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古今关系
所谓古今关系,大致包含这样几个方面,一是古今是否有联系,二是古今是否有变化以及怎样看待变化的轨迹,三是古今联系和变化是否可以划分为阶段。古今联系的思想起源很早,这要追溯到传说时代。从文字记载来看,《诗经·大雅·**》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是强调历史鉴戒的重要,正表明古今是有联系的。孔子论夏、殷、周三代之“礼”的关系,同样表明了对于古今联系的关注。司马迁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8],同上引《诗经》是一个含义。班彪认为,联系古今观察问题,是史学家的传统,他说:“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9]班彪指出的这个传统,在史学上影响很大,后人曾不断引用。这是中国古代历史观念中极珍贵的遗产。
至于说到古今联系中的变化,《左传》有“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10]的说法,这是讲自然和社会的变化,也是讲古今的变化。中国史学有悠久的古今变化的观念。按照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说法,对这一观念较早而又较全的阐述,出于《周易·系辞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尽管这里讲到了“天”,讲到了取法“乾”“坤”二卦,但主要在讲历史,讲历史上的古今变化法则,即穷、变、通、久的道理。这段话在历史观念的发展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明确地指出了:第一,由于时代的递进,要求人们改变旧的文物制度,使人民不因拘守旧制而感到倦怠。第二,这种变化是在潜移默化中实现的,便于人民适应。第三,《易经》所总结的就是这个道理,事物发展到极致的程度,就要变化,变化才能通达,通达才能继续进步、保持长久。这几重含义,可以说是“通古今之变”思想的渊源。
所谓穷、变、通、久的思想传统,“变”和“通”是其核心。《周易·系辞上》对其反复解释:“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所谓“变”“通”,都是在运动中进行或实现的。它反复称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11]。这就是《易经》的“以动者尚其变”的精神。它又进而解释“变通”和“通变”的含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通变之谓事”[12]。总起来说,“变通”“通变”跟天时、人事相关联。而“变通”也正是包含有因时而变的意思,即“变通者,趣时者也”[13]。这同“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4]的意思是一致的。
《易传》讲穷变通久,讲变通、通变,变化的思想十分丰富,对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发展,产生了深远而积极的影响。司马迁提出“通古今之变”作为历史撰述的宗旨之一,就是对上述历史观念的继承和发展。
《易经》《易传》和司马迁的通变思想对后世影响极大,如杜佑《通典》、司马光《资治通鉴》、郑樵《通志》、马端临《文献通考》等,都是对这一影响的继承和发展。清代王夫之《读通鉴论·叙论四》中对“通”做了解说,章学诚《文史通义·释通》篇,进一步从理论上阐明了“通”的含义。
在古今联系中,古今之间是否有变化?《易传》强调穷、变、通、久,“变”是核心问题。问题在于人们怎样看待“变”的方向。这也是古代历史观念中的一个根本问题。所谓“变”的方向和轨迹,无非是前进的、倒退的、循环的三种情况。其中又以循环的论点和前进的论点更具代表性。
历史循环论是战国时期的阴阳家提出来的。阴阳家接过了西周末年、春秋时期出现的阴阳五行说的形式,灌注了唯心主义的神秘的内容,把朴素的唯物主义的四时、五行说,蜕变为唯心主义的五德终始说。五德终始说不仅迎合各诸侯的政治需要,而且在秦皇朝统一后受到特别的推重。白寿彝先生指出,秦始皇为了证明自己符合水德,乃尚黑,不惜使整个朝堂上黑压压一片。
五德终始说在历史观念的发展上,有一定的影响。司马迁对五德终始说是持批判态度的,但他还是受到了历史循环论思想的影响。他在讲到夏、殷、周三代主忠、主敬、主文的三统说时写道:“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15]尽管他批评“秦政不改”,称道汉代“承敝易变”,意在提倡历史中的“变”,但在这个具体问题上的“变”是有很大的局限的,是“终而复始”的“变”。当然,这在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历史观念体系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谐音。五德终始说的“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16]的说法,对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和东汉的谶纬思想,都有一定的影响,而班固撰《汉书》,反复申言“刘氏承尧之祚”,“唐据火德,而汉绍之”[17],“汉绍尧运,以建帝业”[18],则显然是接受了五德终始说的理论。其后,正闰论、正统论的兴起,也都可以溯源至五德终始说。
应当看到,在中国史学上,朴素的进化观点占有突出的地位,是中国史学之观念形态的优良传统之一。在“变”的观念上,它同循环论有一定的共同之处;但在“变”的性质和“变”的方向上,则不同于历史循环论,而是认为社会历史在变化中前进,在变化中发展。《周易·系辞上》:“日新之谓盛德。”《周易·杂卦》:“革去故也,鼎取新也。”这是较早的朴素进化观点。韩非子提出上古、中古、近古之说,提出“古今异俗,新故异备”[19]之说,是很明显的朴素进化思想。而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思想,则包含着丰富的朴素历史进化观点。再者,《春秋》公羊三世说的形成,把历史视为从据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的演进过程,也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朴素进化观点,且与近代的进化论有比较密切的历史联系。
唐代以下的史家,在发展朴素进化观方面,有越来越突出的成就。这主要反映在三个问题上。第一,关于人心风俗。史家吴兢记贞观初年唐太宗与群臣讨论治国方略,魏徵力主施行教化,指出:“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等人反对魏徵的主张,认为:“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化而不能。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说,恐败乱国家。”魏徵运用历史知识来反驳他们,指出:黄帝、颛顼、商汤、武王、成王在教化方面都取得了成功,“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20]。封德彝等人无以为对,但仍不同意推行教化政策。唯有唐太宗坚定地采纳魏徵意见,并在政治上取得了成功。王夫之说:“魏徵之折封德彝曰:‘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伟哉其为通论已。”[21]第二,关于“中华”与“夷狄”。史学家杜佑指出:“古之中华,多类今之夷狄”[22],“古之人朴质,中华与夷狄同”[23]。杜佑从地理环境上分析了“中华”进步的原因和“夷狄”未能进步的原因,表明他在民族问题上的进步思想和朴素进化观。第三,关于“封建”。柳宗元著《封建论》,从“生人之初”,阐述到“天下会于一”,描绘出了一幅社会历史不断进化的图景。这些,都极大地丰富了朴素的历史进化观。
明清之际的王夫之把朴素进化观推向更高的阶段,即以朴素的历史进化的观点解释历代的政治统治,尤其是历代的政治制度。他继承柳宗元对“封建”的认识,认为:“封建之不可复也,势也。”“封建不可复行于后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势在必革也。”[24]王夫之对历代制度有一个总的认识,就是:“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25]这就是“一代之治,各因其时”[26]。
朴素进化观在理论上没有发展到更加缜密的阶段,但它作为一种历史进化的观念,在中国史学上有古老的传统和广泛的影响。同时,它也是中国史学在历史观念上接受近代进化论的一个思想基础。
在古今关系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即在古今的联系中,是否可以划分相互联系的不同的历史阶段?前引《韩非子》中说到的上古、中古、近古是这方面较早的说法,这是思想家从历史中得到启示而提出的见解。司马迁著《史记》,根据年代的远近、文献的详略和时代的特点,于书中列《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这是对三个历史阶段的划分,反映了司马迁的卓识,以至于今人还在用“三代”“春秋时期”“战国时期”等历史分期概念。
至于《春秋公羊传》的“三世说”、《礼记·礼运》篇的“大同”“小康”说,具有更多的社会思想的色彩,同司马迁的历史时代的划分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