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 论报馆有益于国事
梁启超
觇[1]国之强弱,则于其通塞而已。血脉不通则病,学术不通则陋。道路不通,故秦越之视肥瘠漠不相关;言语不通,故闽粤之与中原邈若异域。惟国亦然:上下不通,故无宣德达情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缘为奸;内外不通,故无知己知彼之能,而守旧之儒乃鼓其舌。中国受侮数十年,坐此焉耳。
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无耳目,无喉舌,是曰废疾。今夫万国并立,犹比邻也,齐州以内,犹同室也。比邻之事而吾不知,甚乃同室所为不相闻问,则有耳目而无耳目;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则有喉舌而无喉舌。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则报馆之为也。
西人之大报也,议院之言论纪焉,国用之会计纪焉,人数之生死纪焉,地理之险要纪焉,民业之盈绌纪焉,学会之程课纪焉,物产之品目纪焉,邻国之举动纪焉,兵力之增减纪焉,律法之改变纪焉,格致之新理纪焉,器艺之新制纪焉。其分报也,言政务者可阅官报,言地理者可阅地学报,言兵学者可阅水陆军报,言农务者可阅农学报,言商政者可阅商会报,言医学者可阅医报,言工务者可阅工程报,言格致者可阅各种天算声光化电专门名家之报。有一学即有一报,其某学得一新义,即某报多一新闻,体繁者证以图,事赜[3]者列为表,朝登一纸,夕布万邦。是故任事者无阂隔蒙昧之忧,言学者得观善濯磨之益。犹恐文义太赜不能尽人而解,故有妇女报,有孩孺报。其出报也,或季报,或月报,或半月报,或旬报,或七日报,或五日报,或三日报,或两日报,或每日报,或半日报。国家之保护报馆,如鸟鬻子;士民之嗜阅报章,如蚁附膻。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曰:惟通之故。
其益于国事如此,故怀才抱德之士,有昨为主笔而今作执政者;亦有朝罢枢府而夕进报馆者。其主张国是,每与政府通声气,如俄土之争战,德奥意之联盟,五洲之人,莫不仰首企足以观泰晤士之议论,文甫脱稿,电已飞驰,其重之又如此。然而英国、德国、日本国,或于报馆有谗谤之律,有惩罚之条,则又何也?记载琐故,采访异闻,非齐东之野言,即秘辛之杂事,闭门而造,信口以谈,无补时艰,徒伤风化,其弊一也。军事敌情,记载不实,仅凭市虎之口,罔惩夕鸡之嫌,甚乃揣摩众情,臆造诡说,海外已成劫烬,纸上犹登捷书,荧惑听闻,贻误大局,其弊二也。臧否人物,论列近事,毁誉凭其恩怨,笔舌甚于刀兵,或飏颂权贵,为曳裾之阶梯,或指斥富豪,作苞苴之左券,行同无赖,义乖祥言,其弊三也。操觚发论,匪有本原,蹈袭陈言,剿撮涂说,或乃才尽为忧,敷衍塞责,讨论轶闻,纪述游览,义无足取,言之无文,其弊四也。或有译录稍广,言论足观,删汰秽芜,颇知体要,而借阐宗风,不出郑志,虽有断章取义之益,未免歌诗不类之憾,其弊五也。具此诸端,斯义遂梏,遂使海内一二自好之士,反视报馆为蟊贼,目报章为妖言,古义不行,良法致弊,呜呼!不其恫欤?
