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卷第二

邶音佩一之三

邶、鄘、衛,三國名,在《禹貢》冀州,西阻太行,北逾衡漳,東南跨河,以及兖州桑土之野。及商之季,而紂都焉。武王克商,分自紂城朝歌而北謂之邶,南謂之鄘,東謂之衛,以封諸侯。邶、鄘不詳其始封。衛則武王弟康叔之國也。愚按:武王作《酒誥》,戒康叔而曰:「明大命于妹邦。」妹邦即紂都,則康叔封衛,明在武王時矣。邶、鄘之地,豈其始為武庚、三叔之封?至成王滅武庚,誅三監,乃復以封他國,而其後又并入于衛也歟?衛本都河北,朝歌之東,淇水之北,百泉之南。其後不知何時并得邶、鄘之地。至懿公為狄所滅,戴公東徙渡河,野處漕邑,文公又徙居于楚丘。朝歌故城,在今衛州衛縣西二十二里,所謂殷墟。衛故都即今衛縣,漕、楚丘,皆在滑州。大抵今懷、衛、澶蟬、相、滑、濮等州,開封、大名府界,皆衛境也。愚按:懷州,今改懷孟路。衛州,今改衛輝路。相州,今改彰德路。大名府,今改大名路,所治有滑州及澶州,今改開州,並隸河東山西道。濮州,今為東昌路濮州,隸山東東西道。開封府,今改汴梁路,隸河南省。但邶、鄘地既入衛,其詩皆為衛事,而猶繫其故國之名,則不可曉。存其舊號者,豈其聲之異歟?又曰:衛有衛音,鄘有鄘音,邶有邶音,故詩有鄘音者繫之鄘,有邶音者繫之邶。輔氏曰:「先生初説,亦疑其為聲之異,今但以為不可考者,蓋此等既不係詩之大義,又他無所考,不若闕之為得也。」程子曰:「一國之詩而三其名,得于衛地者為《衛》,得于邶、鄘者為《邶》《鄘》。」嚴氏曰:「存邶、鄘之名,不與衛之滅國也。」愚按:《緑衣》《燕燕》等詩莊姜自作,共姜作《柏舟》《桑中》言沬鄉,皆正作于衛國,而或繫邶,或繫鄘;《泉水》《載馳》《竹竿》皆作于外國,而一繫邶,一繫鄘,一繫衛。意大師各從得詩之地而繫之也,其所以必繫邶、鄘故名者,無乃欲寓興滅繼絶之心,如《春秋》昭公八年,楚既滅陳,而九年經書陳灾,《穀梁》以為存陳,亦此意也。是以大師存邶、鄘之名,置于衛前,亦如《魏風》先于唐之例。夫子存其名而不削,因其序而不革耳。而舊説以此下十三國,皆為變風焉。嚴氏曰:「《關雎》《鵲巢》為三百篇綱領,風之正也。反乎此者,變也。《邶》《鄘》《衛》,皆衛風也。衛禍機于袵席[1],覃及宗社,居變風之首,二《南》之變也。」張學龍曰:「正風以《關雎》為首者,得夫婦人倫之至正者也。變風以《邶·柏舟》為首者,莊姜處夫婦人倫之變者也。次《鄘·柏舟》者,處子母之變者也。」蘇氏曰:「《春秋》所見百七十餘國,變風之作,先於春秋數世矣[2],而載于大師者,獨十三國。意者列國不皆有詩,其有詩者,雖檜、曹之小,邶、鄘之亡,而有不能已也。」

汎芳劒反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古幸反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五羔反以遊。

