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产阶级只有通过人的完全恢复才能获得彻底解放

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是对最系统、最丰富、最完整的德国国家哲学和法哲学的批判。这种批判是针对德国,但又不限于德国。一方面,对德国现状的批判,也就是对英国、法国各先进国家的过去的批判。这些似乎过去了的东西仍然压抑着这些国家,构成了现代国家的隐蔽的缺陷;另一方面,这种批判超出了政治解放的水平,而是从更高的即所谓真正的人的问题出发。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德国,而且关系到整个世界。马克思说:“一旦现代的政治社会现实本身受到批判,即批判一旦提高到真正的人的问题,批判就超出了德国statusquo[现状]。”[20]

马克思在这里提出的不是一个旧问题,不是德国能否实现英国和法国曾经发生过的政治解放问题,而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即“德国能不能实现一个[原则高度的]实践,即实现一个不但能把德国提高到现代各国的现有水平,而且提高到这些国家即将达到的人的高度的革命”[21]的问题。马克思当时是肯定这一点的。

什么叫真正人的革命?什么叫人的高度的革命?政治解放算不得这种革命。虽然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以人的代表自居,虽然马克思也曾经把法国大革命看成是人的复活,但现在他发现,政治解放一方面把人变成了公民,另一方面又把人变成利己的、独立的个人。这不是整个社会的解放,而是市民社会中一部分人的解放;这不是使人全部占有自己的本质,而是使人丧失自己的本质。真正人的革命是人类解放,它着力恢复人类被异化的本质。所以马克思说:“德国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是从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出发的解放。”还说:“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一条绝对命令: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22]

“人是人的最高本质”是费尔巴哈的观点,是一个反神学反宗教的命题。第一个“人”是指类,第二个“人”是指现实的个体,实际上也就是说,类是个体的本质。按照宗教神学的学说,上帝是在人之外的至高无上的人格存在,而费尔巴哈把这个观点翻过来了,神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因此人的上帝不应该在人之外,而应该是人自身。他明确地说:“对人来说,人就是上帝。”费尔巴哈把神学还原为人本学,从人自身中寻找神的秘密,但他关于个体和类的矛盾学说,并不能真正给宗教以科学解释。

马克思当时是肯定费尔巴哈这个命题的,但不是在完全相同的意义上重复这个命题。马克思看到了费尔巴哈的弱点。第一,费尔巴哈以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作为批判宗教的理论根据,但他把人抽象化,看成是自然存在物,而马克思认为,“人并不是抽象的栖息在世界以外的东西。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23]。例如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分析犹太人的本质时强调,“现代犹太人的本质不是抽象的本质,而是高度的经验本质,它不仅是犹太人的狭隘性,而且是社会的犹太人狭隘性”[24]。第二,马克思看到,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命题,在费尔巴哈那里是对宗教批判的“最后归结”,没有超出人与神对立的范围,而马克思强调在德国对宗教的批判已经结束,必须从间接的政治斗争转向直接的政治斗争,推翻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这就是“从根本上开始进行革命”,“消灭一切奴役制”[25]。尽管如此,以“人是人的最高本质”为依据对人类解放的论证,是不完善的。它从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同人相异化、压抑人、使人不能实现自己本质出发引申出革命的要求,带有人本主义色彩。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最重大成就,是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论述。马克思把无产阶级看成是人类解放的“心脏”、“物质武器”,是人类有实际可能获得解放的关键所在。

马克思在从德国来到巴黎以后,同正义者同盟的领袖以及法国秘密工人社团的领袖们交往,并参加过工人集会,对现代无产阶级有了直接的感性认识,特别是在理论上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马克思已经认识到无产阶级同资本主义社会,同现代工业的内在关系,指出无产阶级是“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一个表明一切等级解体的等级”。无产阶级是市民社会阶级,因为它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一个阶级,例如德国的无产阶级就是随着德国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而形成起来的;它又是非市民社会阶级,因为它是“被彻底的锁链束缚着的阶级”,同代表市民社会的资产阶级是对立的;认识到无产阶级同私有财产发生全面的矛盾,因此它的最根本原则是要求否定私有财产;认识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一致性,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等等。同时,马克思也分析了德国的阶级斗争状况,把德国的资产阶级同法国的资产阶级进行了对比。他指出,在德国,“当诸侯同帝王斗争,官僚同贵族斗争,资产者同所有这些人斗争的时候,无产者就开始了反对资产者的斗争。资产阶级还不敢按自己的观点来表述解放思想,因为社会情况的发展以及政治理论的进步已经说明这种观点是陈旧的,或者至少是成问题的”[26]。因此在法国,资产阶级曾经扮演解放者的角色,而在德国,只有无产阶级由于“它的直接地位、物质需要、自己的锁链强迫”[27],具有解放全人类的需要和能力。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阶级地位和作用的分析,还不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分析的基础上,而是从人性异化的角度来论述的。在马克思看来,无产阶级之所以可能和必须担负这个伟大的任务,是因为“它本身表现了人的完全丧失,并因而只有通过人的完全恢复才能恢复自己”[28]。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活条件、状况和地位,同无产阶级作为人的本性是对立的。无产阶级已经丧失了合乎人性的东西,只有重新占有自己的本质,才能获得彻底解放。

马克思在同卢格辩论1844年德国西里西亚织工起义的意义和根源时,驳斥了卢格贬低西里西亚工人起义,高度评价了德国工人阶级的革命精神,论述了社会主义必须通过革命,必须推翻旧政权和消灭旧的关系。但是马克思同时继续发挥了他关于异化的观点。在马克思看来,1789年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之所以爆发,是由于人们离开了政治共同体,即在政治上处于孤立和无权的状况,所以这个革命是政治解放,它的任务是消灭这种情况,使人在政治领域中成为类存在物。而无产阶级革命则不同。工人离开的共同体完全不同于政治共同体,即不是一般政治上的无权,而是丧失了自己人的本质。马克思说:“工人自己的劳动迫使他离开的那个共同体就是生活本身,也就是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人的道德、人的活动、人的快乐、人的实质。人的实质也就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正因为人比公民以及人的生活比政治生活的意义更为深邃,所以马克思把无产阶级革命称为“人对非人生活的抗议”[29]。

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当代西方,都有一些学者抓住马克思关于类、类本质和消除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的观点,把马克思说成是“真正社会主义”者。这是不正确的。马克思早就驳斥了这种看法。他在谈到《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时说过,在这两篇文章中“所见到的一些习惯用的哲学术语,如‘人的本质’、‘类’等等,给了德国理论家们以可乘之机去不正确地理解真实的思想过程并以为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的穿旧了的理论外衣的翻新”[32]。毫无疑问,马克思这时的某些论述,由于费尔巴哈的影响,带有人本主义色彩,因而同以费尔巴哈人本主义为依据的“真正社会主义”有某些类似之处,但更重要的是应该看到,马克思诉诸无产阶级,反对爱的说教,主张通过武器的批判,彻底废除私有制和全面改造旧的关系,这就从根本上不同于“真正社会主义”。当然,马克思彻底清除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需要一个过程,其中一个关键因素是转向政治经济学的研究。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34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1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07页。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07、41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17页。

[6] [法]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1卷,59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33—43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3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2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3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34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3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46—44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47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4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0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0—45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7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7、460—461页。

[2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1页。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7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6页。

[2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87、488页。

[3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3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34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3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61—26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