今设报于中国,而欲复西人之大观,其势则不能也。西国议院议定一事,布之于众,令报馆人入院珥笔而录之;中国则讳莫如深,枢府举动,真相不知,无论外人也。西国人数、物产、民业、商册,日有记注,展卷粲然,录副印报,与众共悉。中国则夫家六畜,未有专司,州县亲民,于其所辖民物产业,末由周知,无论朝廷也。西人格致制造专门之业,官立学校,士立学会,讲求观摩,新法日出,故亟登报章,先睹为快。中国则稍讲此学之人,已如凤毛麟角,安有专精其业,神明其法而出新制也?坐此数故,则西报之长,皆非吾之所能有也。然则报之例当如何?曰:广译五洲近事,则阅者知全地大局与其强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坐眢井以议天地矣。详录各省新政,则阅者知新法之实有利益,及任事人之艰难经画与其宗旨所在,而阻挠者或希矣。博搜交涉要案,则阅者知国体不立,受人嫚辱,律法不讲,为人愚弄,可以奋厉新学,思洗前耻矣。旁载政治学艺要书,则阅者知一切实学源流门径与其日新月异之迹,而不至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学,枵然而自大矣。准此行之,待以岁月,风气渐开,百废渐举,国体渐立,人才渐出,十年以后而报馆之规模,亦可以渐备矣。
嗟夫!中国邸报兴于西报未行以前,然历数百年未一推广。商岸肇辟,踵事滋多,劝百讽一,裨补盖寡。横流益急,晦盲依然,喉舌不通,病及心腹。虽蚊虻之力无取负山,而精禽之心未忘填海。上循不非大夫之义,下附庶人市谏之条。私怀救火弗趋之愚,迫为大声疾呼之举,见知见罪,悉凭当途。若听者不亮,目为诽言,摧萌拉蘖,其何有焉!或亦同舟共艰,念厥孤愤,提倡保护,以成区区,则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
本文节选自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0—103页。
【导读】
本文节选自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等。梁启超是20世纪著名的资产阶级革命家。共撰述约1400万余言,被后人誉为“言论界之骄子”,其著作后被汇编为《饮冰室合集》。同时,他一生创办(或参与创办)的报刊近20种,其编辑出版思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因此,他在编辑出版方面的贡献也不容忽视,是近代编辑出版的先驱之一。
甲午战争的失败,给整个中国的思想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自强维新”的呼声日益高涨,一些传统的中国士大夫开始向西方探寻救国的道理。为了沟通信息,启发国民,为维新创造有利的政治氛围,他们中的不少人萌生了办报的念头。《时务报》正是在此种社会历史背景下诞生,1896年8月9日,时任该报主笔的梁启超在《时务报》创刊号(第一册)上发表《论报馆有益于国事》,集中阐述了其资产阶级改良派的新闻思想。梁启超在多篇文章中强调“报刊是强国利器”,他发表文章数千篇,被誉为“言论之骄子”。戈公振评价他说:“我国报馆的崛起,一切思想的发达,皆由先生启其端。”
梁启超曾坦言:“鄙人之投身报界,托始于上海《时务报》。”《论报馆有益于国事》是《时务报》的第一篇政要论说,“觇国之强弱,则于其通塞而已。”开章明义,国家强弱,只要看社会舆论是否通畅。“去塞求通”是梁启超一生办报的追求。
克服舆论阻塞而求其通畅,办设报馆是行之有效的方式。“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然而,当时中国的情况恰恰相反,对内不能晓喻百姓,对外不能知晓近邻状况。报纸的“耳目喉舌”功能并没有发挥出作用。“耳目喉舌”是梁启超出版思想的核心,在《清议报叙例》中,梁启超开诚布公,认为该报的性质是:“为国民之耳目,作维新之喉舌”。在《敬告我同业诸君》一文中,梁启超同样明确地提出了“某以为报馆有两大天职:一曰,对于政府而为其监督者;二曰,对于国民而为其向导者也”的观点。可以说,他开启了政治家办报的先河。梁启超提出报刊要作为政党宣传的工具和我党“喉舌论”的观点不谋而合,更与西方麦克卢汉“媒介是人体的延伸”一脉相通。换句话说,报纸要起到为政治家广搜消息、刊发言论、影响民众、唤起民智、改善局势的重大作用。