比也。汎,流貌。柏,木名。耿耿,小明,憂之貌也。耿耿,猶儆儆,不寐貌也。輔氏曰:「蓋人有所憂,則其心耿耿,然唯于憂之一路分明耳,其他固有所不及也。古人下字不苟如此。唯其心耿耿然,故不能寐也。」隱,痛也。微,猶非也。○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問:「《柏舟》看來與《關雎》亦無異,彼何以為興?」曰:「他下面便説淑女,見得是因彼興此。此詩才説柏舟,下面更無貼意,見得其義是比。」愚按:有全章皆比者,如《螽斯》之類,固專屬比矣。亦有比意之外,繼陳其事,如此章之類者。今以《集傳》「賦而比」之體反觀之,「比而興」之體例求之,則此類恐亦可以為「比而賦」也。言以柏為舟,堅緻音稚,密也牢實,而不以乘載,無所依薄。愚按:「薄」字訓「附」,以《説卦》「雷風相薄」証之,只讀作「泊」。若以《離騷》《九章》「芳不得薄」之「薄」証之,則音為「傅」,而亦訓為「附」也。但汎然于水中而已。嚴氏曰:「二『柏舟』用意皆在下句。《邶·柏舟》在于『亦汎其流』,《鄘·柏舟》在于『在彼中河』也。」故其隱憂之深如此,非為無酒可以遨遊而解之也。《列女傳》以此為婦人之詩。今考其辭氣卑順柔弱,且居變風之首,而與下篇相類,豈亦莊姜之詩也歟?胡庭芳曰:「《列女傳》以為衛宣夫人之詩,此《魯詩》説也。此詩詞氣誠為卑弱,而末云『不能奮飛』,可見婦人詩。何則?人臣道不合則去,是有可去之義;若姜氏,則無可去之義矣,故曰『不能奮飛』。況以下四篇,皆婦人作。二《南》與《鄘·柏舟》皆首婦人,亦是一證。」鄭氏曰:「莊姜,莊公夫人,齊女,姓姜氏。」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如預反。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賦也。鑒,鏡。茹,度待洛反。據,依。愬,告也。○言我心既非鑒而不能度物,雖有兄弟而又不可依以為重,故往告之而反遭其怒也。輔氏曰:「内既不得于其夫,外又不得于其兄弟,其情之無聊,亦甚矣。」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眷勉反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賦也。棣棣,富而閑習之貌。輔氏曰:「富謂富盛也,富盛則全備而無欠闕,閑習則從容而不生疏[3]。」呂東萊曰:「言威儀閑習,自有常度。」選,簡擇也。○言石可轉,而我心不可轉。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威儀無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簡擇取舍,皆自反而無闕之意。輔氏曰:「心之不可轉,不可卷,言其有常也。威儀之不可選,言其皆善也。唯其存諸中者有常而不可移,故形于外者皆善而不可揀也。」

憂心悄悄七小反,愠于羣小。覯古豆反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避亦反有摽婢小反[4]。

賦也。悄悄,憂貌。愠,怒意。羣小,衆妾也。言見怒于衆妾也。覯,見。閔,病也。辟,拊心也。摽,拊心貌。孔氏曰:「寤覺之中,拊心而摽然[5]。」

日居月諸,胡迭待結反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户管反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比也。居、諸,語辭。迭,更。微,虧也。嚴氏曰[6]:「微,謂不明也,日月食則不明,《十月之交》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言日當常明,月則有時而亏,猶正嫡當尊,衆妾當卑。今衆妾反勝正嫡,是日月更迭而亏,是以憂之,至于煩冤憒公對反,亂也眊音冒,目不明也,如衣不澣之衣,恨其不能奮起而飛去也。

《柏舟》五章,章六句。讀《詩》須當諷味,看他詩人之意在甚處,如婦人不得于其夫[7],宜其怨之深矣。而曰「我思古人,實获我心」,又曰「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其詞氣忠厚惻怛,怨而不過如此,所謂止乎禮義而中喜怒哀樂之節者。所以雖為變風,而繼二《南》之後者以此。臣之不得于君,子之不得于父,弟之不得于兄,朋友之不相信,皆當以此為法。如屈原不忍其憤,懷沙赴水,此賢者之過也。賈誼云:「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

