后退,可为时已晚。两支开了小差的卫兵连向他们迎面而来,封锁了大街。这些逃兵将大炮瞄准巴士底狱。突然,洛内出现在一座塔楼上,挥动白手绢。不一会儿,一名瑞士卫兵将一支长矛和指挥官的一封信塞进一个炮眼。洛内愿意投降,请求以能够顺利撤退作为对策。起义人员同意了他的请求。可他还没有走过巴士底狱的最后一座吊桥,就遭遇来自四面八方的刺刀的围剿。尽管浑身的伤口都在流血,可洛内仍然坚强地继续缓缓而行。突然,他发出鬼哭狼嚎,对着四周挥拳踢腿。他踩到了一个厨师的下身。厨师枪杀了洛内,拔出军刀,开始切割洛内的头颅。可他的军刀太钝,最后他掏出小刀,切下了他的脑袋,仿佛它是一块香肠一样。鲜血就像哗哗流淌的喷泉喷向空中。厨师拿出长矛,刺入洛内的头颅。起义人员继续行进。大街重新畅通无阻了。

丹曼莉闭上了眼睛。这样倒好,因为一路上他们还碰见了其他被刺穿的头颅和残缺不全的尸体。夏尔朝亨利瞥了一眼。亨利似乎无动于衷。这些恐怖的行为虽然可能令他感到震惊,但它们既没有让他悲天悯人,也没有败坏他的兴致。他说:“你说得对,爸爸,这不是起义,这是一场革命。”

起义人员想到了数以百计的囚犯,想把他们从巴士底狱地窖那些黑乎乎的土牢里解救出来。可牢房里几乎全都空****的。他们只是在舒适亮堂的楼上牢房里发现了几个囚徒:七个小偷小摸的犯人。多纳西安·阿尔方斯·弗朗索瓦·德·萨德已不在那里。他长达好几周地请求民众帮助他。“帮帮我们吧,他们在屠杀囚犯!”他经常如此吼道。这一切纯属杜撰。他因此在几天前从巴士底狱被移送至沙朗通-圣莫里斯疯人院。他只留下了一部以极小的字体写下的稿子,书名为《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

夏尔忽然看到左手上的血迹,是从丹曼莉身上流出来的。有人用长矛刺中了她。“跟我来,我给你看下伤口情况。”他说。

丹曼莉抬头望着他,不相信地问道:“你能减轻我的疼痛吗?”

夏尔感到很惊讶。难道她不知道他是巴黎刽子手吗?处决达米安时他以为观众中有她,难道有可能是他当时搞错了吗?

他带着丹曼莉回家。亨利还想待在那里不走。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药房。丹曼莉躺在**,她显得疲惫不堪。

“你得脱下衬衫。”他说。

她毫无羞怯地脱下衣服。长矛从她左乳下面轻轻穿过。伤口不深,夏尔给她的伤口消毒,包扎上一块干净的纱布。“我早就盼着我们重逢了。”他低声说,坐在她身旁。

丹曼莉点点头,似乎想说她也在盼望着。

“我们俩都变老了,我有了一个妻子,两个儿子,可没有一天我不是在想你中度过的。有时我在你学校门口等着。”

“我知道,我当时必须回暹罗去。可我又回来了。我想见你。这是我们的宿命。”

“你说我们的语言真的很流利,你有语言天赋。”夏尔微笑着。

“我可以记住一切。一个单词只要听过一遍,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你是想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还是马上回暹罗?”

“我或许再也不回暹罗了。我的家人希望我留在巴黎,我可以多为家人考虑。我的家庭穷困潦倒,没有热比云神甫定期偿还费用的话……”丹曼莉欲言又止,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这对我来说很难。我想重新见到我的家人,可我必须待在这里。我到巴黎来是为了学习,而我现在却是热比云神甫的使女。他喜欢暹罗的饭菜。”

“我要和他说说吗?”夏尔问,“你也可以到我这里干活。我们要把植物和药草弄干,从中制作出药物来。”

她摇摇头。“别跟热比云神甫说,他会生气的。不能让他知道我们见过面。”

夏尔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可他不想使丹曼莉陷入困境。“我再也不想和你失去联系了。”他最后说。

丹曼莉点点头。“我现在得走了。热比云神甫不喜欢我离开太久。”