一方面,自“古者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到“公卿大夫,揄扬上德”,自“议院之言论纪焉”到“邻国之举动纪焉”,梁启超说明了古代中国和西方国家之所以兴盛,正在于国家重视媒介的沟通作用。那么,如何办好报纸?梁启超在借鉴西方办报的基础上,提出了报纸分类、出版时间和办报内容等思想。“分报”,即“有一学即有一报”。具体来说就是,“言政务者可阅官报,言地理者可阅地学报,言兵学者可阅水陆军报,言农务者可阅农学报,言商政者可阅商会报,言医学者可阅医报,言工务者可阅工程报,言格致者可阅各种天算声光化电专门名家之报”。另外,梁启超还格外关注了妇女、儿童这两类弱势群体,即创办妇女报、孩孺报。对于“出报”时间及类型,“或季报,或月报,或半月报,或旬报,或七日报,或五日报,或三日报,或两日报,或每日报,或半日报”。再者,针对当时国内外形势,报纸要刊载适合我国国情的内容:广译五洲近事;详录各省新政;博搜交涉要案;旁载政治学艺要书。另一方面,梁启超提出了报纸的五大弊病:“采访异闻,闭门而造”;“记载不实,臆造诡说”;“臧否人物,毁誉凭其恩怨”;“操觚发论,匪有本原”;“借阐宗风,歌诗不类”。这也是某些报纸被后人诟病的原因。而当时的中国,办报水平远不能和西方国家相提并论。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中国政治生态的“讳莫如深”,梁启超倡议有志者投身于报馆事业,并且向西方大报学习经验。
总之,《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一文比较全面地阐释了梁启超的编辑出版思想,内容全面细致,他对报纸的内容、出报的时间、报馆的发展方向以及报馆的职责等都进行了清晰的界定。但是,不得不说,《论报馆有益于国事》只是梁启超编辑出版思想的一部分。梁启超阐发的出版思想论作不胜枚举:《致新民函文书》《敬告我同业诸君》《国风报叙例》《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新民说》《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等都对出版进行了系统阐述。《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中梁启超提出,一张尽善的报纸,须具备四个条件:“一曰宗旨定而高;二曰思想新而正;三曰材料富而当;四曰报事确而速。”《国风报叙例》中梁启超提出,健全舆论需要新闻从业人员自身要具有“五本”,就是“常识、真诚、直道、公心、节制”。要有“八德”,即“忠告、向导、浸润、强聒、见大、主一、旁通、下逮”。
综观选文,作者从政治的宏观层面论述了报馆之于国家的意义,认为报馆可以荟萃国人的思想,但从侧面进行条分缕析,我们不难发现梁启超在酝酿与宣传变法运动的实践中,不仅对报刊编辑出版发行的重要性加深了认识,而且在创新编辑出版新方式、新思想等方面也倾注了毕生心血,表现出他在报刊出版发行上的的独立意志和文化视野。
《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一文主要体现了梁启超以下四个方面的编辑出版思想。
第一,梁启超十分注重报刊选题组稿,刊载内容需体现出时代潮流。如前文所述,作者认为报刊出版必须考虑到内容报道的全面详尽,不仅要“广译五洲近事”通外情,也要“详录各省新政”明内事,报纸刊载符合时代和读者需要的报道。第二,认清报刊宗旨,明确总体的出版原则。作者在文中用“去塞求通”四字陈述了其办报的核心职责所在,力求做到宣德达情。同时,作者后来在《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一文中,对出版原则作了详细的界定——“宗旨定而高、思想新而正、材料富而当、报事确而速”,强调报刊的宗旨应是以国民最多数为益,满足社会各阶层读者的不同阅读需求。本文中“泰晤士之议论,文甫脱稿,电已飞驰”的陈述,便是对追求新闻时效性的强调。第三,注重规范报刊报道,提高新闻工作者职业意识。梁启超在本文中明确提出了反对报刊文章的五种弊端,这些弊端违背了报刊论说记事客观、真实的原则。第四,梁启超的编辑出版发行思想有一个总的特点,即富有文化政治色彩的理论架构。也就是说,梁启超在从事戊戌维新活动中,借用编辑出版发行活动是为维新服务的,这与梁启超一生在政治上的追求——变法图强、启迪民智息息相关。
梁启超的这些报刊编辑出版思想不仅在当时引起了巨大轰动,而且一定程度上指导了后世的出版大方向。首先是出版理论,其核心就是“报馆有益于国事”,强调报刊的沟通作用,强调国家进步离不开“去塞求通”。其次,他创立的“时务文体”,一改当时古文风气,“时务文体”形式自由、平易近人,又气势恢宏、热情奔放,内容上直抒胸臆、大声疾呼,绝不矫揉造作。吸引了大量读者,风靡一时。以至于黄遵宪称梁启超的文字“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此外,梁启超借鉴西方思想——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此三大自由者,实为一切文明之母。梁启超对中国近代编辑出版业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影响。
(张宁 陈文兵)
[1] 觇(chān):偷偷地察看。
[2] 慝(tè):意为隐藏,指把真心隐藏起来,存有邪念。
[3] 赜(zé):意为深奥、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