也?」又失之遠矣。讀《詩》須合如此看。所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是《詩》中大義,不可不理會得。器之問;「『靜言思之[8],不能奮飛』,猶似未有和平意?」曰:「也只是如此説,無過當處。既有可怨之事,亦須還他有些怨底意思。終不成只如平時,却與土木相似。只看舜之號泣于旻天,更有甚于此者。喜怒哀樂,但發之不過其則耳,亦豈可無?聖賢處憂危,只要不失其正,如《緑衣》言『我思古人,實获我心』,這般意思,却又分外好。」輔氏曰:「首章以柏舟為比,比其可用乘載也。末章以日月為比,比其當明而虧,當尊而卑也。所謂詞氣卑順柔弱,全篇固然,而末後兩章尤可見。」張學龍曰:「莊姜處夫婦之變,正靜自守而不忍斥言其夫。共姜處子母之變,以死誓無他,感動其母。然母之慈愛猶可回也,故共姜處之易[9];夫之昏惑不可移,故莊姜處之難。此所以冠《鄘》《衛》,居變風之首也。」

《序》:「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

詩之文意事類可以思而得,其時世、名氏,則不可以強推。故凡《小序》,唯詩文明白直指其事,如《甘棠》《定中》《南山》《株林》之屬;若證驗的切見于書史,如《載馳》《碩人》《清人》《黄鳥》之類,決為可無疑者。其次則詞旨大概可知必為其事,而不可的知其為某時某人者,尚多有之。若為《小序》者,姑以其意推尋探索,依約而言,則雖有所不知,亦不害其為不自欺,雖有未當,人亦當恕其所不及。今乃不然,不知其時者,必強以為某王某公之時;不知其人者,必強以為某甲某乙之事。于是傅會書史,依託名謚,鑿空妄語,以誑後人。其所以然者,特以恥其有所不知,而惟恐人之不見信而已。且如《柏舟》,不知其出于婦人,而以為男子;不知其不得于夫,而以為不遇于君,此則失矣。然有所不及而不自欺,則亦未至于大害理也。今乃斷然以為衛頃公之時,則其故為欺罔以誤後人之罪,不可揜矣。蓋其偶見此詩,冠于三衛變風之首,是以求之《春秋》之前。而《史記》所書,莊、桓以上,衛之諸君,事皆無可考者,謚亦無甚惡者。獨頃公有賂王請命之事,其謚又為「甄心動懼」之名,如漢諸侯王,必其嘗以罪謫,然後加以此謚,以是意其必有棄賢用佞之失,而遂以此詩予音與之。《謚法》中如「墮廢社稷曰頃」,便將《柏舟》一詩硬差排為衛頃公[10],便云仁人不遇,小人在側。鄭漁仲謂《小序》只是後人將史傳去揀并看謚,却附會作《小序》美刺。若將以衒其多知,而必于取信,不知將有明者從旁觀之,則適所以暴其真不知,而啓其深不信也。凡《小序》之失,以此推之,什得八九矣。又其為説,必使《詩》無一篇不為美刺時君國政而作,固已不切于情性之自然,而又拘于時世之先後,其或書傳所載當此一時偶無賢君美謚,則雖有詞之美者,亦例以為陳古而刺今。是使讀者疑于當時之人絶無善則稱君、過則稱己之意。而一不得志,則扼腕切齒,嘻笑冷語以懟其上者,所在而成羣。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一般,其間亦各有感物道情[11],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説,將詩人意思穿鑿壞了,且如今人見人才做一事,便作一詩歌詠之,或譏刺之,是甚麽道理?如此,一似里巷無知之人,胡亂稱頌諛説,把持放雕,何以為情性之正?是其輕躁險薄,尤有害于温柔敦厚之教,故予不可以不辨。温柔敦厚,《詩》之教也[12],使篇篇是譏刺,人安得温柔敦厚?