她站起来,目光里含着遗憾,低着头,双手托住下巴。她好想再待上一会儿。即便她早就离开了院子,夏尔依然目送她好久。

从现在开始,夏尔成了一个着了魔似的人。他的思绪一刻不停地围绕着丹曼莉转动。他看到她的微笑、她的眼睛,他神思恍惚地暗自微笑。他希望天天看到丹曼莉,他希望她能住在他家里。他的愿望太过强烈,他完全没有想到究竟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在巴黎,一场大地震即将来临。在唯一的一次夜间会议上,国民议会取消了贵族的税收特权、狩猎权、捕鱼权以及贵族原本拥有的司法权。一切都被取消了,甚至包括教会什一税。整个欧洲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只要法兰西国王的地位开始摇摇欲坠,那么所有其他国王也将面临同样的厄运。

拉法耶特侯爵是国民议会副议长,同时领导着国民军。组建国民军的目的就是要控制住巴黎的起义人员,并设法保护好国王。拉法耶特时年三十一岁,是一位久经考验的统帅,曾站在乔治·华盛顿一边为美国独立战争而战,并且成了大西洋两岸的英雄。他提交了根据美国《独立宣言》范本起草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初稿。当年曾经提携过他的并不是小人物,而是美国的开国元勋托马斯·杰斐逊。所有报纸热情洋溢地刊登宣言的全文。夏尔将宣言逐字逐句写入日记中。人人拥有自由、平等和博爱的权利,这真是妙不可言的思想。

可是仅仅剥夺贵族和僧侣的权力,远没有达到人们的目的。他们认为给一棵树装饰上蓝白红的法兰西国旗色,并给它命名为自由树还不够。他们想要更多。他们反感的是,现在所有权力掌握在国民议会而绝不是在起义人员手里,而这些起义人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商店和宫殿犯下烧杀抢掠的勾当,还散布谣言说,外国军队为了要救出法国国王,已经向法兰西方向进军了。不久,一支群龙无首的队伍形成了,他们向凡尔赛方向进发,对卫兵采取突袭,直至闯入国王的寝宫。他们强迫正在和其家人用膳的路易十六将三色旗贴在他的帽子上,然后跟他们一起到巴黎去。他们想将国王带在自己身边。谁也不去关心躺在宫廷花园里的士兵尸体。仿佛现在每一个人都有权刺杀国王卫队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有一部分起义暴动人员一如既往地希望处决所有富人,收缴他们的财产。有一些人则更为激进,他们要求取消私有制,并要求对任何他们认为不爱国的人判处死刑。

在一次由三万多人参加的凯旋队伍里,巴黎的公民们带着他们的国王走进首都街头。路易十六变成了臣民,因为他总是犹豫不决,不作出任何决定。可就在国王失去尊严和权力的同时,他恰恰也赢得了民众的好感。失败使他有了人性,夏尔在日记里如此写道。心里萌生的一个想法,让他难以入眠。他在半夜里起床,给总检察长罗德雷写了一封信。人权宣言的通过使他有了勇气。有了改变的勇气。

只要时间允许,夏尔就会拜访耶稣会修道院。可是修道院的人总是让他等在入口处,回复他说,热比云神甫正在祷告。一个真正虔诚的人。那么丹曼莉人呢?据说她工作期间不能接待私客。那么她何时结束工作呢?答曰每天都不一样。他得问热比云神甫,可是刚才已经提到,他总是在祷告。

一个细雨蒙蒙的星期五下午,有人敲响了桑松家的大门。夏尔本能地以为是丹曼莉,急奔到门口。令他大失所望的是,站在他面前的是国民议会的一名议员,腼腆的约瑟夫-伊尼亚斯·吉约坦医生。他的来访让夏尔感到荣幸,因为吉约坦医生和御医安托万·路易医生可是一对好朋友。作为皇家委员会成员,吉约坦正在研究根据弗朗茨·安东·梅斯默尔的学说发展起来的动物催眠术。作为法国共济会会员分会的创始会员,他始终是谣言四起的对象。

夏尔请他进药房,给他提供喝的东西,可客人烦躁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吉约坦坐在夏尔对面,等着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起来。“我看了您写给总检察长罗德雷的信件。您要是把这封信同时寄给昆廷就好了,他因为这个感到非常气愤。”

