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自序

1989年,我出版了《唐代史学论稿》一书,在此之后的20多年间,就没有再专注于唐代史学了,回想起来,总感到有些愧疚!当然,这些年来,因偶然回眸,心有所得,也断断续续写了几篇关于唐代史学的文章,趁着这次本书再版的机会,我把它们补充进来,也算是表明自己并未完全忘却这一研究领域的心迹吧。

当我撰写了几本贯通的中国史学史著作之后,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唐代史学,我以为它在一些方面还是能够反映有唐一代的盛大气象。

首先,唐初的官修史书,仅“正史”方面,就有《晋书》《梁书》《陈书》《周书》《北齐书》《隋书》《南史》《北史》八部史书面世,占了“二十四史”的1/3。其中,《隋书》《南史》和《北史》,都是颇具特色的“正史”。

其次,刘知幾所撰《史通》,把中国古代史学批评推进到更加自觉的和有体系的阶段,反映了史学家自我批判的大度和勇气。《史通》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成为后世史家进行史学反思和史学前瞻的重要内容,是启发人们思考、推动史学发展的内在动力。

再次,杜佑所著《通典》,开中国古代制度通史的先河,作者缜密的逻辑思维,对当时的社会结构和国家职能的清晰认识,撰述中的史和论的结合,以及对历史著作“将施有政”的撰述目的,在史学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杜佑《通典》在历史理论方面的成就,可追司马迁;在历史编纂学方面的成就,乃是“九通”之渊源,是中国制度文明史撰述的承前启后者。

还有,集思想家、文学家、史论家于一身的柳宗元,千百年来,其深邃的思想和隽永的华章被一代又一代学人传诵,而他的通达的史论确已具备了“疏通知远”的境界,却或多或少被人们忽略了。而今,当是凸显柳宗元史论价值的时候了,他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可以与杜佑比肩而立的。

唐初的政治家、史学家在重视总结历史经验方面,乃可与汉初的政治家、思想家相媲美,这也符合雄汉、盛唐的气概。二者之间所不同的是,唐代的政治家、史学家们除了对历史有真诚的敬畏之心,还多了几分对史学的虔诚尊崇之意,这在唐太宗、魏徵、吴兢等人的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说到魏徵,他的史论中的政治诉求和他的政论中的历史底蕴,都十分突出,这同晚于他的杜佑颇有相似之处——杜佑是一个精于史学的政治家,又是一个通晓政治的史学家。他们二人的差别仅在于:魏徵始终任职于朝廷中枢,而杜佑在晚年入相之前长期身为封疆大吏。他们二人都是在政治上和史学上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历史人物,而这样的历史人物在其他朝代却并不多见。

进而言之,如果我们以魏徵和杜佑相比较,还应当考虑到他们所处的时代和他们个人的际遇:魏徵活动于唐朝欣欣向荣的时期,而杜佑则处于唐朝走向衰落之途,他们的历史作用也因此而有所不同。还有一点很大的差别,即魏徵面对的是唐太宗,故其见解得以发挥出来,并往往转化为朝廷的政策;杜佑则不然,他面对的是唐德宗、唐顺宗、唐宪宗,皇权为宦官所控制,杜佑的才华和智慧难以发挥出来,故处于位虽尊而难有大作为的境地。

这里又要回过头来说一说唐太宗。唐初所修八部“正史”,《晋书》和梁、陈、齐、周、隋“五代史纪传”都是他下诏修撰的,与他有直接关系;《南史》《北史》同他也有间接关系,因为作者李延寿当时也在史馆任职。唐太宗关于史学的认识和政策,表明他不愧被称为是“一个政治家的史学自觉”;他晚年撰写的《帝范》一文,也无愧是“一代明君的君主论”。关于史学,唐太宗有一句名言:“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千余年之下,今天的人们读到这句话,仍可感受到它的震撼力。

纵观中国历史和中国史学的发展,可以总结出来一个基本规律,即历史与史学的辩证互动关系,这就是:一定的时代条件必然影响这一时代的史学面貌,而一定时代的史学不仅影响着当时的社会,而且还影响到后世的社会,对唐代史学亦应作如是观。从这一观点出发,则唐初八史的修撰,刘知幾《史通》之史学批评专书的面世,杜佑《通典》之制度文明史的产生,以及柳宗元的《封建论》《非国语》和他的《天对》对千年以前屈原《天问》的“破解”等史学现象,都不难对其作出合理的说明和定位。关于史学和政治的关系,唐太宗说的“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这不仅是对司马迁所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的历史回应,而且也是从史学方面对“贞观之治”之现实的诠释。

在《唐代史学论稿(增订本)》将要出版之际,上述这些,与其说是作者在这里重述过去的一些看法,毋宁说是在以现在的眼光反思过去的那些看法,因为这里毕竟包含了新近补充的一些文章的见解。这些看法或许有不尽中肯之处,但在大体上是符合唐朝这个盛大时代的面貌的。

本书篇目编次,仍保持原书体例,即:凡论述唐代史学发展大势或通论唐代史学之某一侧面者,辑为上编;凡关于史家、史书及相关个案之专论者,则略按研究对象的时间顺序编次,辑为下编。增订部分,其中有两篇置于上编、七篇置于下编;一篇为细碎考辨文字,编于书末。

《唐代史学论稿(增订本)》所收录的文章,最早的一篇发表于1978年,而最近的一篇文章发表于2012年。其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历史发展了,社会进步了,学术提升了,人的思想也必然随着这种发展、进步和提升而有所变化。现在反观初版的《唐代史学论稿》,学步的稚态,蹒跚而行的足迹,是免不了的,作者虽感惭愧,但却无权改变《论稿》的面貌,因为它是作者历史的一部分。对此,作者希望同仁和读者予以谅解。至于书中其他缺点与不当之处,则衷心期待各方面的批评、指正。

瞿林东

2014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