緑兮衣兮,緑衣黄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比也。緑,蒼勝黄之間色。黄,中央土之正色。青、黄、赤、白、黑,五方之正色也。緑、紅、碧、紫、騮,五方之間色也。蓋以木之青克土之黄,合青黄而成緑,為東方之間色。間色賤而以為衣,正色貴而以為裏,言皆失其所也。已,止也。○莊公惑于嬖妾,曹氏曰:「莊公揚,武公子。《左傳》謂『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此所謂妾,或州吁之母歟?」夫人莊姜賢而失位,故作此詩。言緑衣黄裏,以比賤妾尊顯而正嫡幽微,孔氏曰:「間色為衣而見,正色反為裏而隱,猶妾蒙寵而顯,夫人反見疏而微也。」使我憂之不能自已也。張南軒曰:「言嫡妾之亂,其弊將有不可勝言者,憂在宗國也,夫豈為一身之私哉?」謝疊山曰:「嫡妾易位,尊卑不明,家不齊則國不治,莊姜之心,豈但憂一身哉?為君憂,為君之子憂,為國家後日憂,其憂何時能止也!」

緑兮衣兮,緑衣黄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比也。上曰衣,下曰裳。《記》曰:「衣正色,裳間色。」今以緑為衣,而黄者自裏轉而為裳,其失所益甚矣。孔氏曰:「間色為衣而在上,正色為裳而處下,猶妾蒙寵而尊,夫人反見疏而卑。前以表裏喻幽顯,此以上下喻尊卑。」亡之為言忘也。

緑兮衣兮,女音汝所治平聲兮。我思古人,俾無訧音尤,叶于其反兮。

比也。女,指其君子而言也。治,謂理而織之也。俾,使。訧,過也。○言緑方為絲,而女又治之,以比妾方少艾,而女又嬖之也。然則我將如之何哉?亦思古人有嘗遭此而善處之者以自厲焉,使不至于有過而已。輔氏曰:「彼之所為自違悖,而我之所為,則欲其無過而已,此其所以為賢也。」

絺兮綌兮,淒七西反其以風叶孚愔反。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比也。淒,寒風也。○絺綌而遇寒風,猶己之過時而見棄也。愚按:班婕妤《紈扇詩》正此意也。故思古人之善處此者,真能先得我心之所求也。古人所為,恰與我合,只此便是至善。前乎千百世之已往,後乎千百世之未來,只是此道理。《孟子》所謂「若合符節」,政謂是爾。

《緑衣》四章,章四句。

莊姜事見《春秋傳》。此詩無所考,姑從《序》説,下三篇同。《左氏傳》隱公三年:「初,衛莊公娶于齊東宫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嚴氏曰:「女子之情饒怨,此詩但刺莊公不能正嫡妾之分,其詞氣温柔敦厚如此,故曰『《詩》可以怨』。」黄氏曰:「觀《詩》至《緑衣》,然後知先王之風澤深厚。夫以婦人女子而所知如此,詞氣坦夷,固與氣息茀然者不可同年語矣。蓋不得已而後言,仁厚積中而然也。」陳壽翁曰:「不得于夫,而不疾其妾,惟思古人以自修其身,憂而不傷,怨而不怒,孔子謂『《詩》可以怨』,其此類也夫。」

《序》:「衛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故作是詩也。」

此詩下至《終風》四篇,《序》皆以為莊姜之詩,今姑從之,唯《燕燕》一篇,詩文略可據耳。

燕燕于飛,差初宜反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叶上與反。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興也。燕,鳦壹也。謂之「燕燕」者,重言之也。孔氏曰:「古人重言之,《漢書》童謠『燕燕尾涎涎』是也。」差池,不齊之貌。之子,指戴媯也。歸,大歸也。《公羊傳》注曰:「大歸者,廢棄來歸也。」毛氏曰:「歸宗也。」○莊姜無子,以陳女戴媯之子完為己子。莊公卒,完即位,嬖人之子州吁弑之。故戴媯大歸于陳,而莊姜送之,作此詩也。王介甫曰:「燕方春時,以其匹至,其羽相與差池,其鳴一上一下,故感以起興。」蘇氏曰:「禮,婦人送迎不出門。遠送于野,情之所不能已也。」張南軒曰:「獨言泣涕之情者,蓋家國之事有不可勝悲者。晉褚太后批桓温廢立詔云:『未亡人不幸,罹此百憂,感念存沒,心焉如割。』其有合于詩人之情歟?」嚴氏曰:「風人含不盡之意,此但叙離别之恨,而子弑國危之戚,皆隱然在不言之中矣。」