“昆廷?”夏尔问,“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

“对,”吉约坦回答,“他也申请了检察官的职位。他是继承到了这个职位。不过天哪,请您别再称他为富吉埃·德·坦维尔。他自称安托万·昆廷,以掩盖他的贵族出身。巴黎的民众是难以估量的。时代就这样变了。我们这就谈谈您的信件吧,先生。这封信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因为我们也在研究解决处决的人道主义问题,不论被处决者是怎样的身份。”

“这是难以实现的,”夏尔回答道,“因为即便所有的罪犯都是被刀剑处死,这种处决和其他处决永远不会有任何迥异之处。绝大多数人都会颤抖,他们嘴巴干燥,无法说话,突然坐立不安,导致行刑人员难以完成干净利落的刀口,尸首无法分离。为了遵守法律,行刑官必须完美地掌握自己的手艺,而被处决者务必保持安静。”

“这个要求有点过了。”吉约坦彬彬有礼地喃喃道。

“另外一点是费用。每次行刑完,刀没法再使用了。把满是缺口的刀磨快和打磨是不能接受的。有时刀还会断裂,如果把断裂的刀刃投向公众或者击中站在身边的助手,就有可能出现恶性事故。这是一种非常残暴的处决方式。您得好好想想,一旦第一刀刺过去没打中,头部的一个个肌腱组织还和躯干黏附在一起,一名助手必须用刀将它切开,直至头颅最终脱身。这是可怕的屠杀。我头一年当刽子手,一次需要四次尝试。我在想,如果还要做第五次尝试,民众一定会用私刑处死我。”

“最好应该是那种可以操纵断头铡的机器。每一个罪犯将忍受一模一样的处决方式。死刑执刑官只需解开卡住斩首刑具的销子。”

吉约坦微微一笑,随即露出一口褐色牙齿,它们不由得让人想起那腐烂的园圃篱笆来。

“我可以设计这样一个模型,”夏尔说,“托比亚斯·施密特会帮我。”

“拜托您了,”吉约坦说,“两周后我再到您府上来看看。”

次日,夏尔长时间站在耶稣会修道院门口似乎有了回报。一辆马车缓缓而来,热比云神甫从车上下来。他已经年迈。夏尔立马冲到他跟前,叫他的名字。

“巴黎先生!”热比云神甫会心一笑,指了指楼梯口的那棵自由树。树上装饰着蓝白红的彩带,还戴了一顶红色自由帽。“您知道那上面是什么吗?”

“不,”夏尔不耐烦地说,“我得跟您说话。”

“这是一只象征自由的红色圆锥形帽。革命者们误以为这只红帽子在古希腊罗马时期是由获得自由的奴隶戴的。但不是这么回事。”热比云一边说,一边和夏尔一起进入修道院的入口大厅。“那些人没受过教育,煽动革命。这是太阳神密特拉的帽子!这是吉约坦大夫给我们捣的鬼。共济会成员不相信上帝,他们相信神圣的力量,相信太阳是我们这座星球上一切生命的源泉。实际上,他们这样的信仰并非全错。因为所有的宗教都有光明之神。就连佛陀头上也戴着一顶光环,太阳花冠。可是光有太阳你没法挣到钱。宗教需要一张脸。而一张脸需要一份光彩照人的生平业绩。萨德侯爵可以向您证实这一点。您知道他的书吗?”

“我想跟您谈谈丹曼莉。”

热比云神甫请夏尔到他的办公室去。“那好吧,我让您感到无聊了。我能为您做什么,巴黎先生?”他有趣地问道。

“我要找个人帮我照应我的药房,”夏尔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想到了丹曼莉。”

“哦,”热比云神甫自负地答道,“刽子手恋爱了吗?是我搞错了,难道您结婚了吗?”

“丹曼莉上我那里干活究竟可不可以?”

“很遗憾不可以,”热比云神甫说道,“暹罗国王亲自把她送给了我。为了偿还国债,国民议会决定将教会的所有财产充公,自此以后,我唯一剩下的就是她了。现在,我们的革命者要发行有利息的公债,他们将它称作有价证券,并且用掠夺来的教会财产作担保。可谁还敢相信这种纸头?难道真如伏尔泰所说的那样,‘任何纸币总有一天会拥有它真正的价值:零。’您瞧,我正在看伏尔泰的书。”

“我会付钱给您,”夏尔以庄重的声音说道,“这样您可以另请一位使女。”

“拥有奴隶也是禁止的,热比云神甫!”

