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形式的多样性
史书体裁的多样性也是中国史书的一个特点。
史书体裁是史书的外部表现形式。在三千年的史学史上,中国史书体裁经历着辩证的发展过程。有一种年代久远的说法,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一说右史记言,左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这说明了史官的分工,也说明记言、记事是较早的历史记载形式。但言与事并不能截然分开,《尚书》中就包含了记事的成分;较晚出现的以记言为主的《国语》、《战国策》,也包含了不少记事的成分。中国史学上最先形成比较规范的表现形式的,是编年体史书《春秋》、《左传》,它们按年、时、月、日时间顺序记事。《左传》记事丰赡,不仅有精彩的记言,而且也有记一件事情的始末原委的,如僖公二十三年记晋公子重耳在外流亡19年的经历。晚出的编年体史书《汉纪》、《后汉纪》又使用“言行趣舍,各以类书”的方法,记载了许多历史人物;《资治通鉴》往往于历史人物的卒年之下,略述其生平事迹。可见,编年记事的史书,也记言,也记事件始末,也记人物,其间存在着互补和辩证的关系。
比起编年体史书,纪传体史书出现较晚。战国时期出现的《世本》是一种综合体的形式,它很可能是纪传体史书的前驱。司马迁的《史记》包含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个部分,是记事件、制度、人物和历史进程的综合体史书,后人称为纪传体史书,这跟它记述了朝代更迭和大量的历史人物有关。纪传体史书扩大了史书记述的范围,同时也扩大了人们的历史视野,促进了人们对于历史面貌的整体性认识,是编年体史书所不及的。这是又一层辩证发展关系。
继《史记》之后,班固撰《汉书》,“自是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117]。纪传体史书的发展至唐初达到了全盛时期,二十四史中有八部史书撰于此时,可为明证。因此,刘知幾著《史通》总结史学发展时,开篇就从“六家”讲到“二体”,认为“班、荀二体,角力争先”,“后来作者,不出二途”,视班固《汉书》、荀悦《汉纪》为历史撰述的两种模式。刘知幾在详论“古今正史”的同时,又指出:“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渐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骛”[118]。他总结了“史之杂名”,凡有“十品”,认为它们是对“正史”的补充,反映了他对于史书表现形式之辩证发展的朴素的辩证认识。
中唐时期,杜佑撰《通典》巨著,从会通和分门两个方面继承、发展了纪传体史书中的书志部分,写出了第一部结构严谨、规模宏大的典制体通史,从而突破了编年、纪传“二体”的格局。《通典》的巨大影响和众多续作,使典制体史书卓然而立,成为中国史书的又一种主要表现形式。《通典》从典章制度的制定、演变,探讨它对于为政得失、民族关系、社会进步、历史进程的影响,这是全面地突出了历史运动中主体与客体如何协调的问题,在历史认识上有重大意义。《史记》和《通典》都足以证明,史书体裁绝不仅仅是史家对于史书表现形式的选择,它也反映着史家对于历史的理解和认识。这也是中国史书体裁之辩证发展的一个方面。
晋唐之际数百年间,史学家们对编年、纪传二体孰优孰劣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余波所及直至宋代。尊《春秋》、《左传》者,指摘司马迁改变了圣人为史之体,崇《史记》、《汉书》者,备言纪传体存在的必要。刘知幾《史通·二体》篇,分别指出编年、纪传二体的长短,结论是“考兹胜负,互有得失”,“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在二体孰劣孰优上持公允的态度,但他没有从理论上回答导致这场争论的原因。唐后期皇甫湜撰《编年纪传论》一文,从理论上对史书体裁的发展提出新的认识,他指出:
古史编年,至汉司马迁始更其制而为纪传,相承至今,无以移之。历代论者,以迁为率私意,**古法,纪传烦漫,不如编年。予以为合圣人之经者,以心不以迹;得良史之体者,在适不在同。编年、纪传,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耳,何常之有!故是非与众人同辩,善恶得圣人之中,不虚美,不隐恶,则为纪、为传、为编年,是皆良史矣。[119]
他认为编年、纪传二体都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史家发挥其专长创造出来的,因而史书体裁不是一成不变的。同时指出,衡量“良史”的标准是“是非与众人同辩,善恶得圣人之中,不虚美,不隐恶”;达到这个标准,不论在表现形式上是纪、是传、是编年,都应当予以肯定。皇甫湜认为,纪传体史书的出现,克服了编年体史书“多阙载,多逸文”的不足,有利于史书的“以备时之语言,而尽事之本末”,因而是合理的。他还批评有些论者在史书体裁上的一味“好古”的倾向,无裨于史学的发展。《编年纪传论》之论史书体裁比起刘知幾所论,一是突出了理论上的说明,二是包含了发展的观点,是古代史学上论史书体裁的大文章。文中提出“尽事之本末”的要求,对酝酿新的史书体裁的出现,是有思想上的启发的。
从《春秋》、《左传》作为编年体史书奠基著作问世后约三四百年,出现了纪传体史书的开创性著作《史记》;《史记》问世后约八九百年,有影响深远的典制体通史《通典》的诞生;关于编年、纪传二体的数百年的讨论而有《编年纪传论》的撰写,在《通典》与此论之后约三百余年,乃有宋代史家袁枢所撰《通鉴纪事本末》的面世。每一种新的史书体裁的产生,都经历了漫长的酝酿、发展过程,历史的发展,史学的发展,史家的创造性才能的发挥,交互影响,反映了中国史书体裁之辩证的发展过程。
编年体、纪传体、典制体、纪事本末体,是中国史书所采用的几种主要体裁。编年体,在《资治通鉴》问世后,有重大的发展;纪传体,在《汉书》问世后,历代正史都仿效《史》、《汉》,成为中国古代史学的主干;典制体,《通典》问世后,续作蜂起,乃有“三通”、“九通”、“十通”的形成;纪事本末体,自《通鉴纪事本末》问世后,出现了历朝纪事本末的撰写。此外,中国史书还有学案、表、图、史论、史评,而且也都有出色的成就。同时,各种不同的史书体裁在运用、发展中,存在着相互补充和综合的趋势,使各自变得更加合理,更加趋于完善。这些史书体裁,铸造了中国古代史书多姿多彩的表现形式,显示了中国史学的鲜明的民族特色。在当代史学发展中,它们仍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具有历史撰述上的借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