燕燕于飛,頡户結反之頏户郎反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興也。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將,送也。佇立,久立也。

燕燕于飛,下上時掌反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叶尼心反。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興也。鳴而上曰上音,鳴而下曰下音。送于南者,陳在衛南。輔氏曰:「泣涕如雨,初别時也;佇立以泣,已别而久立以泣也;實勞我心,既去而思之不忘也。」

仲氏任而今反只音紙,其心塞淵叶一均反。終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勗凶肉反寡人。

賦也。仲氏,戴媯字也。以恩相信曰任。只,語辭。塞,實。淵,深。終,竟。温,和。惠,順。淑,善也。先君,謂莊公也。勗,勉也。寡人,寡德之人,莊姜自稱也。○言戴媯之賢如此,又以先君之思勉我,使我常念之而不失其守也。孔氏曰:「言仲氏有德行,其心誠實而深遠,又終能温和恭順,善自謹慎其身。内外之德既如此,又于將歸之時,以思先君之故,勸勉寡人以禮義也。」楊氏曰:「州吁之暴,桓公之死,戴媯之去,皆夫人失位,不見答于先君所致也。輔氏曰:「以恩愛相信,嫡妾相與之情,于是為至。塞實,不虚妄也;淵深,不淺露也,二者其本也。温和、惠順,又終竟如此,而無作輟焉,則是得其情性之常也。淑又婦人之美德,而慎則持身之謹也。有是衆德,而又謹于持身,其賢為可知矣。」而戴媯猶以先君之思勉其夫人,真可謂温且惠矣。」或謂:「戴媯不以莊公已死,而勉莊姜以思之,可見温和惠順而能終也。亦緣他之心塞實淵深,所稟之厚,故能如此」。曰:「古人文字之美,詞氣温和,理義精密如此。秦漢以後,無此等語。某讀《詩》,于此數語;讀《書》,至『先王肇修人紀』,至『兹惟艱哉』,深誦嘆之!」又曰:「譬如畫工傳神一般,直是寫得他精神出。」

《燕燕》四章,章六句。潘氏曰:「前三章但見莊姜拳拳於戴媯,有不能已者。四章乃見莊姜于戴媯非是情愛之私,由其有塞淵温惠之德,能自淑慎其身,又能以先君之思勉莊姜以不忘,則見戴媯平日于莊姜相勸勉以善者多矣。故于其歸而愛之如此,無非情性之正也。」胡庭芳曰:「黄氏云:『觀此詩,見其與商之三仁去就更相警戒,各欲自靖自獻于先王者無異。國風雖變,猶有如是之婦人,此所謂先王之澤未泯而康叔之餘烈猶在也。』」

《序》:「衛莊姜送歸妾也。」

「遠送于南」一句,可為送戴媯之驗。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昌呂反。胡能有定,寧不我顧叶果五反?

賦也。日居月諸,呼而訴之也。之人,指莊公也。逝,發語辭。古處,未詳。或云:以古道相處也。長樂王氏曰:「不以古夫婦之道處我」。胡、寧,皆何也。○莊姜不見答于莊公,故呼日月而訴之。言日月之照臨下土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處,輔氏曰:「觀《緑衣》之詩,所謂『我思古人』,則于此歎莊公不以古道處己者,宜也。自處以古人為法,而望人以古道處己。莊姜之處己、望人,皆有則矣。」是其心志回惑,亦何能有定哉?而何為其獨不我顧也?見棄如此,而猶有望之之意焉。此詩之所以為厚也。愚按:每章章末二句,皆有望之之意。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呼報反。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賦也。冒,覆也。報,答也。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賦也。日旦必出東方,月望亦出東方。德音,美其辭。無良,醜其實也。嚴氏曰:「此『德音無良』,及《邶·谷風》『德音莫違』,皆婦人言其夫待己之意。」俾也可忘,言何獨使我為可忘者耶?