热比云哈哈大笑。“什么时候开始禁止为教会服务了?顺便说一句,我们的革命者不关心女性。平等、自由、博爱,女人被排除在外。必须承认,这里稍稍缺少一点逻辑,但我们的革命者现在就是这样。您究竟对革命持什么态度?”

“我希望我们的国王能够认清时代发出的信号,按照英国榜样知足于君主立宪制。唯有如此,他才能安然度过这次革命,作为我们这艘神奇船只的船头雕塑。”

“您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巴黎先生?我在畅饮最好的葡萄酒。法国修道院里的所有神甫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我们不再祈祷,我们酗酒。”他在桌子上敲了敲钟。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丹曼莉进来了。“给我来一杯加桂皮的咖啡,”他说,没有抬头朝她望一眼,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夏尔身上,“不过稍等,你待在这里,直至巴黎先生离开我们修道院,否则他还会想引诱你。”

丹曼莉寻找夏尔的目光。

“巴黎先生,”热比云说,指了指门口,“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但我更高兴的是以后不再在这种茅屋里见到刽子手。”

夏尔又一次抬头看着丹曼莉,和气地微笑着。他没有理会热比云的咯咯笑声。他离开了修道院,一头扎入他的药房里。稍后,有人敲了敲房门。玛丽-安娜探头进来。“明天我和狗们一起看妹妹去。她需要帮助。或许我会待上几个星期。”

夏尔点点头。玛丽-安娜又在门口站了会儿,可他还是沉默着。当外面过道里不再听到她的脚步声,夏尔找出日记。“巴黎在纸币中窒息而死”,他写道。“他们付给我纸币。可我的助手们不想再要纸币了。然而,革命者印刷越来越多的纸币,好为新的债务筹措资金。因此,那些所谓的有价证券还会失去更多的价值,而人们开始储藏食品。价格疯涨,任何法律都无法阻止它。人们无法凭空创造出钱币来。纸只是纸而已。”

听到琴声飘入耳朵,夏尔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把日记搁到一边,坐到客厅里加布里埃尔身旁的凳子上。他们一起弹琴,不需要任何其他语言。

第二天,夏尔到托比亚斯·施密特的工场去。他敲了敲门,可没有人回应,尽管他可以听到里面清晰的锤击声。夏尔径自走进工厂的老车间,站在原地不动。他大着嗓门向施密特问好,后者被吓了一跳。他还穿着睡衣。车间的墙上塞满了已成为废料的木材件、金属件、皮带、腰带、铸铁制成的蒸汽锅炉以及各种尺码的细齿边木轮。墙上还挂着稀奇古怪的机器草图,尺码超大,机器的用途只能猜测。

“……就可以征服世界,我知道。”夏尔会意地笑笑。

“所言极是,”施密特坚定地说,“我在尝试煮熟蔬菜和水果,然后把它们储存到铁皮罐头里。可我还没有找到焊接罐头使之密封的解决办法。为具体的食品找到最佳的沸点也并不容易。这需要好多年时间。好多年!”施密特在一个大锅里搅拌,那里面的苹果飘浮在沸水中。“我的实验需要成千上万只罐头。目前尚不清楚,蔬菜最好应该储存在油里还是醋里,是酒精里还是糖汁里。而结果最早要在两年后才能看得到。”

“我想和您讨论一个更小的项目。”夏尔说。

“难道我让你感到厌烦了吗?我很抱歉,可我已经好几周见不到一个活人了。”施密特迷惑地摇摇头,佝偻着身子拖着脚步走过车间。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沙发罩子已经裂开。白花花的鸡毛露了出来。

夏尔走到他跟前。“吉约坦大夫找过我了。”

“这个共济会成员。我跟您说,他们想要指挥革命。这个还会发生的。他们首先要废除僧侣,然后再废除上帝。因为现在一切必须得到合理解释。这将是我们革命的成果。罗伯斯庇尔要求一种平民宗教的理性礼拜,他计划举办一个最高的本质节日庆典。那么这个最高的本质是什么?大自然!罗伯斯庇尔声称。我们应该像六千年前我们的祖先那样崇拜大自然。不久之后我们会在日出时跪下,感谢太阳给了我们光明。”

“施密特先生,”夏尔坚持要把话题转过去,“我必须跟您谈谈吉约坦机器的事。”

“好好,我在报纸上看过他提出的想法。人道的杀人机器。我本来对此也有想法。人人愿意支持我的想法,可谁也不愿意掏钱。像我这样的艺术家总是一无所有,唯有依靠我的钢琴的收入才够购买新的铁皮罐头。”

“如果您发明出一种以同样的手段杀死任何人的机器,那么您将会成为富翁。你有没有兴趣,出份能让外行也能看得懂的草图?”

