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史学和社会
一、社会历史的演进与史学的发展
学习和研究史学史,归根到底是为了有助于人们认识社会历史的发展,增强对于社会历史的责任感,自觉地投身于社会历史前进的潮流。
史学与社会的关系,是我们认识史学的出发点,也是我们认识史学的归宿。关于这个问题,中国古代史学家、思想家提出过不少真知灼见。
首先,从长时段的历史来看待社会的变化与史学发展的关系。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200]这话可以做这样的理解:周王的事业衰落了,《诗》也就没有了;《诗》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春秋》。孟子还说,《春秋》一类的书,写的是关于齐桓公、晋文公这些霸主的事。在孟子看来,周王室兴盛的时代,是《诗》的时代;周王室衰落了,霸主迭起的时代,便是《春秋》的时代了。这是指出了时代的变化及其特征,影响到《诗》之亡、《春秋》之兴。
那么,在孟子时代,《诗》意味着什么呢?从《孟子》一书来看,它讲到《诗》的地方有43处,大多为孟子所引用。其中,有的是借以阐发孟子的伦理思想、道德原则的,而比较多的征引都是为了说明历史,强调以历史为借鉴,进而表明孟子的政治主张、社会理想。以《孟子·梁惠王》为例,孟子见梁惠王,谈话刚开始,孟子就引用《诗·大雅·灵台》的诗句,用来说明如下的重要道理:
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201]
这是讽刺梁惠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以为乐的情景。
当齐宣王自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时,孟子引用《诗·大雅·皇矣》说: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202]
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还称赞“武王之勇”,说是“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同时又尖锐地指出:“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唯恐王之不好勇也。”孟子从《诗》、《书》论到文王、武王之勇,是针对齐宣王所谓“寡人好勇”而说的,希望他不要成为“匹夫之勇”。当齐宣王又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时,孟子引用了《诗·大雅·公刘》的诗句,然后说:“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孟子还针对齐宣王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说法,引用《诗·大雅·丝》的诗句,指出:古公亶父的时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203]
通观孟子同梁惠王、齐宣王的谈话,他引用《诗》来说明历史、引导现实,包含了西周历史上许多重要的人和事。由此我们可以体察到,孟子说的“王者之迹熄而《诗》亡”的深刻含义:这是一个时代的衰落,以及反映这个时代之历史的表现形式的衰落。
《国语·楚语上》记大夫申叔时论教导太子,其中谈到“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三国韦昭注云:“导,开也。显德,谓若成汤、文、武、周、邵、僖公之属,诸诗所美者也。”[204]这是春秋时期人们的认识,它也揭示了诗同历史的关系。孔子对他的学生们强调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205]在孔子看来,诗的内容是非常广泛、非常重要的。孟子处在孔子作《春秋》之后,他把《诗》与《春秋》联系起来考察、比较,因而更加强调了《诗》同历史的联系。清人章学诚继承、发展前人的认识,提出“六经皆史”的论点,认为“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206],其中关于《诗》的认识,当与孟子的见解有历史上的渊源。
其次,是从近期的历史发展来说明社会同史学的关系。这一点,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有很明确的认识。他临终之前同司马迁的谈话,特别使他引为遗恨的是:“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207]这几句话,前半部分讲的是社会的变化,后半部分讲的是应把这个变化记载下来,写成史文。简言之,司马谈所说的史文,就是反映“汉兴”的历史。这种把史书看作是社会历史的反映的思想,在中国史学上是很丰富的。
例如,唐高祖李渊在《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中指出:
伏牺以降,周、秦斯及,两汉继绪,三国并命,迄于晋、宋,载笔备焉。
自有晋南徙,魏乘机运,周、隋禅代,历世相仍,梁氏称邦,跨据淮海,齐迁龟鼎,陈建宗祊;莫不自命正朔,绵历岁祀,各殊徽号,删定礼仪;至于发迹开基,受终告代,嘉谋善政,名臣奇士,立言著绩,无乏于时。然而简牍未修,纪传咸缺,炎凉已积,谣俗迁讹,余烈遗风,泯焉将坠。朕握图御宇,长世字民,方立典谟,永垂宪则;顾彼湮落,用深轸悼![208]
这篇诏书,主要是说明撰写梁、陈、魏、齐、周、隋六代史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而它在说明这种必要性和紧迫性时,正是以这些朝代的历史为出发点。
又如,元初大臣王鹗上书世祖忽必烈说:
自古帝王得失兴废,班班可考者,以有史在。我国家以威武定四方,天戈所临,罔不臣属,皆太祖庙谟雄断所致,若不乘时纪录,窃恐岁久渐至遗忘。金《实录》尚存,善政颇多;辽史散逸,尤为未备。宁可亡人之国,不可亡人之史。若史馆不立,后世亦不知有今日。[209]
这段话也是讲的修史的重要,其前提则是“我国家以威武定四方”的历史。唐初先后写出梁、陈、北齐、北周、隋五代史和《晋书》、《南史》、《北史》等八部正史,元末则写出《宋史》、《辽史》、《金史》,这同他们对有关时期的客观历史的认识是分不开的。
再次,是从历史上的重大变动来说明社会同史学的关系。关于这一点,《隋书·经籍志二》的“霸史”篇小序颇具代表性。它这样写道:
自晋永嘉之乱,皇纲失驭,九州君长,据有中原者甚众。或推奉正朔,或假名窃号,然其君臣忠义之节,经国字民之务,盖亦勤矣。而当时臣子,亦各记录。后魏克平诸国,据有嵩、华,始命司徒崔浩博采旧闻,缀述国史。诸国记注,尽集秘阁。[210]
这里,作者指出了十六国的兴起、存亡这一重大事变,是“霸史”即“诸国记注”出现的原因。所谓“霸史”,在当时人看来,是大不同于“正史”的。但作为正史之一的唐修《晋书》,却在“载记”中大量吸收了“霸史”的资料,可见十六国的兴起、存亡之影响史学的发展是多方面的。
最后,从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风习来看社会与史学的关系。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风习会影响到史学的发展,甚至会影响到这一时期的史学的特点。《隋书·经籍志二》谱系篇小序指出:
后魏迁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则诸国之从魏者;九十二姓,世为部落大人者,并为河南洛阳人。其中国士人,则第其门阀,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县姓。及周太祖入关,诸姓子孙有功者,并令其为宗长,仍撰谱录,纪其所承。又以关内诸州,为其本望。……今录其见存者,以为谱系篇。[211]
贵本望而重谱系,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社会风气;这种风气的盛行给史学以深刻的影响,那就是谱系之学的发展,并在《隋书·经籍志》史部十三类中占据一类。其遗风余韵,至唐盛世而未减。宋人郑樵指出:
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历代并有图谱局,置郎、令史以掌之,仍用博通古今之儒知撰谱事。凡百官族姓之有家状者,则上之,官为考定详实,藏于秘阁,副在左户。若私书有滥,则纠之以官籍;官籍不及,则稽之以私书。此近古之制,以绳天下,使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212]
郑樵所指出的这一历史现象,包含了两种辩证关系:一是门阀风气与谱系之学的相互关系,一是社会风气之变化与史学现象之变化的相互关系。
总之,一定的社会条件必然影响到史学的发展、面貌、特点,这表现在许多方面。这里所列举的,是几个重要的方面。这一点,是我们认识社会与史学之关系的基本理论。只有把握了这个基本理论,我们才能够深入地揭示史学的社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