日居月諸,東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賦也。畜,養。卒,終也。不得於夫[13],而歎父母養我之不終,蓋憂患疾痛之極,必呼父母,人之至情也。愚按:「日居月諸」,呼日月而訴之也;「父兮母兮」,呼父母而訴之也,猶舜號泣于旻天、于父母之意。述,循也。言不循義理也。

《日月》四章,章六句。輔氏曰:「呼日月而但云『照臨下土』,尊之之辭也;呼父母而遂言『畜我不卒』,親之之辭也。一章云『寧不我顧』,言不相顧盼也;二章言『寧不我報』,言不相酬答也;三章云『俾也可忘』,則蒙上章『胡』字,言何獨使我為可忘者邪?辭雖緩而意則切矣;四章言『報我不述』,則又言莊公雖有時相報答而都不循乎義理也。雖為莊公所棄,而猶有望之之意焉,是其性情之厚也。」

此詩當在《燕燕》之前,下篇放此。胡庭芳曰:「此篇分明作于莊公之時,『胡能有定』,只是説莊公心志回惑、反覆無定之意,故『不我顧』、『不我報』、『俾也可忘』而『報我不述』也。」○問:「《日月》《終風》二篇,據《集傳》云,當在《燕燕》之前。以某觀之,《終風》當在先,《日月》當次之。蓋詳《終風》之詞,莊公于姜猶有往來之時;至《日月》則見公已絶不顧姜,而姜不免微怨矣;《燕燕》則莊公薨後送歸妾,情不能堪耳。以此觀之,則《終風》當先,《日月》當次。」曰:「恐或如此。」

《序》:「衛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難,傷己不見答于先君,以至困窮之詩也。」

此詩《序》以為莊姜之作,今未有以見其不然。但謂遭州吁之難而作,則未然耳。蓋詩言「寧不我顧」,猶又望之之意;又言「德音無良」,亦非所宜施于前人者,明是莊公在時所作。其篇次亦當在《燕燕》之前也。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叶音燥。謔許約反浪笑敖五報反,中心是悼。

比也。終風,終日風也。暴,疾也。謔,戲言也。浪,放蕩也。悼,傷也。○莊公之為人,狂蕩暴疾,莊姜蓋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終風且暴」為比。言雖其狂暴如此,然亦有顧我則笑之時。但皆出于戲慢之意,而無愛敬之誠,則又使我不敢言,而心獨傷之耳。蓋莊公暴慢無常,而莊姜正靜自守,所以忤其意而不見答也。

終風且霾亡皆反,叶音貍,惠然肯來叶如字,又陵之反。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叶新才、新齎二反。

比也。霾,雨去聲土蒙霿音茂,又音夢也。《爾雅》孫炎曰:「大風揚塵土,從上而下也。」惠,順也。悠悠,思之長也。○終風且霾,以比莊公之狂惑也。雖云狂惑,然亦或惠然而肯來。毛氏曰:「時有順心也。」但又有莫往莫來之時,則使我悠悠而思之。望其君子之深,厚之至也。

終風且曀於計反,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都麗反。

比也。陰而風曰曀。有,又也。蘇氏曰:「古有、又通。」不日有曀,言既曀矣,不旋日而又曀也,亦比人之狂惑暫開而復蔽也。願,思也。嚏,鼽仇嚏也。人氣感傷閉鬱,又為風霧所襲,則有是疾也。輔氏曰:「寤則憂而不能寐,思之則感傷氣閉而成疾,其憂危甚矣。」