“好好,”施密特激动地说,“我有很好的想法,如果能让我拜访宫廷的话,那就太好不过了,我就可以向国王说明如何保存食品。他可以带着军队远征俄罗斯,到非洲或者印度,军队还能总是粮食充足。他是那么喜欢发动战争。”

“施密特先生,现在只谈杀人机器的事。假如您的设计方案被采纳,那么您也许可以为每个省建造这样一台机器。”

“哦,那就是我毕生的生意!我对新机器有那么多的想法,可没有买材料所需的资金。我会永远感激您的,先生,还有,我会给您分红。”

“加布里埃尔的情况怎样?”施密特问。

“他没有取得很大的进步,但也没有变得更糟糕。因为走得多,肌肉更有力了,走起路来也更稳了。”

施密特拉动一根从天花板向下吊着的绳子。可以听到远方一只闹钟铃声响起。绳子沿着天花板通往墙边,接着从墙上的一只孔眼通往另一个房间。稍后,一名约莫六十岁的胖女人出现了。她走路时不停地来回摇晃。夏尔马上注意到,她的胯部有过损伤。

“给我们拿红酒来。”施密特说。

“可您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一直没吃过东西。”

“你是我的大夫吗?”施密特呵斥她,“我雇的是一名使女。然后我还需要一只面包,而且要快。我把胃吃坏了。”

“又吃坏了吗?”女人叹息道。

夏尔给自己买了一本新日记本。自从写完了那些练习本之后,他一直把日记记在书上。他记下了许许多多的犯罪者:一名制作纽扣的人,一名马贩子,一名宫廷仆人,一名锁匠……他写满了两页的名字。那是星期一。到了星期二,写上了三页。许多死刑判决看起来非常可怕。可这些判决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巴黎街头和农村的不幸太多。贫穷创造了一大批犯罪分子。被处决人数急剧上升。夏尔执行判决时表情淡然,可他对这些即将被处决的人绝不是无动于衷的。相反,他对他们寄予同情。他不明白为何挤在绞刑架四周围观的公众们很少表现出怜悯之心,他们所有的人不是都在分担同样的痛苦吗?假如没有亨利,夏尔恐怕早就丢下一切不管了。可他想到,如果儿子真的想要接任这一职位,那么他应该按照规矩移交给他,而且在总检察长同意更换之前,还得一直站在绞刑架上。

一天,他们下班回家,托比亚斯·施密特和加布里埃尔坐在客厅里弹琴。“他是一个伟大的天才,我把他称作有天赋之人。”施密特赞许地说。

欣闻此消息,夏尔向加布里埃尔致意,在他的额头上慈爱地吻了一下,然后请施密特进了药房。施密特从口袋里摸出一本书翻开。“您瞧,巴黎先生,这是阿希尔·博基作于1555年的一张图。它显示的是一根木头框架,它由两根平行的垂直木柱组成。在有凹痕的柱子之间挂着一把尖刀,它用一根绳子固定住,可以阻止其落下来。只要绳子自由的一端松开,断头台就会呼啸着在两根柱子之间落下,将不幸者斩首,他的颈项恰好处在断头铡瞄准的地方。”

夏尔仔细看着那张图,稍后说道:“这个还不够。问题在于,死囚犯临死前无法保持平静,他们一跪下,马上失去支撑。正因为如此,必须强制性地固定住他们的身体,这样一刀切下去才会干脆利落,否则必将以一次大屠杀告终,而围观者看到这种场景也不会感到高兴。”施密特点点头。夏尔从他眼里看出他已经想好了一个新方案,于是补充说道:“快点了!如果我们不干,路易和吉约坦这两个大夫就要设计机器了,可我是站在平台上面的人,一旦机器无法运转,我是要承担责任的。施密特先生,我相信您。”

夏尔和亨利一起到了药房。他们喝着酒,谈起了那台新机器。夏尔解释了具体细节。

“它可以减轻我们的工作,”亨利说,“但它始终还需要一个人,他凭借自己的到场证明其合法性,还要操作机器。”

“是的,但它不再带来正义。你虽然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处死所有的人,但或许被你处决的那个人是受了冤枉。也许他是无辜的,也许这个判决是被收买的。如果你杀死了某个人,那就是不可逆转的了。”

“对此我们没有责任,爸爸。”

“有可能是,亨利,也有可能不是。任何判决受到时代精神的制约,而且任何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法律。我们运用法律,但不主持公道。”他很突然地问道,“你还记得来自暹罗王国的那个女人吗?”

“那个扛着银色大炮的姑娘?”

“她不是姑娘,亨利。暹罗人不像我们长得那么老。他们吃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会那么胖,他们的皮肤可以保持较长时间的弹性,显得青春永驻。她叫丹曼莉,我想再见到她。”

亨利注视了父亲良久,然后说道:“你爱上她了吗?”

“亨利,”夏尔几近起誓般地说,“爱情不分年龄。在此之前我只是从道听途说中认识到什么是爱情。我的整个一生都在做别人要我做的事,家庭要我做的事,社会要我做的事,而现在,因为爆发了革命,自由的渴望已经在我的心里点燃。我也想要一种全新的生活。”

“妈妈知道这事吗?”

“不,亨利,和她说这个毫无意义。”

玛丽-安娜在妹妹家里待了好几周,一起帮着照顾病危的妹夫。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他难以呼吸。渐渐地,只要在**坐起来,他就会吓得说不出话来。结果他悲惨地窒息而亡。任何一只幼犬,如果有人要把它淹死在马槽里,它会死得更快也更容易。

玛丽-安娜回巴黎取衣服准备参加葬礼,夏尔便问葬礼安排在何时举行。

“他们没邀请你,夏尔。他们不希望有刽子手出席葬礼。”

他无言以对。他帮她把几件东西装进马车,她只是勉强同意了。当她消失在大街的尽头时,夏尔终于舒了口气。生活本来可以如此平和,他想到,然后走进药房把月桂叶捣碎。他突然发觉有个念头萦绕在脑海里:他悄悄地希望丹曼莉下次去集市时能够顺便到他那里去。可或许她在担心暹罗的家人失去热比云神甫的定期资助吧。夏尔好想承担这个角色,可他该如何向她倾诉衷肠呢?他日思夜想的就是她。即便只是在白日梦里让她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可他感到自己平静而安全,那是一种从孩提时代至今从未有过的感觉。尽管丹曼莉无法为他做任何事,可她给予他所渴望的一切。她只是必须待在那里。没有别的。

“你怎么进来的?”夏尔吃惊地问。

“从门口。”她调皮地微笑着。

他慢慢向她走去。他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她,可突然又羞怯地垂下目光。他不想让她有任何难堪,于是指给她看那些小陶罐。“那是紫杉根。我们这里有百里香、蜜蜂花、莳萝。这是烧成炭的芦苇杆,用于治疗坏死的身体细胞组织。这些植物和药草生长在我的花园里。我把它们捣碎,然后用油或油脂搅拌,就可以做成软膏或者浸剂。你可以帮我忙。”

突然,她拥抱夏尔,紧紧地拥抱他。“昆底,”她说,“我很痛。”她的眼里噙满泪水。

夏尔请她躺在**,给她检查。她脱下衬衫时闭上了眼睛。伤口已经有了轻微的炎症。夏尔给她消毒,抹上可以治疗伤口的软膏。他闻到她擦遍全身的一种微甜的油味。她坐到床沿,将他拉到身边。她希望他坐到她旁边,她抓住他的手放到她怀里。她微笑地注视他。“这样挺好。”两个人朝外面的院子里张望。

“昆底是什么意思?”夏尔问。

“好男人。”稍后她说,“热比云神甫又要到暹罗去了。他得给我们国王带去天文仪器。他被任命为你们国王的御用数学家,将在暹罗观察星空,以便编制新的航海图。将来有一天,你们国家会用到这些航海图,派去许多船只登陆暹罗,好征服我们的王国。我们的国王以为你们的御用数学家都是他的朋友。可是热比云神甫对星空并不感兴趣。他喜欢年轻的男孩女孩,所以他要到暹罗去。他又想带我一起去。可我不想。我讨厌他。”说完她投入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夏尔亲吻她的额头。“你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丹曼莉……”

她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不久会回来。”说完她突然站起来,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