曀曀其陰,虺虺虛鬼反其靁[14]。寤言不寐,願言則懷叶胡隈反[15]。

比也。曀曀,陰貌。虺虺,靁將发而未震之聲。以比人之狂惑愈深而未已也。呂東萊曰:「驟雨迅雷,其止可待。至于曀曀之陰,虺虺之雷,則殊未有開霽之期也。」懷,思也。

《終風》四章,章四句。

説見上。愚按:一章言莊公狂暴,二章言其狂惑,皆止一句為比,而莊公猶有顧笑惠來之時,所謂暴慢無常,狂惑暫開者也。三章則暫開而復蔽,四章則愈深而未已,皆是以兩句為比,若以此詩繼《緑衣》之後,次《日月》,次《燕燕》,讀之尤可備見。姜氏初作《柏舟》《緑衣》,唯自憂歎,而止于和平,未嘗指譏公之為人也。至《終風》則言其狂惑蔽固,而猶不忍斥言。及《日月》然後極其詞,此豈情之所得已哉?

《序》:「衛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暴,見侮慢而不能正也。」

詳味此詩,有夫婦之情,無母子之意。若果莊妻之詩,則亦當在莊公之世,而列于《燕燕》之前,《序》説誤矣。劉辰翁曰:「州吁無戯笑之理,分明是怨莊公也。」

擊鼓其鏜吐當反,踴躍用兵叶晡芒反。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叶户郎反。

賦也。鏜,擊鼓聲也。踴躍,坐作擊刺之狀也。兵,謂戈戟之屬。土,土功也。國,國中也。漕,衛邑名。嚴氏曰:「漕,鄘地也,在河南。」○衛人從軍者自言其所為。因言衛國之民,或役土功于國,或築城于漕,而我獨南行,有鋒鏑滴死亡之憂,危苦尤甚也。李迂仲曰:「土國城漕,非不勞苦而獨處于境内。今我之在外,死亡未可知也。」鄭氏曰:「南行,從軍南行伐鄭。」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敕中反,叶敕衆反。

賦也。孫,氏。子仲,字。時軍帥也。平,和也,合二國之好也。鄭氏曰:「謂使告宋曰:『君為主,敝邑以賦與陳、蔡從。」胡庭芳曰:「必先和陳、宋,而後進兵也。」舊説以此為春秋隱公四年,州吁自立之時,宋、衛、陳、蔡伐鄭之事。恐或然也。以,猶與也,言不與我而歸也。

爰居爰處,爰喪息浪反其馬叶滿補反。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叶後五反。

賦也。爰,于也。于是居,于是處,于是喪其馬,而求之于林下。見其失伍離次,無鬬志也。

死生契苦結反闊叶苦劣反,與子成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叶魯吼反。

賦也。契闊,隔遠之意。成説,謂成其約誓之言。○從役者念其室家,因言始為室家之時,期以死生契闊,不相忘棄,又相與執手,而期以偕老也。

于音吁,下同嗟闊叶苦劣反兮,不我活叶户劣反兮!于嗟洵音荀兮,不我信叶師人反兮。

賦也。于嗟,歎辭也。闊,契闊也。活,生。洵,信也。信,與申同。《釋文》曰:「即古伸字。」○言昔者契闊之約如此,而今不得活;偕老之信如此,而今不得伸。意必死亡,不復得與其室家遂前約之信也。

《擊鼓》四章,章四句。按《左傳》伐鄭,圍其東門,五日而還,出師不為久,而衛人之怨如此。身犯大逆,衆叛親離,莫肯為之用爾。

《序》:「怨州吁也。衛州吁用兵暴亂,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國人怨其勇而無禮也。」

《春秋》隱公四年,宋、衛、陳、蔡伐鄭,正州吁自立之時。《序》蓋據詩文「平陳與宋」而引此為説,恐或然也。胡庭芳曰:「按四年三月,州吁弑桓公自立。夏,將修先君之怨于鄭,使告宋曰:『君若伐鄭,以除君害,君為主,敝邑以賦與陳、蔡從。』宋許之。于是陳、蔡方睦于衛,遂從陳、蔡伐鄭,圍其東門,五日而還。九月,如陳見殺。」然《傳》記魯衆仲之言曰:「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無衆,安忍無親。衆叛親離,難以濟矣。夫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也。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于是乎不務令德,而欲以亂成,必不免矣。」按州吁篡弑之賊,此《序》但譏其勇而無禮,固為淺陋,而衆仲之言亦止于此,蓋君臣之義不明于天下久矣。《春秋》其得不作乎!

凱風自南叶尼心反,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於驕反,母氏劬勞叶音僚。

比也。南風謂之凱風,長養萬物者也。孔氏曰:「李巡云:『萬物喜樂,故曰凱風。凱,樂也。』風性樂養萬物。」棘,小木,叢生,多刺,難長,而心又其稚弱而未成者也。夭夭,少好貌。劬勞,病苦也。○衛之**風流行,雖有七子之母,猶不能安其室。故其子作此詩,以凱風比母,棘心比子之幼時。蓋曰母生衆子,幼而育之,其劬勞甚矣。嚴氏曰:「棘至夏始生,凱風南來,吹彼稚弱之棘心,至于夭夭然少好,則風之為力多矣,比母以慈愛之情[16],養我七子之身,至于少長,則母亦當苦矣。母之養子,于少時最勞苦。」本其始而言,以起自責之端也。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興也。愚按:上章言凱風棘心,而下句無應,故屬比;此章言風與棘,而下文以母與子應,故屬興。二章相似而不同也。聖,叡。令,善也。○棘可以為薪,則成矣。然非美才,故以興子之壯大而無善也。復以聖善稱其母,而自謂無令人,其自責也深矣。劉執中曰:「自言七子之中有一令善之人,則母亦不舍之而去也。」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叶後五反。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興也。浚,衛邑。○諸子自責,言寒泉在浚之下,猶能有所滋益于浚,而有子七人,反不能事母,而使母至于勞苦乎?陳少南曰:「寒泉在浚邑,邑人賴之以生養。今子七人,反不能養一母,而使母勞苦求嫁也。」孔氏曰:「寒泉有益于浚,浚民得以逸樂,以興七子無益于母,乃寒泉之不如。」于是乃若微指其事,而痛自刻責,以感動其母心也。母以**風流行,不能自守,而諸子自責,但以不能事母,使母勞苦為詞。孔氏曰:「母欲嫁者,本為**風流行,但七子不可斥言,故言母為勞苦而思嫁也。上章言母氏劬勞,謂少長七子劬勞也。此謂母今日勞苦思嫁,與上不同也。」婉詞幾諫,不顯其親之惡,可謂孝矣。下章放此。

睍胡顯反睆華板反黄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興也。睍睆,清和圓轉之意。胡庭芳曰:「黄鳥,即黄鶯,其音清和流轉。」○言黄鳥猶能好其音以悦人,而我七子獨不能慰悦母心哉!孔氏曰:「自責言黄鳥之不如也。」輔氏曰:「三章以無情興有情,四章以無知興有知。」

《凱風》四章,章四句。曾氏曰:「凱風盛于夏時,黄鳥鳴于夏木,寒泉亦夏所宜耳。寒泉能使人甘之,有子而使母勞苦;黄鳥能使人悦之,有子而莫慰母心。」陳君舉曰:「瞽叟日頑,舜則負罪,聖人豈緣飾哉?其心誠曰『吾罪焉』而已矣。此詩每曰『有子七人』,蓋曰吾屬在此無益也,抑以見一門昆弟,皆舜耕歷山氣象。」謝疊山曰:「不怨母而責己,孝之至也。韓文公《羑里操》曰:『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蘇文忠公寄詩其弟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亡身。』皆從此詩變化來,見為子為臣,忠厚之至。」辅氏曰:「母之不善,在他人見之則可,自其子觀之,則只見其母聖善,而七子之中自無令人而已。不然則不足以感悟其母,以成其善志也。其曰聖善,過為歸美之辭耳,此唯子可以施之于母,臣而事君如此,則未安也。韩退之作《羑里操》,云『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雖程子亦以此言為得文王之心。而先生嘗云:『看得文王之心,不解如此。』蓋聖人之處患難,其樂天知命,尊君亲上之意,固自不能無,岂有纣如是無道,而乃强以為聖明者哉?」